西比尔在门外待命, 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可怖的巨响。
他敢打赌,一定是某张桌子飞过来磕到门上了。这声闷响就像是顺着天灵盖给他重重一击,金发副官迅速从门边退开, 惊疑不定地盯着从内被砸得凸起的铁门。
怎么回事?
打起来了?
要命。早就知道今天的会面一定是场灾难——
西比尔轻轻呼出一口气,摆出视死如归的勇气上前, 手掌贴上了副控室冰冷的铁门。
他的手掌刚刚贴上去,门上又传来一声巨响, 不知道飞过来的是什么东西。细小的嗡鸣与战栗顺着手臂的皮肤一路向上爬,金发副官的指尖抽搐了一下,还是抿紧唇, 硬着头皮上了。
门后过来堆了不少物件的尸体。
好在平日里愚人众的训练并不轻松,而他也已经拥有了给执行官做副官的实力, 因此手臂微微使力, 带着这一堆支离破碎的杂物,慢慢推开了门。
桌子板儿、桌子腿儿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刺耳难听,很有效地吸引了门内两位的注意力。
西比尔看见他们互相站得远远的,彼此都身体紧绷、戒备异常。莱尔维亚提着单手剑,脸上意外的看不出什么怒气, 达达利亚握着通身冰蓝色的长弓,神情里更多的是错愕。
两人看起来像是动了真格, 副控室里一片狼藉, 冰冷压抑气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 将一切外来者毫不留情地绞缠致死。
西比尔身在其中,头上又添了两道视线,一时只觉无比头大。
“公子大人, 作家大人, 您们——”
他声线僵硬地开口劝解, 但同时他也知道,不知缘由的架最难劝。
话才说到一半,莱尔维亚冷声道:“出去,西比尔。”
这句话里明显带上了一些怒气,金发副官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同时感到无限茫然。
什么?
他做了什么吗?
还是说错了什么?
但莱尔维亚已经发话,达达利亚看起来也没什么意见,他就不得不走。
西比尔向莱尔维亚鞠了一躬,见他将视线挪回达达利亚身上,于是趁着这个空挡飞快地向达达利亚使了个眼色,同时比了几个口型。
达达利亚刚提起来的战斗状态被打了岔,被迫从备战状态中分出一丝精力去解读西比尔口型和眼神背后的暗示。
但战时切忌走神,在门重新关上的那一刹那,达达利亚感觉自己领口传来一股巨力,紧接着他被掼上墙面,后脑的闷痛传来的同时,他的双手被莱尔维亚举上头顶卡住,腰间抵上了单手剑锋锐的剑刃。
好快——!
达达利亚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反抗。
但在真正使力之前,他的脑子终于解出了西比尔的口型。
那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不、要、动。
橙发青年的脑袋空白了一瞬。
事实上,每次他们出现分歧,西比尔都会劝他不要动。公子自己不明白,但身为旁观者的西比尔却看得清清楚楚,作家虽然性格强势古怪,但大多是关心则乱,也就是说,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他是会心软的,并且是先心软的那一个。
只要公子稍稍示弱一点。
从前的公子是出了名的有傲气,低头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比起低头示弱,他更乐意跟作家打一架,反正他天性嗜好战斗,没有比跟强者对战更让他兴奋的事情了。
但现在公子的身体里,是很多个、很多个未来之一里飘过来的、一簇小而明亮的火苗。
达达利亚的手腕被莱尔维亚单手卡住,对方的力气太大,将腕周的皮肤卡得生疼。他在这样的疼痛里勉力思考:
不动也没事的吧?莱尔不会再动手了吧?
要是是自己世界的那个莱尔,他现在早就乖乖不动了。但换成面前这个莱尔维亚,一切都要打个问号。
他太凶、太有进攻性,又太过冷漠,起码从刚刚见面到现在,达达利亚没见他对自己有过什么温和的态度,仿佛自己完全从他的“特殊对待列表”里被排除了一样。
明明都是莱尔维亚。
现在这个莱尔又凶又冷地瞪视着自己,被他视线盯住的那一小块皮肤都快冻僵了。但因为他也是莱尔维亚,达达利亚脑海中飘了一会儿对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轻轻垂下眼睛,顺从地收起利爪、松开了力气。
莱尔曾经说:“我是莱尔维亚·希里亚尔特,为守护你而诞生的人。”
他一直记得这句话,在无数个夜里反复回想,珍惜地将它铭刻在心底。虽然莱尔长大了,但这句话不应该不作数才对。
察觉到手底下一直紧绷的躯体放松下来,莱尔维亚冷凝的眉峰微微松了松。
面前的青年显得如此温驯又无害,摆出十足的、任人宰割的姿态,仿佛刚刚擦着自己脖子过去的水刃只是错觉。即使理智告诉莱尔维亚,不能放松警惕,但实际上,他的力道还是放轻了些。
达达利亚的后脑乖顺地贴着墙,感受到他放轻力道的动作,安静地抬起眼睛同他对视。那抹毫无光泽的蓝色在安静下来的时候像是一滩死水,稳稳当当地聚在眼眶中,被拢在莱尔维亚的影子里。
这个小鬼跟他从十几岁斗到现在,从未展现过如此温驯的姿态。
若是放在平常,对方想耍什么花招,他必然乐意奉陪。但现在,面前这个最好真的是达达利亚。
那小鬼可不会脾气这么好地被他扯着领子说话,通常他还没伸手就已经打起来了。再加上自见面以来就一直隐隐浮现在脑海里的违和感,莱尔维亚微微眯起眼睛,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将手里的剑刃抵近了些,缓慢而冷漠地下定论道:“你不是阿贾克斯。”
因为感觉到钳制住自己的力气松了不少而感到窃喜的达达利亚,刚升起不久的好心情就被这句话冻住了。
这句话不亚于至冬国隆冬是最冷的风,只消吹上一阵,就像是泡在凌迟一般的痛苦里。达达利亚的脑袋卡了壳,花了很长的时间接收到两个信息:
莱尔维亚发现他的异常了。
莱尔维亚叫他——
“……阿贾克斯……?”
橙发青年轻轻地、声音颤抖地重复道。他的呢喃太轻了,迅速消散在风里;但这四个字已经化作了尖锐的风刃,在他心里精确又冷漠地划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的瞳孔慢慢缩紧,胸口的那颗心脏反常地狂跳,血液上涌,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自己怎么也叫不出口的、那个消失的名字,此时就这样轻飘飘的跃进自己的耳朵里;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背后却承载着他摇摇欲坠的梦。
长大……长大以后……名字找回来了吗?
怎么找回来的……?到底为什么他的名字会消失不见——爸爸妈妈能想起他了吗?
哥哥、姐姐、安东、冬妮娅……都能够记起他了吗?
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本就不怎么厚的护盾被这个名字完完全全地击碎了,露出其中达达利亚脆弱而敏感的自我。
明明还有很多想问的,但不知道什么,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胸膛的鼓动像是雷鸣一般,反复地、重重地锤打他的理智。
心跳越快就越是窒息,身体却像被丢进冰窟一样又冷又僵,恍然之间他竟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知道因为缺氧,身体自主开始了痛苦而剧烈的呼吸;可惜的是情况得不到缓解,很快眼前慢慢模糊起来。
最后一个清晰的符号是莱尔维亚大变的神色。
抵在腰间的单手剑被迅速扔开了,换成了一双有力的手臂。
达达利亚顺着他的力气慢慢靠着墙坐下,感觉一只手抬起了自己的脸,摩挲皮肤的动作弧度显得有些急切。
莱尔……在着急吗?
昏黑的视野里什么也看不清。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因为自己的脸正埋在莱尔维亚怀里。对方一只手揽过他的后背,另一只手覆上他的后颈。
他的手掌很大,能将达达利亚的后颈整个包裹住。令人安心的温度顺着颈上的皮肤奔流进心底,带着不强不弱的力道,以一个保护欲十足的姿势将达达利亚圈进怀里。
数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这具躯体上残留的感情,浓烈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眷恋此刻在心底翻江倒海,迫使着达达利亚伸手揪住莱尔维亚的领口的衣服,用额头重重抵住他的胸口,紧绷的身体缩成一团,咬牙等待身体上这一波异常的情绪反应过去。
缩在怀里的身体僵硬得像是铁块,能感受到弧度轻微的颤抖。莱尔维亚伸手将碍事的大氅扯开丢去一边,单膝及地俯下身,将达达利亚整个抱进怀里。
最初的慌乱过去后,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在脑海中道:【扫描】。
他需要确定,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上一次的伤没治好遗留下的后遗症。上一次的伤虽然很重,但按道理来说,系统的卡牌不可能出这种错漏。
心思翻涌之间,系统的扫描结果被投放到面前的电子屏上。
各项指标正常。
系统悠悠然道:“是应激反应。好歹是活了这么多个世界的老家伙,嘴下留德,别欺负小孩啊。”
莱尔维亚吸了一口气,将到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最开始,他怀疑现在自己怀里的这个家伙是不是博士背着他偷偷做的切片;但经过扫描测算,显示一切正常。
系统不会分辨不出来真伪,这家伙毫无疑问就是阿贾克斯,不管出了什么异常,他就是阿贾克斯。
现在的阿贾克斯,正以少见的、脆弱而驯服的姿态,乖乖地缩在他的怀里,将平常里拦在周身的名为桀骜不驯的盾牌丢弃干净,向他展示原本的脆弱自我。
莱尔维亚知道,他的任务目标强大、不知天高地厚,丝毫不让他省心。但因为阿贾克斯一直隐隐依赖自己,所以他也能明白,任何强大的、欣欣向荣的事物都会有脆弱之处。
只是,之前从阿贾克斯那里收到的,都是明里暗里拿不出手的蹩脚暗示——暗示他需要陪伴、需要关心,一旦自己将它们忽视,对方就会升起三丈高的怒火,冷着脸离开。从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直观,可怜兮兮地缩在自己怀里,像一只受伤了的幼兽。
莱尔维亚轻轻垂下眼睛,将侧脸贴上了达达利亚柔软的发顶。
“别怕。”他用难得一见的、不那么冷硬的声线安慰道,“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