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事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容见和明野相处的每一分钟,都不由地关心他的左手。
但明野从未提起,行动间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就像那件事并不存在,他也没有因为保护容见而受伤。
但容见知道不是那样的。
他问了好几次,明野都说没有大事,他也不敢真的上手去碰, 怕伤口没有痊愈,自己笨手笨脚, 碰痛了明野。但也特意对明野说了,要是他再在外面睡着了, 也不必抱自己回去。
所以经常从睡梦中醒来时, 明野都坐在他的身边, 旁边堆着折子,很寻常地批阅着。
无须多问, 明野明白他的意思。
七月过后, 到了八月,天气骤然变凉。
灯火熄了,准备入睡前, 容见打了个喷嚏。
夏天的时候,睡在开阔湖水边的窗户很凉爽。入秋之后,即使窗户合上了, 墙壁太薄,也难免透风。
容见没当回事,将被子裹得更严实了些。
大约是听到了这边的响动, 明野拎着琉璃灯, 走了过来, 停在容见的床边。
隔着摇曳的烛火,容见看到昏黄火光中的,明野的脸。
他微微皱眉,俯下.身,伸手碰了碰容见的脸颊:“好凉。”
又顿了顿,继续道:“我以为要到再冷一点的时候……”
明野的话没有说完,但容见已经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明野思虑周全,肯定考虑过容见如何过冬的问题,但没想到天气还不冷,容见已经冻到打喷嚏了。
容见不想承认自己竟然这么柔弱不堪,含含糊糊道:“我不冷的,刚刚只是意外。”
明野叹了口气,连同被子一起,将容见打横抱起。
容见吓了一跳,他的个头不算矮,但很瘦,被明野整个人抱在怀里,没有那么不合适,他有点着急:“你的手好了吗?”
甚至顾不上别的,想要跳下去了。
明野察觉到他的意图,笑了笑,低声道:“你乖一点,别挣扎,就没事了。”
容见蜷缩成一小团,不敢动了。
明野很轻松地抱着容见,没费什么力气,就那么走了一小段路,最后将他放在了自己床上,又转身离去。
琉璃灯也挂在了床头的帘钩上,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容见等了一小会儿,明野去而复返,手里拿着软塌上的枕头。因为容见睡不了硬枕头,脖子会被硌得很痛。
还有一杯热茶。
明野大方地让出了自己的床,没有留下来的意思。
容见捧着茶杯,拽住了明野的袖子。热气从茶水中缓缓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让他的话变得难以说出口。
这是明野的床,他好心让给自己避风,现在却要离开。
容见不想这样,他觉得自己应该要说些什么,但是长到这么大,他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经验,勇气不足。
沉默着的、一言不发站在自己面前的明野,让容见想起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他一偏头就能看到倒映在湖面上的圆月。
月亮在湖面上时而下沉时而浮起,看起来很美丽,然而永远都不能捞起,只供观赏,似真似幻地存在着。容见的喜欢或许也是这样,不明所以、暧昧难清的感情纠缠在两人间。
容见犹豫了很久,也没能将话说出口,明野就这么等着他,没有追问缘由,平静地说:“容见,晚安。”
*
明野的床并不柔软,至少比容见睡的软塌要硬多了。
容见躺在床上,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会后悔没有拒绝明野的拥抱,亦或是没能将话说出口,连后悔的事都是左右矛盾。
实际上他很快就睡着了,且睡得很好,没有做梦。
醒来之后,容见还有些茫然,他起了床,看到软榻上的被子叠好了,枕头是硬的,明野昨夜睡在这里。
窗边留有一张纸条,上面压了一枚棋子,容见拾起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
——“太软了,睡不惯。你呢?”
容见看完后忍不住笑了笑,回了明野的话后,将纸条放回了原处。
与之前不同,永安殿现在对容见是不设防的,不仅书柜上的书可以随意取用,他连折子都可翻阅。
但容见对那些兴趣都不大。
不知为何,重新收拾出一张床不算难事,明野一直没吩咐人做。对明野而言过软的床榻也没换,倒是容见借睡的床,又加厚了床垫,变得非常柔软。
叫人换的时候,布征欲言又止,又不敢问。后来日子久了,才发现明野睡在软塌上,两人并未同床共枕,于是更不敢问了。
容见有特制的腰牌,可以自由出入太平宫的一切地方。太平宫太大,容见也很容易迷路,所以出门得有侍卫跟着。容见不喜欢这样,但古代没有电话,他也担心自己迷失在深宫之中,明野便拨了暗卫给他,一旦迷路,就停在路边,手搭着墙壁,暗卫就会出来指路了。
即使如此,容见也不常出门找明野,他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但偶尔闲极无聊也会去。
有一次,容见在永安殿闷得厉害,就想去找明野,结果走到一半,发现好像迷路了,于是尝试了好几次,周围的风景更加陌生,只好停了下来,等待暗卫。
他垂着头,站在路边,有人走了过来,出现在容见面前的不是暗卫,而是明野。
身后还有几个大臣,都是陌生面孔,站在不远处,打量着容见。
明野问:“容见,你是过来找我吗?”
容见点了下头:“有点无聊。”
两人说话时,明野没有顾忌身后的人,声音没有刻意压低,那些大臣听到明野的话,看到两人的相处,也觉得惊讶。
早就听说陛下对永安殿中的那人偏宠爱护至极,但还是头一回亲眼看到。
明野绝不是那类会被情爱蒙蔽双眼的帝王,在此之前,他的身边没有一个妻妾,无论是臣子还是属下,都很难想象他会这么和一个人说话。
恃宠而骄不足以形容他们之间的状态,那人看起来都没把明野当做皇帝。
明野有点嘲笑的意思:“结果又迷路了。”
容见:“……”
真倒霉,早知道就不出门了。
明野笑了笑,转过身,对大臣们说了几句话,将事情推到了晚上,又握住了容见的手。
容见的脸颊泛红,偏过头,也让明野握了。
然后,他们沿着那条路,随意选择左右,没有目的地地往下走。
聊天的时候,明野讲了些从前的旧事,从人.皮面具谈到轻功,容见都将信将疑,虽然他曾算见识过明野的武功,一刀结果了刺客,但轻功也太不科学了。
这个时候,容见就忘了自己穿书这件事才是最大的不科学。
明野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不是没认真看书?这种事都不知道。”
容见觉得这个人在污蔑自己,他看得明明很认真,书里就是没写过!
与一般人不同,一旦知道自己在书里,是一个被人操控的人物,会非常抵触,不想提起这件事。但明野不会这样。他的意志坚定,且有不能摧毁的自我,不会为了这些事而动摇。而在这段时间里,容见陆陆续续想起事,可能只是书中的一句简短的话,但在这个现实世界中却不为人知。
明野没有那么固执,他愿意相信事实。
实际上随着接触的增多,曾经容见试图用《恶种》说服明野,但现在是他不想再谈及那些了。对于容见而言,明野早已不是书中的男主角,不再是那个很完美无缺的表象,他害怕这个人,却也依赖这个人。
明野半垂着眼,目光落在容见的身上,忽然揽住了他的腰,宛如乘风而起,飞快地掠过高大乔木的枝头。
最开始的时候,容见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离地面越发遥远,突然腾空,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像小说里那样飞了起来。
容见不算恐高,但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难免会害怕,很用力地揽住了明野的肩膀。
明野放低了声音,有不太明显的温柔,但更多的是恶劣,他说:“你不是不相信吗?”
这样向别人证明的事,自有记忆后,明野都不曾做过。
他不需要别人的相信、肯定,或是认可,但在容见这里破例多次。
禁庭中禁止使用轻功,所以侍卫看到的时候还愣了一下,都叫上了同伴,才看清楚是皇帝和那位容公子。
最后,他们停在了墙头,容见有一瞬间的晕眩,扶着明野才能站稳。
容见看到壮烈的夕阳从红墙绿瓦的太平宫上方落下,明野站在他的身侧,身披霞光,整个人宛如置身于浓重的阴影里,他又呆呆地看了很久。
不知是看落日,还是看明野。
这是容见人生中无与伦比的浪漫时刻。
如果要让容见选择一个英雄,那么除了明野以外,就别无他选了。
容见背着光,仰着头,很小声地称赞道:“明野,你好厉害。”
他的神态带着些天真,是对明野无条件的相信。
明野点了下头,梳理了一下容见被风吹乱的头发。
恒久的忍耐和等待似乎没有太大意义,但明野愿意这么做。
容见曾经问,为什么明野身边没有亲近的陪伴他的人。
明野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没有兴趣,他只是觉得很麻烦,也不可能对除自己以外的人交托信任。
而现在不同了。
陪伴明野的人不是没有,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明野希望一只鸟甘心情愿地待在牢笼,陪在自己身边,就必须付出足够多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