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散兵折起来的那张纸条上, 写满了他的同僚对他的期许。
开头是简单的任务进度询问,丑角亲笔写的。但后面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留言栏,里头出现了一些歪七扭八的低智言论。
【仆人:“小孩?带回来。”(重点捕捉)
木偶:“别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你什么时候再去稻妻?上次答应我的东西还没买。”(指漂亮和服)
公鸡:“哦呵呵呵,当老师啊。”(意味深长)
富人:”“这次没有奇怪的账单,散兵阁下成长了不少。”(笑)
女士:“你还会当老师?”(那种语气)
博士:“小孩?带回来。”(幕后探头)】
散兵看得太阳穴突突, 面无表情地将信纸折叠起来,决定不回信了。任务报告而已,写不写都一样,反正完成了就行, 和那群看热闹的家伙交流简直是种折磨。
他将视线转向一旁静静等待的希里亚尔特——姑且先这样称呼它, 即使它只是披着希里亚尔特外壳的怪物。
它的正体暂时看不出来。提瓦特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东西,浑身都被漆黑笼罩, 没有哪一个角落是干净的, 只是站在那里,阴郁不详之气就能塞满观察它的人的感知, 让人异常不适。
但同样的, 不知为何, 它的伪装技术异常高超, 高超到平常人不撕开它的表皮都没法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的程度。
对于自己轻蔑的言语,对方没有表现出不适, 目光仍然冷淡平和,甚至有闲心重复一遍:“我算什么东西?”它说着,轻轻笑了。
散兵捏着信纸,觉得他被这个笑容冒犯到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站姿笔直的少年, 开始思考接下来那一拳往哪儿轰合适。
“你总这样, 一言不和就想开打吗?”影莱说。
散兵听了问题, 嗤笑一声:“因为直接动手要比和蠢货交流让人愉悦得多。”
显然在他眼里,大多数人都和杂草没什么区别,都是蠢货。虽然希里亚尔特不蠢,但站在这里的可不是他。
影莱头一偏,稳妥地躲过了散兵的地图炮,八风不动地接道:“动手可不是好习惯。坐下来谈谈怎么样?”
散兵的语气有些古怪:“谈谈?”
“当然。”影莱彬彬有礼地一点头,“谈谈你所知道的。”
一个不知道从哪儿长出来的、披着人壳子的怪物,说要和自己谈谈。实在是滑稽可笑。
散兵抬脚迈进室内,很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行,谈。”他挂上漂亮的假笑,“要来谈谈怎么把希里亚尔特杀了,好让你取而代之吗?”
被他用这样不留情面的方式戳穿自己的身份,影莱神色稍稍冷了一点。但他的反应依旧平静,抬脚坐去了散兵对面。
这次并不那么正式的谈话开始了。
“在开始之前,有必要解除你的误会。”影莱道,“我并不想杀他,我与他拥有相同的记忆,在某种意义上,我就是他。”
“是吗?我活了几百年,可没见过你这样的。”散兵弯着眼睛,身体大咧咧地向左边一歪,伸手支住侧脸,对他的这句话一个字也不信。“不想杀?”
“人类说话不都讲求一个真诚吗?你这么撒谎,我可不敢说真话了。”
影莱靠着沙发,轻飘飘地将这句话挡了回去。
“你说我不真诚,根据在哪儿?”
散兵轻哼一声,抬起手,用食指背抵住帽檐,将头上戴着的市女笠抬高了些。视野开阔起来后,他不怎么友好的视线在空气中暴.露无疑。
他慢悠悠地将影莱上下打量了一遍,精确地点道:“后背、右手臂、侧腰。”
“三道伤口,有冰元素残留。你不会想说是你自己划的吧?”
影莱沉默片刻,不否认也不肯定,下次开口,直接将谈话的风向转向了另一边:“你的问题很多啊。喜欢问答游戏吗?”
散兵眯起眼睛,很快,他的神色稍稍缓和下来。
因为他意识到,这场游戏是对他有利的——毕竟来这里的动机,他自己都一无所知,对面的又能问出什么呢?
“当然喜欢。”他慢声细语道,“不过要是听见一些没用的蠢话,我会非常生气。”
*
达达利亚的影子缩在沙发背后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地等待时机。
莱尔维亚先生有一些想要搞懂的事……斯卡拉姆齐先生也是。但他们都不是会对别人坦诚相待的人,因此需要一些别的交流方式。
交流方式最终被商定为问答游戏,为了防止无休止的提问,一共三轮,每人三个问题。
在进入房间之前,莱尔维亚先生就告诉它不要冒头,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时机?”它懵懂地问道。
“嗯。”影莱温和地摸了摸它的头,“等时机到了,我会给你信号。”
要打吗?
它默默地想。
房间内两人推来挡去的交流已经开始,达达利亚的影子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估算距离。
茶几到沙发之间的距离不长不短,可以容纳下自己的身体。用底下的影子当跳板,从他脚底发动突袭,争取一下从下颚刺穿斯卡拉姆齐先生的头。
如果被躲开了,就立刻撤开再寻找时机……
它的预估很熟练,对于影子来说,战斗是刻入本能一般的事。
沙发上,影莱十指交合叠在腿上,态度显得游刃有余。对面绛紫发色的少年单手支着头,慢悠悠地投下第一枚炸弹:“那么,我的第一个问题。”
“被挪移到东北方荒原上的雪……那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影莱抬起双手。
“就像这样。一抔雪、一棵树,掌心一合——”
室内响起清脆的合掌声。
影莱深绿的眼瞳追着散兵的神情,接着道:“……双掌一合,交换完成。”
一抔雪?真敢说啊。
散兵在心中嗤了一声。
而问答游戏刚刚开始,为了表示诚意,影莱将本该省去的话提上台面:“至于你好奇的力量来源……”
他伸出手,掌心里浮现一张金色卡牌的虚影。
他复制不了系统,但能复制莱尔维亚意识中的系统仓库。虽然没有系统就没有使用权限,拿出来给人看一看还是可以的。
散兵凝视着那张花纹奇异的金色卡牌。它静静悬浮在这个披着希里亚尔特壳子的家伙的掌心,没有任何气息,仿佛只是华丽而无害的影子。
但感知不到它这件事,本来就是个问题。世界上的事物,凡是存在的,必然能感知到,当一件事物的存在脱出感知范围,无疑需要警惕。
他盯着卡牌的虚影,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家伙和希里亚尔特一样狡猾。
影莱的回答很巧妙,不仅透露了独特的搬运方式、还‘善解人意’地点清了力量来源,表现出相当的诚意。
但问题往往只会引出更多的问题,散兵探知了一角,必然会疑惑背后的来源。如果他接下来询问这种力量是怎么来的,就相当于浪费了一个问题。
毕竟自己接触不到的东西,探知再多又有什么用?
坏就坏在散兵不是个傻子,活了这么多年,思维常年在线。他支着头,迅速从回答中剔出两点必要信息:
一,提瓦特不存在的力量形式。
二,希里亚尔特能自由使用。
这样以来,这么多年愚人众的监视行为也有了解释:女皇察觉到了希里亚尔特掌握着异常的力量,虽然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缄默,但对于至冬,他仍然是个威胁。
至于力量来源,没什么好探究的。毕竟只要使用力量的人死了,就没有任何威胁了。
于是,对于影莱的回答,他沉默片刻后点头,算是过关。
轮次来到了莱尔维亚这里。
他虚靠着沙发背,不急不徐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你们如何知道是我做的?毕竟无论怎么看,我都只是个普通的庄园主。”
这个问题同散兵的问题一样直白。
紫发少年听了,若有所思地看了影莱一眼。对方表现出了一定的诚意,那么他也不介意坦诚一点。
“第一次前去察看现场的是愚人众的统括官,第二次是我。当然,我什么也没发现,现在的任务只是监视,背后是女皇的谕令。”
他的话说得很直,但也没什么不对的。既然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来意,藏掖反而显得可笑。
“另外,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他道,“愚人众对你的监视从你踏入至冬国那一刻就开始了。你不知道?还是聪明的脑袋在我来的时候才开窍?”
影莱对他的嘲讽不为所动。他一抬眼睛,态度不冷不热:“这是新的问题?”
随后,他如愿以偿看见散兵闭嘴了。
对与他提出的问题,散兵的回答同样值得深究。为了回敬一些诚意,对方也额外透露了一些信息,并且显然,透露的东西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照他所说,莱尔维亚曾动用过的卡牌的力量,愚人众给予了极高的重视。统括官前去查看,却并没有锁定他的证据,于是他在林中庄园度过了一段安稳的时间;但后来冰神察觉了,派遣散兵前来监视。
姑且认定冰神拥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能力,能探查到世外的力量,但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在他来之前,这具身体是绝对的普通人,为什么会招来愚人众多年不间断的监视?
获得的信息越多,谜团就越多。现有的事情、各种信息都搅成一团,复杂程度让影莱微微皱起眉头。
散兵观察着他的反应,为他的苦恼感到发自内心的愉悦。人的情绪挣扎向来是他乐于观看的东西,虽然现在对面坐着的算不上人,但同样可供他取乐。
怀揣着这样轻松的心情,他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要是希里亚尔特死了,会怎样?”
“……什么?”
“我说,”散兵表现出相当的耐心,慢慢地、逐字逐句地重复了一遍,“要是希里亚尔特死了,会怎么样?”
影莱一愣。
要是莱尔维亚死了……
任务会就此失败,他立刻脱离任务世界。而失去保护伞、被抹除名字的达达利亚会立刻暴.露在debuff千奇百怪的攻击下,直到死亡。
他是这个平行世界的中心,一旦死亡,这个世界也会随之崩解。
影莱缓慢地向后一靠,后背抵住皮质沙发的表面。尖锐的疼痛从背后的伤口传来,那是莱尔维亚的冰锥留下的痕迹,因为没有扫描本体,所以不会痊愈。
这股疼痛像是一桶冷水兜头浇下,让他因紧绷而有些兴奋的大脑瞬间冷静下来,微微发颤的手指也渐趋于平静。
原来……原来这就是分支拓展上散兵与温迪的实际危险测算为0的原因。
如同补上了最后一颗缺失的齿轮,一团乱麻的思维骤然被理顺,一切疑惑的地方都明朗起来——
散兵不能对莱尔动手,因为这是上级明令禁止的。冰神知道莱尔不能死,但一定不知道他不能死的原因,否则达达利亚应当会被找回去严密保护,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呆在庄园。
那么这条消息,是谁告诉她的?
答案呼之欲出——
天理。
提瓦特最上一层的存在,天理的维系者。
每个世界的中心都隐没于世,不为人知。他们是支撑着世界运转的基点,但绝对不会被察觉,即使是世界意识也无法准确锁定。
有些存在,一旦为人所知,本质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这个世界没有谁能够知道达达利亚的身份,即使是天理也一样。但是或许在幕后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祂竟然隐约察觉到了一点——尽管察觉到的方向出了错,挪到了莱尔维亚身上。
怪不得,愚人众、冰神眷属、风神……一个两个都往林中庄园里跑。
现阶段能得到的信息,即莱尔受到了天理的注视。祂没有杀意,却驱使冰神进行监视;既然冰神接到了这样的命令,那风神的来意也值得斟酌。
散兵的问题问得很好,问得非常好,影莱甚至想夸一夸他。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对上散兵暗藏思虑的紫色眼瞳。
“你想听实话?”他微微一笑,深绿的眼瞳显得不可捉摸。
他的态度太轻松了。这让散兵心里浮现一丝不妙的预感。
他迅速回过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与回答,确定自己没有出什么纰漏。但即便如此,心中的不适感仍然没有散去。
他的直觉从没出过错,这家伙或许从自己的回答里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还是问不出来的那种。
既然如此……
散兵撑着脸,低垂的帽檐遮住了阴翳的神色。
“当然。”
影莱交叠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指尖轻轻敲击扶手的动作显得很愉悦。
“如果希里亚尔特死了,你也会死。”
“这是最新的玩笑吗?”散兵冷冷地道,“我不记得我有把命交到谁手上。”
这次影莱没有说话,静静凝视着他。他与莱尔维亚如出一辙的深绿眼瞳中聚着紫发少年的影子,以及饱含杀意、在一瞬之间欺近面门的雷光。
在散兵的攻击触碰到自己之前,影莱的身躯迅速溶塌成一滩黑泥,混入了房间的影子中消隐气息,同达达利亚的影子一起离开了房间。
没能攻击到目标,散兵在空中旋身落地,帽帘在身后划出凌厉的弧度。
本想除掉这家伙,防止他像希里亚尔特透露什么不该透露的,顺便让他付出用言语戏耍他应付的代价,但却被他逃了,以一种自己从未预想过的方式。
他满脸怒容地盯着影莱离开的方向,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好容易才将心中翻天的怒火堪堪压下去。
很好、很好——等抓到你,一定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
影莱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地奔向一楼的暗角。达达利亚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直到他停下来了,才不解地抓上他的衣角。
“莱尔维亚先生……今天为什么要去找斯卡拉姆齐先生?”
明明……明明真正的莱尔维亚先生正在追杀他们,贸然出现的话,一定会暴露。
影莱低头看向他,神色柔和。他蹲下.身,伸手捏了捏孩子白净的脸。
“因为,我也是莱尔维亚·希里亚尔特。他想要知道的,我同样想知道。”
“那……我也是达达利亚吗?”他懵懂地问道。
“当然。”影莱说。
他注意到孩子的脸上有一道不怎么醒目的灰迹,估计是在哪儿蹭到的。他伸出手捏着袖角,捧着达达利亚的脸,一点一点地将它擦拭干净。
橙发孩子乖乖地被他捧着,脸色有点红。
“那我们接下来……”
“接下来,找个合适的机会,与莱尔维亚谈谈。”影莱道。
“谈什么?”
“谈什么?”
听见这个问题,影莱愣了一下。达达利亚的声音与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交叠在一起,一个在他面前,一个在背后。
一道难以言喻的冷意顺着脊背向上爬去,影莱转过头,不出意料看见了正对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
莱尔维亚举着钉枪,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你好像……找散兵谈了一点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