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样认真的提问时, 明申迎上对方的目光,一时间竟然感觉自己的想法有些难以启齿。
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莱尔维亚仍然站在人潮之中, 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现在看起来太平静、太温和了, 凡人注视他时,竟然有时能咂摸出一点微弱的神性。
神性究竟是什么?谁也不好说。但以凡人的视角来看,大多都是“神爱世人, 毫无私欲”——将神性一词冠在凡人的头上,实在是僭越, 只是莱尔维亚的神色太过纯粹,私欲一词, 于其上毫无体现。
与从前会面时, 大相径庭。
数月之前,璃月港迎来一场谜一般的劫难。
起因成谜、过程成谜、结果成谜。许多住民都能看见归离原那边天上升起的巨大漩涡,天地间霎时变色、流云翻涌。
那漩涡越长越大, 却在涡旋快要伸进璃月港上空时, 突兀地消失了。
那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只是稍微眨了下眼,天空中的漩涡就已经全然消失,天空碧蓝如洗、云层缱绻绵柔, 太阳照样洒下光辉,仿佛刚才天地色变只是一场幻觉。
明申当时正随前辈一同在港口协助处理一件纠纷事务,抬头便看见了那场异象。看过那样恐怖景观的人大多感到心悸窒息,但没等他们缓和过来,便受到了盛露厅的传召。
盛露厅, 是总务司下属八门之中, 相当奇特的一门。它包揽处理的事务通常奇怪, 在总务司工作的人之中怪名远扬, 种种奇诡事件众说纷纭。
之前需要保密的障秽事件,据说作为重要物件之一的玉祟原石来源就是盛露厅。
被传召的不止明申一个,数十位千岩军在院中站成乌泱泱的一片,大多因为直视方才那场异象脸色不怎么好。明申一声不吭地站在人群里,不知道要被安排什么事,一时间心中七上八下,又荒又颓。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来的是位意想不到的大人物。
来人是大名鼎鼎的玉衡星刻晴大人。从刻晴踏入盛露厅那一刻,前院的千岩军训练有素地退开一条路,方便玉衡星通过;明申正好站在前排,见少女的神情严肃凝重,大步向着盛露厅的大门走,怀中抱着个什么人。
但她走得太快了,明申匆匆一瞥,只看见一头黯淡的橙色头发,一时间觉得很是熟悉,又实在回忆不起来在哪见过。
刻晴进了盛露厅,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她站在台阶上,随手点了几个人带进去,其中就有明申。
那时的事情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与其他前辈一起捧着一些奇怪的物件,协助玉衡星完成了一场仪式。
仪式的对象是那位橙发孩子,目的似乎是要镇压他体内的什么东西。最后从刻晴大人的表情来看,应当是成功了;她做完这件事,匆匆忙忙地又要走,临走前嘱咐被传召过来的这一大拨千岩军,直到下次命令来之前,一定不能离开盛露厅半步。
仪式是成功了,但那孩子的情况却不怎么乐观。
他们受到了看顾的命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人进去守着。每次轮到明申的时候,他都在睡觉,仔细凑上前看面白如纸,似乎呼吸也相当微弱,将明申吓了一大跳。
后来他询问其余同僚,也得到了相似的回答。
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孩子出了一点问题,好像不是能吃药治好的,因为即使刻晴大人表露出了极大的重视,也没有请哪怕一位医生过来。
不过这些不是他们这些小卒能操心的事情。
明申安安心心地在盛露厅守了几个月,在一次轮班之中,和前来探望情况的刻晴对上目光——
少女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一会儿,随后下了个让明申大吃一惊的命令。
“你,跟我去月海亭。”
“月、月海亭?!”
明申磕磕巴巴地道。
但无论他如何紧张,还是不能违抗上司的命令。
刻晴带着他,一路从盛露厅转到了月海亭,毫不避讳地踏入了这个“闲杂人等禁止入内”的重要事务汇总地,又一路绕去了后院。
月海亭是璃月港事务的处理地,总务司的文件大多堆放在这里,而每次七星将要做出重要决策时,会议的地点也是这里。
因此在月海亭的后厅,专门划出来一块地方,专门提供给七星,用以休憩。
出没于月海亭的几乎全是文职人员,像明申这样的千岩军几百年都见不到一个。腼腆的年轻人束手束脚地跟着刻晴走进后厅,在后厅的花园里,看见一位背对着他们坐着的人。
看体型,是少年偏向于青年;看气质,透着熟悉的平和冷淡。
他似乎没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又似乎听到了,但不管是哪一项,他都稳稳当当地坐着,背影稳得像是一樽石像,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换成是别人也就算了,可他身后站的是玉衡星刻晴,这样的举动就变得非常不妥,甚至僭越无礼。
明申正在心中战战兢兢地揣摩这是哪位人物,却见刻晴放缓了脚步,轻轻走上前去,扶着八仙椅的扶手蹲下去,轻声问道:“莱尔维亚,今天感觉怎么样?”
“石像”动了一动,侧过脸来。
明申这才看见,他右眼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在阳光下也显得很是苍白。
最重要的是,这人自己曾经见过。
上一次见面时,是自己奉命去给他送东西;少年拉开院门,望过来的视线精明、冷漠,带着他看不懂的打量。
明申不擅长与这类人相处,因此言语磕巴、手忙脚乱。但时隔这么久再次见面,对方竟然全然又变了一副模样——他变得沉静、平和、寡言少语,但曾经让明申感到局促不安的、外露的攻击性,此时全然收敛起来了。
他没有回答刻晴的问题,反而将手中的花递向刻晴——在他们到来之前,他一直盯着这个。少年轻声道:“这朵花,是最开心的一朵。”
明申:“……”
他慢慢地张大嘴巴,为这意料之外的人设转变露出了傻乎乎的惊愕表情。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冒起了源源不断的吐槽:
你怎么知道那朵花很开心啊!
它只是一朵花啊!
再说你把它摘下来了,它真的会开心吗!
它快死了啊!
他猛吸一口气,将自己异样的想法与表情通通憋了回去。
刻晴的表情却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大大方方地伸手,将那朵花接过来,道:“谢谢。不过你怎么知道它是最开心的一朵?”
少年垂眼,视线轻柔地摩挲着那朵花的花瓣。自从他醒来以后,不论是看人、还是看物品,都是同样冷淡温和的神情。
“它在唱歌。”
他信誓旦旦地道。
听见这个回答,饶是刻晴,脸色也没绷住裂开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扯开:“……原来如此。对了,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就在那边。”
刻晴伸手指了指明申。
年轻人脸色一变,知道正题来了。他紧张地站直身体,对着两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千岩军礼,接下来就是自我介绍。但他刚刚张口,少年的视线就将他的话钉回嘴里。
莱尔维亚盯着他,用盯着花时同样的眼神。他静静地坐在八仙椅上,无论看谁,都像看着一朵花,换言之,他看一朵花的时候,也像是在看着人。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明申头皮发麻,原本准备好的自我介绍也噎在嗓子里,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
……太奇怪了。
面前坐的和以前自己见过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明申愣愣地想。
一片沉默之间,对方竟然开口了。
“明申?”
莱尔维亚道。他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明申一个激灵,连忙站直身体又行了一礼,结结巴巴道:“是、是!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话说到一半,他又神情古怪地顿住了。
他怎么记得,上次送东西的时候,自己没有向对方报上名字?
一旁的刻晴开口道:“不能这样,莱尔维亚。你到底是真的记得明申,还是只是‘知道’他?”
“我知道他。”莱尔维亚道。
明申听得一头雾水。
眼见现在气氛不错,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蹭了两步,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两位大人、呃,记得和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莱尔维亚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静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我知道璃月的每一个人。”
明申滑稽地张大了嘴。
这是明申与莱尔维亚第二次戏剧性的会面,少年刷掉了之前在明申那里留下的所有印象,留下了全新的、此后许久都不会改变的绰号——狂语人。
从月海亭出来以后,刻晴单独找他谈了一次话。
“如你所见,他最近……有点不正常。”刻晴谨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经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不排除他眼中有一个与我们看见的、完全不同的世界,你看护他的时候要谨言慎行。不过不用担心,帝、咳、据可靠消息所说,他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正常。”
“好的……”明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差点咬着舌头,“看、看护?我吗?”
“当然。”刻晴道,“你是他认识的人,由来做这件事很合适不是吗?”
明申道:“可、可我……”
可我有点怕他。
刻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道:“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试着找其他人。”
“……”
明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不怕上司蛮横,就怕上司讲理。
他把心中作祟的那股小小愧疚压下去,试探着问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刻晴双手抱臂,听见这个问题,向后靠上椅背,回想起七星这场失败的“考试”,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或许你记得几个月前归离原上方的巨型漩涡。”刻晴道,“他将它抹除了,”
少女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张开双臂,再将手掌合十,清脆的击掌声在室内响起。
她垂眼看了看指尖,轻描淡写道:“就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