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以后, 莱尔维亚将手里的钢笔放下了。
笔身与桌面相接磕出的轻微声音钻进温迪的耳朵里,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对着那头的“办公区”喊道:“写什么呢?这么快就写完了?”
“嗯。”莱尔维亚回道, “一些问题。”
他将手底写满潦草字迹的纸张揉成一团, 扔进一旁的纸篓里。
温迪:“嗯嗯??写了那么多说扔就扔啊?”
“没用。”莱尔维亚道。
“诶……我还以为你写的什么‘影子夺还计划’呢。毕竟昨天小影子才被骗走,现在要去抢回来还完全来得及哦。”
莱尔维亚用微妙的眼神看他一眼。
“走就走了。他要是留下来,我会解决掉他。”
毕竟是世界之子的复制体, 终归是个隐患。但另一方面, 他同样是达达利亚,如果他想活,莱尔维亚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将影达复制出来的影莱已经被他控制, 要清理掉他非常简单。
他站起来,从“办公区”挪到温迪那边的“休闲区”,路上轻薄的风墙在快要触碰到他是温顺地绕开,莱尔维亚靠近沙发, 意外地发现酒气不怎么浓。
温迪显然有很多话想跟他说。黑发少年刚刚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就见他一下蹭过来, 挤着他在同一张沙发上坐下了。
莱尔维亚:“……”
他顶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往旁边挪了挪,道:“你干什么?”
温迪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道:“你不是说要聊聊吗?朋友聊天不就该坐在一起, 边喝酒边谈,最好再有点下酒菜——嘛,没有我也不强求啦。”
莱尔维亚道:“我不喝酒。”
“……”温迪同样用难以言喻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灵光一闪想起来, 这家伙虽然整日绷着脸、行事做派堪比石块一样的老头, 但他今年确确实实才十七岁, 还没到可以喝酒的年龄。
明明才十七岁啊。
想到这里, 风神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 不喝也行。但你必须跟我坐在一起。”
“为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坐在你对面和你说话的人会有一种自己是待审犯人的错觉吗?”温迪痛心疾首地控诉道,“整个提瓦特没有脸色比你更黑的人了!”
莱尔维亚的神色顿了一下,认真地思考片刻,考虑到自己确实脸色不佳,姑且同意了他的动作。
两人挤在不太宽敞的单人沙发里,莱尔维亚率先切入正题。
“温迪,天理给你的指令是什么?”
温迪正将怀里的酒瓶放去桌上,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你已经猜到这么多了?我来你家才一周多点儿吧?”他嘟囔了一句,“聪明人真可怕。”
他的态度很坦然,其中掺杂着同样坦然的意外。
莱尔维亚道:“之前影子背着我做了一点坏事,被我抓住了。他得到了一些信息,和我所推断的信息相悖。”
温迪饶有兴趣地问道:“相悖的是什么呢?”
“天理的态度。”
他们坐在与至冬国土、与提瓦特相比渺小得像一粒沙的书房里,毫不忌惮地谈论提瓦特最上一层的掌权者,且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影子认为,天理的态度堪称友善。但事实并非如此,祂于我而言并非友方,对吗?”莱尔维亚注视着温迪的侧脸,语气缓慢而沉稳地叙述自己的见解,“否则在我曾经向你借取神之心时,你应当会同意。”
——莱尔维亚曾经向温迪借取过神之心,却被温迪拒绝了。
对方当时说的是:“如果你要听真话的话,在提瓦特,你得不到任何一颗神之心——除非用抢的。”
“说的没错。”温迪肯定地点点头,“如果你现在再问我一遍,我的回答仍然跟上次一样。”
“但是莱尔,你应当明白,这并非我的本意。”
他转过头与莱尔维亚的目光相接,语气平和而真诚。
莱尔维亚道:“我明白。”
想借借不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天理不让借。
温迪的友善毋庸置疑。他来到林中庄园以后从未做出任何异常举动,老实地仿佛真的是个普通的家教老师;即使察觉到有奇怪的事件发生、隐约知道有系统的存在,也没有要探求根本的意思,反而在危险来临之际进行保护。
或许真如第一次见面时所说,他“想和自己做朋友”。
他人的真心有几分可信?没人知道。
莱尔维亚自己也不知道。
他按捺下心中的疑虑,神色不变道:“所以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才会询问天理给你的指令。”
温迪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吧,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他愁眉苦脸道,“那就告诉你好了。不要被吓得晚上睡不着觉哦?”
莱尔维亚默然片刻。
“你能想象出来我吓得睡不着觉的样子?”
“呃……”温迪卡壳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好吧……确实想象不出来。”
他坐直身体,平日里缠绕于身的随性轻快此时一扫而空,神色变得极其严肃。
“天理的指令是,【严密监视莱尔维亚·希里亚尔特,必要时封印或抹杀】。”他道,“当然,我们都知道,执行抹杀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就是说,在要鱼死网破的时刻。”
“前段时间,祂察觉到一些异常。于是我也来到至冬,至于观察结果……我的友善就是最好的体现。”
“现在只要在提瓦特,在七神的国土之内,你就会受到七神的注视。对于你的异常举动,我们也会着手抑制。”他微微皱着眉头,“所以,我无法向你借出我的神之心,其余六个也不能。”
莱尔维亚搁置在身侧的手掌慢慢攥紧。
自己猜测是一回事,真正听到又是一回事。
按照温迪的说法,整个提瓦特于他而言,将会是一个巨大的笼子;恶意都被抑制在一个指令后,等待时机破冰而出。
且之前影莱猜测的点,还有一个错误的地方。
那就是——天理完全没有意识到【世界之子】达达利亚的存在,反而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但是为什么?
任何事情都有缘由,在不清楚前因后果的前提下,天理的注视简直是莫名其妙。
注意到他略显紧绷的情绪,温迪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柔和轻快了一些。
“所以啊小莱尔,你可千万要管好你自己。”他眨了眨眼睛,“我可是很喜欢你的,千万不要让我不得不出手的那一天到来。”
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很沉重,莱尔维亚眉头一跳,强烈的滑稽感涌上心头。
“可是,”他轻声问道,“我能做什么?”
或者说,他究竟做过什么,以至于招来天理的注视?
平心而论,他只是一个执行保护任务的世外旅客,从他现在这具身体的身份来讲,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神之眼持有者而已。
唯一的变数是系统,可系统随他来到提瓦特,也不过一个多月。
温迪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坦然地承认,“但祂的忌惮并非没有缘由。”
“你看。”
随着他的指引,莱尔维亚将目光移到桌面上方。
温迪抬起手,一道漂亮的青色流光在他指尖一闪而逝。空气中凝聚出无数细小的丝线,它们凝聚、相交,凭空织成一张浩繁无比、却又一目了然的概念之网。
使用神的力量时,温迪翠绿的瞳孔、颊边的辫子都会泛起细小的荧光。这些荧光为他镀上纯粹而圣洁的神性,几千年前一直存留至今、庇佑一方土地的风神之姿隐隐显现。
“天理,是这个世界的最上一层。祂是超越维度的存在,注视某件事物时,视线凌驾于时间之上,既能看见开头,也能看见结尾。”他温和而细致地解释道,“因此,问题或许不在现在,也不在过去,而是未来。”
“未来,你可能会做出一些不得了的事,天理提前【看】见了,所以要采取相应的措施。”
说完这句,他立刻解释道:“呃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不负责任的猜测,毕竟你身上谜团太多了,我也不能完全弄清楚嘛。”
莱尔维亚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张由风织成的网面。他陷入了完全的思考,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又渐渐变得冰冷起来。
温迪看不得他这种表情,苦大仇深、仿佛世界上一条活路都没有了一样——呃、虽然他目前的状况确实算不上是乐观。
于是,他伸手拍了拍莱尔维亚的肩膀,试图将话题挪一挪,活跃一下气氛:“好了好了,不要想了。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你也该回答我一个了吧?”
听见他的话,莱尔维亚收回思绪,对着他点了点头:“你问。”
温迪肘尖抵着膝盖,支着脸侧头,无比好奇地问道:“你借神之心,是想干什么?”
这就涉及到另一个苦大仇深的问题了。
莱尔维亚感觉思绪像是一团乱麻。他深深地低下头去,将脸埋进手心,做出社畜忏悔的标准姿势,憋闷的声音从手掌中传出来:“……为了找回一个被抹消的名字。”
温迪卡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干笑两声,为了弥补自己戳人伤疤的行为,伸手拍了拍莱尔维亚的背,宽慰道:“没、没关系!反正事情都那么多了,再多一件也没区别,对吧?”
当然没区别。只要它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话。
莱尔维亚残念地想。
温迪道:“别伤心啊,给你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吧。”
莱尔维亚微微侧头,垂下来的凌乱黑发与手掌的间隙之间露出一只安静的深绿眼睛。
“如果不知道出了至冬国去哪儿的话,我建议去璃月哦。”他道,“虽然我刚刚说,七神都无法借出神之心,但如果你能和岩神签订契约,说不准可以唷。”
“契约?”
温迪笑着点了点头。
“那家伙是契约之神。只要签下了契约,事情未必没有转机。”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而且啊,现在正是时候。”
莱尔维亚坐直身体,拨开脑海里冗杂的念头,重新开始开辟前路。他顺着温迪的话问道:“正是时候?”
“摩拉克斯年轻时候脾气可不太好。不过现在已经变成很好说话的老头了,你可以去试一试。”
很好说话的老头?
听了温迪的形容,莱尔维亚的神色扭曲了一下。
算起来,面前坐着的这个少年模样的风神,也已经好几千岁了。以年龄作衡量标准的话,他应当也是老头之一……
这个念头刚冒起来,莱尔维亚就将它迅速按下去了。
遍布荆棘的地上突然被风吹出一条路,不得不说让他的心情轻松不少。莱尔维亚坐在温迪身旁,轻轻垂下眼睫,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中很久的问题:“平心而论,你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温迪看了他一眼,露出吃惊的神色,仿佛他问了个蠢问题。
“我说你啊。”他向后一靠,毫无仪态可言地翘起二郎腿,“整天算计来算计去,不累吗?”
莱尔维亚微微一愣。
“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合我眼缘哦。虽然不解风情、防备心又重,满脑袋都是算盘,但本质上是个很好的家伙。”
“学着放下防备心,相信一下别人如何?”温迪侧过脸来,弯起眼眸轻轻一笑,“世界上也有很多很好的家伙,比如我。”
黑发少年抿唇,神色一动。
风神的话一点一点飘至耳边,那是来自蒙德的、温煦有力的和风:“一个人的路相当难走。当你肯敞开心扉,结交新的同伴时,风会为你扫清障碍。”
“另外,既然是重要的人——”他凑过来,狡黠地眨了眨左眼,“可以多信任一下你家的小朋友哦。虽然现在还小,可是潜力无限啊,放手让他成长就好。”
放手让他成长……
莱尔维亚怔然片刻,神色慢慢坚定起来。
他将目光转向温迪,道:“临走之前,记得搬空我的酒窖。”
懒洋洋仰躺着的温迪热泪盈眶地暴起了。
他猛地握住莱尔维亚的手,痛哭流涕道:“谢谢你,我的好朋友!!你真是我来至冬最大的收获!!!”
*
深夜,达达利亚蹲在行礼前,表情有些小小的兴奋。
莱尔维亚刚刚跟他说,要变一个魔术给他看。从黑发少年进盥洗室他就一直等在这里,好不容易等到他出来,立刻兴高采烈道:“莱尔维亚先生,快来!”
莱尔维亚换上了方便出行的衣服,转头一看小孩仍然蹲在行李堆前面,一时有些无奈。
“很期待?”他道。
达达利亚抿唇笑着点点头。
“那好。”他同样蹲去那堆行李边,拉开了系统面板,将手掌对准了行李,口中随意道:“看好了。”
在达达利亚一眨不眨的注视下,莱尔维亚的意识按下了【收纳】选项,选中的物品被瞬间挪进系统空间,外在的表现就是突然消失一空。
“!!!”小孩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连、连这个也能做到吗?!”他抓住莱尔维亚的衣角,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还能取出来吗!”
莱尔维亚揉了揉他的头:“当然。”
达达利亚低下头,不知为何扭捏了一会儿。
莱尔维亚预感他有话要说,静静等待片刻,看见他抬起头来,红着脸道:“我可以学吗?”他耷拉着眉毛,神色中满满都是柔软的祈求,“拜托了,这个好酷……”
“……”莱尔维亚语塞片刻,“你学不了。”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呃……神奇道具。”这个温迪起的羞耻名字立刻被达达利亚学会了,并且表现出相当的喜爱之情——导致莱尔维亚用这个名字称呼系统的时候,感到格外难以启齿。
这确实是个问题。达达利亚思考片刻,豪气万丈地拍板道:“那就等我抓到以后再学好了!”
——这挺好,省了莱尔维亚搪塞的功夫。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影莱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旁边,神色冷漠,和一具等身人偶没什么两样。
等到一切收拾完毕,莱尔维亚起身走到他面前,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的指令。
莱尔维亚靠近他的时候,他深绿的眼瞳一转,才稍稍有了点人气;根据莱尔维亚的问题,他流畅地复述了一遍之前对方下达的指令。
在莱尔维亚离开庄园这段时间内,伪装成真正的希里亚尔特当主,为他处理一切事务,其中也包括顶替他继续应付愚人众的监视。
“沃瓦尔呢?”
“已经休息了,可以放心离开。”影莱答道。
莱尔维亚思索片刻,拉开面板,对他开放了部分基础的系统权限。
“你明白怎么用。”莱尔维亚道,“希里亚尔特,交给你了。”
影莱认真地点头应下。
确定没有问题后,莱尔维亚与达达利亚一起离开了房间。
他推开了一楼厚重的木门,感受到夹着雪气的凛凛寒风。深夜时分,周边的雪原、庄园边的栅栏、以及大部分花圃都被蒙在黑暗里,余留廊下与花园石子路旁的夜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在一个多月前,他刚刚在面前的阶梯上恢复意识,得知一场雪崩即将发生;一个多月后,他牵着达达利亚的手,为了扭转命运即将踏上新的旅途。
黑发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零星的雪花从天幕飘落下来,慢慢栖在他的发间。
今夜小雪,适宜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