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 夏日将尽。
黄昏时的风是热的,容见坐在檐下,隔着竹帘, 望着外面的世界。
天幕低垂,晚霞是粉紫色的, 很梦幻浪漫的颜色。
日光透过帘子,仿佛被分割成一道一道, 静谧地落在容见的脸上。
走廊上本来是空的, 但容见来了后, 很喜欢待在这里, 走廊就成了他的地方。
他又很嫌晒,明野便命人挂上了竹帘, 用来遮蔽日光。
天色又晚了一些,容见听到推门声。
是明野回来了。
他偏过头, 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进来的时候, 明野会先迈左脚, 如果折子不多, 他会自己拿。
今天也没有例外。
但是,当明野真的进入永安殿的时候, 容见便转过头,闭上眼, 不再看了。
脚步声逐渐在他耳边响起。
也许是装睡多次,容见的演技有所提高,已经可以不动声色任由外人的靠近, 他听到明野说:“容见, 怎么又在睡?”
容见慢慢睁开眼, 装作很困的样子。
明野站在他的面前, 放下手中的折子,将帘子卷了起来,昏黄的日光映在容见的脸上,明野看了一眼,弯下腰,拾起放在一边的发带。
容见的头发越发长了,在此之前,明野曾问过他要不要剪短。
一提起这个,容见有些发愁,他问:“这里的人会剪短发吗?会不会剪得很难看?”
容见不想冒这个险,决定扎起来就好。但他没有经验,古代也没有皮筋,只有发带。容见扎得很烂,打理好了左边,右边又蓬起来了,最后成品看起来很糟糕。
明野在一旁看着,笑了半天。
容见恼羞成怒,决定不扎了,就要当头发散乱的风姿,反正只疯给明野看。
明野终于停了下来,接过容见手中的发带,决定帮这个人解决难题,说:“我来吧。”
容见一时没反应过来,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刻。
明野已经捞起容见的长发了。
他的手掌很大,容见的头发很多,质地很滑,也能完全握住。只是手上有很多疤痕,是受过伤的痕迹,撩开容见头发的时候,粗糙且有伤疤的手掌,难免会触碰到容见的脸颊。
容见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明野比划了一下,问:“要扎得高一点吗?”
他的指尖温度略低,问得也很随意,却好像什么都能做好,可能在此之前,明野没有给任何一个人梳理过头发。
容见抬眼看着他,慢吞吞回答:“你决定就好。”
照理来说,他们之间的动作过于亲密了,但是明野做起来很平常,容见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在此之后,明野偶尔会帮容见绑马尾,容见感觉有点奇怪,有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和明野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容见不想打破。
就像是现在,明野看到他乱糟糟的头发,用搭在一边的发带替他绑了起来,又问:“你想出去吗?”
容见托着腮,歪着脑袋,发尾搭在肩膀上:“又去哪个园子啊?”
明野轻声道:“去太平宫外面。”
*
出宫那天,明野没用皇帝的仪驾,算是微服私访。
理由也很简单,是随便找的,要和京府伊说几句话。
这样的事,明野以前没做过,找借口之前也没想太多,其实只是想带总是很无聊的容见出门逛逛。
到了地方后,明野先下车,让容见在车上等着,他待会儿就回来。
进去后没多久,说话到一半,布征忽然走了进来,他的额角落下一滴冷汗,神情紧张,京府伊以为宫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马车上的容见逃跑了。
布征吓得要命,不知道那位容公子哪里来的胆子,只觉得这事怕是很难收场。
明野搭着眼帘,似乎有片刻的失神,又漫不经心道:“让他跑。”
布征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明野没有养过小动物,对那些也没有兴趣,但没有人比明野更懂得如何驯服一个人。
利益交换,威逼利诱,权力游戏,明野太明白这些了。
容见想要逃跑,最简单的办法是让他以为自己可以逃出去,吃一些苦头,知道外面没有那么好,就会歇了心思。
明野可以这么做,这样会很方便,一劳永逸。
但很短暂的时间过后,明野又推翻了方才的决定。
明野很擅长等待,也不是觉得等待很难熬。他不能想象容见收到伤害,即使是在可控范围内,都令明野难以忍受。
所以,他决定立刻把逃跑的容见找回来。
也不难,有暗卫跟着。
*
容见孤身一人,留在了马车上。
他掀开帘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等待明野回来。
不远处经过一辆马车的一瞬间,容见忽然想,他为什么不跑呢?
他的身边没有旁人,只有一个车夫,看起来年纪不小,也不一定能跑得过自己,路上的人那么多,明野再厉害,也不一定能找得到自己。而他有手有脚,也算认识几个字,肯定能养活自己。
容见没想太多,他被自由冲昏了头脑,跳下了车。
在明野身边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敢对容见提出异议,他是很特别的人,连明野都要征求他的意见,为他梳理头发。但是一旦离开明野,很多事,很多问题,这个世界真实而残酷的一面展现在容见面前。
他没有户籍证明,也没有在这个世界生活过,站在人群中也显得格格不入。
容见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直到他被人叫住。
上京是都城,守卫很严,没有那么容易进出。
城门守卫的头领问了几句,容见一问三不知,又交不出户籍证明,实在很可疑。
容见想着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要是被抓进监狱,明野应该会来捞自己吧。
那人却往前靠了几步,压低了嗓音,用很轻佻的语气道:“你是从哪个楼里偷跑出来的?”
容见没有束发,穿着的布料很好,又过分单薄了些,这些在明野面前很寻常的事,却会令有心人误会。
那人想要握住容见的手,容见躲开了,他的神色难看起来,像是想给这个不识好歹的阶下囚一个教训。
“容见,过来。”
容见愣在原处,而那个守卫也没有反应过来,他转过身,明野穿着简单,是一身雪白道袍,他不认识,但是身旁站着很恭敬的京府伊。
得罪大人物了。
明野没有等在原处,朝容见走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明野没有表现出来生气,仿佛容见的逃跑只是一件小事,他愿意忽略那些,低声说:“下次别乱跑了。”
但容见看得出他没有不在意,明野只是没说出口。
回去的路上,明野一直握着容见的手,没有松开,他随意地说:“如果要跑,至少要做好准备,这么笨,怎么跑得掉?”
明野说的是真心话,似乎是认真提出这样的建议。
容见半垂着眼,睫毛止不住地颤抖着,他有些茫然,很不知所措。
逃跑失败,被明野捉住,为了日后着想,本来是要道歉的,还要承诺没有下次。但容见实在是太累了,他也不想说对不起,因为他根本什么错都没有。
*
回去之后的晚上,容见一直很安静。
明野掀开被子,才发现容见在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连枕头都湿透了。
大约是害怕的缘故,又失去了方向。在今天以前,容见还没有太多实感,他离开了自己生活的地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且他也没有适应这个时代,是危险的明野营造出一种很温和的假象,让容见觉得变化不大,依旧活得随心所欲。
然而今天,逃跑的容见亲手打碎了假象。
容见很要面子,不想被这个人看到,所以一直在躲。
明野稍用了些力气,扣住了容见的下巴,他就躲不了了。
明野抬起大拇指,粗糙的皮肤滑过容见的脸颊,他问:“哭什么?”
容见说:“……讨厌你,好讨厌你。”
做错事的不是明野,但容见没有办法。
明野等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容见的眼泪怎么这么多,擦也擦不完。
本来是想给容见一个教训的,最后也没给,容见已经流了这么多眼泪。明野不是没见人哭过,他看过太多人的眼泪,也从不会为其中任何一个动容。可能因为容见的眼泪是热的吧。或许是,或许不是,明野也没想太多,他很清楚容见正在变成特别的人,有不能掌控的改变,明野应该远离,而不是放纵这些发展下去。
明野叹了口气,像是拿容见没什么办法:“今天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可以给容见户籍,让他有很好的家世,没有人能欺负他,每个月还有俸禄可以拿。
或许是明野说得太美好了,容见很小声地问:“真的吗?”
明野道:“真的。”
“那你还想逃吗?”
容见的眼睛湿漉漉的,里面盈满了眼泪,他没有说话。
明野平静地说着很可怕的话:“想把你关起来。像一只鸟那样关到笼子里。”
明野不是这么想想而已。回程的路上,他甚至认真思考过哪个园子适合这样的用途,笼子可以很大,锁链可以很长,但容见不能逃脱,也不能有别人的存在。
容见被他的话吓到了。
明野笑了笑,松开手,看到容见的脖颈上留下一道红痕,用商量的语气说:“不逃了吧。”
明野想要勉强容见,勉强一只很美丽的、偶然栖息在这禁庭的鸟,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