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窗后, 风雪被阻隔在外,房间内又重新安静下来。
这家客栈地处偏僻, 布置简单, 家具也都是半新不旧的,容见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明野说话。
在马车上时, 明野问了容见被掳走后的经历, 编了一套应付锦衣卫的假话,现在又重新对了一遍。
容见觉得明野很厉害, 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一一想到。如果是他自己来, 可能想不到那么周全。
明野问:“殿下记住了吗?”
容见点了点头, 虽然他偶尔不那么聪明,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靠谱的。
明野温和地笑了笑:“殿下是很聪明的。”
容见听了这话,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可能是之前在船上的时候, 明野对他有些粗暴。
一个对自己很好的人, 突然有那么一点不好, 都会记得很清楚。
容见不知道自己这么小气且记仇。
当时觉得没有什么, 明野把他从险境中救出, 达木雅又是那样一个人,说不定就被敲断了胳膊腿什么的,检查一下也没什么。
容见是这么想的,他那时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情绪中, 察觉不了更多的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 不免想起更多细节。
明野从头到尾几乎没有表现出什么过多的情绪, 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而自己则需要压抑那些生理上的反应……
很过分, 这个人。
容见的耳朵烧红, 终于下定决心,艰难道:“你下次不要这样了。”
明野状若不知,他随意地问:“怎么了?”
顿了顿,又道:“今日做了很多事,殿下可以说的更清楚些吗?”
容见难以置信,他不相信明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整件事的过程都难以描述。
他低着眉眼,犹豫不决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说:“算了。”
但这个人还在继续欺负自己,容见更加克制不住委屈了。
明野看着这样的容见,可能是觉得有点好笑,又很可爱,于是承诺道:“下次不会了。”
容见将信将疑:“真的吗?”
大多时候,他对明野有无条件的信任,很少的时候,他却不相信这个人的话。
果然是有条件的,明野道:“殿下也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容见没有多想,这样的事,难道还能有很多次?于是朝明野点了点头。
片刻后,明野似乎听到了什么,推开窗,外面传来些声响。锦衣卫大多骑马,又是成群结队,在这样空旷的街道上行走起来动静很大。
明野该离开了。
他坐在窗台边,左手撑着窗棂,偏头看向容见,是告别的意思。
容见轻轻道:“再见。”
转瞬之间,明野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容见合上窗,心情有点失落,但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他来不及细想,还要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人。
明野走后不久,房门果然被敲响,容见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叫人进来。
房门一开,进来好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为首的锦衣卫经历姓袁名白,是章三川手下的人,曾在护国寺之行中见过长公主几面,此时一看到容见的脸,喜形于色,立刻跪地谢罪。
才听到掌柜的消息时,袁白不以为意,直到看到那个镯子,是宫中的样式。具体是谁的说不清,但品阶一定很高,才能用的上这样的东西。但内心其实没抱太大希望,没料到一推开门,真的是失踪的长公主,自己竟立下这等大功。
袁白赶紧打发了手下,快马加鞭向宫中赶去,把消息禀告给皇帝和太后,也叫两位放心。另外就是让他的上司章三川快来,长公主的身份,这样的局面,不是他一个经历可以主持的。
出于职责,袁白站起身,走到一边,先是用余光打量了容见几眼。
容见没有换衣裳,一路辗转腾挪,脆弱的宫裙早已不成样子,但胜在层层叠叠,虽然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不至于破损。
长公主的精神似乎还不错,袁白这么想着,不免想要在章三川赶来前得询问出更多消息,为自己争夺功绩,尝试着问道:“请问殿下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容见神色恹恹,他是真的累了,不是装的,简单地答道:“上京城中戒严,达木雅寻不到出城的法子,自知插翅难飞,又不敢与大胤交恶,只好放下本宫,祈盼陛下放他一马。”
袁白仔细记录他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问道:“为了抓捕北疆逆贼,殿下可否将整件事告诉臣,包括您具体是在什么地方离开的。”
容见抬起头,他的语调有点冷,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但却令袁白陡然一惊:“本宫方才死里逃生,现在身心俱疲,你们还要审问本宫吗?”
袁白才讷讷道:“殿下所言极是,臣等失职。”
是他过于冒犯了。
*
回宫之后,容见几乎没有休息片刻,先回长乐殿换了身干净衣裳,重新上妆,忙活了半个时辰,又赶着去见皇帝与太后,还有一干重臣。
毕竟长公主的身份不同一般,关乎整个大胤的将来,不容轻慢。
费金亦没有锦衣卫那么好应付,容见已经累到头疼,但幸好疼痛也让他更清醒,小心谨慎地回答了问题,其中一大半都是真的,只有在怎么被放下那造了假。
不知是不是运气好,明野为他编的时间地点正好都错开了守卫巡逻查探的路线,使整件事听起来没有什么缺漏。
太后在一旁听着,连连念叨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宫外的情况,也没有多问。
容见把谎话讲得很真,一番表演下来,在场之人几乎都信了他的这套说辞,只说是容氏祖先抱有,陛下处理得当,才没有招致严重后果,使长公主能平安回到京城。
费金亦装模作样道:“北疆人狼子野心,竟敢这样胡乱行事,朕必定不会放过他们。”
又召集锦衣卫道:“你们继续巡视,务必要抓住达木雅,让北疆给个交代。”
容见在一旁昏昏欲睡,但强撑着没有睡过去,费金亦还说是长公主身边的守卫太少,才会招致如此后果,特意增派人手,保护容见的安全。
作为皇帝,也作为父亲,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的,容见还得谢恩,心里却觉得很麻烦。
而朝臣则在商讨此事之后,如何对待北疆,这么又折腾了快两个时辰,容见看上去没有大碍,又以受惊为由,得了很多赏赐珍宝,才被费金亦从御书房里放出来。
坐轿子回去的时候,容见累到了极致,摇摇晃晃间打了会儿瞌睡,停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脑袋,一下子如梦初醒,被长乐殿的人簇拥着回去。
四福自不必说,已是泪水涟涟,连灵颂这么冷静的人,似乎都被吓得不轻。但他们都是和容见亲近的人,知道他才被人掳走,又惊又累,此时正需要休息,便一句话也没多问。侍候着他卸妆洗漱过后,周姑姑塞过一个铜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嘱容见好好休息。
容见捧着温暖的铜手炉,在外面的时候,他困得当众都能睡过去,现在回到长乐殿的寝宫,周围没有一人,他反而不想睡了。
身体疲倦到了极致,脑袋却很清醒。
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每一件都是容见之前未曾经历过的。在生死边缘游走,被刀架在脖子上,随便就会被人杀死的那些事,当时容见觉得刻骨铭心,可达木雅死后,现在再想想,似乎已经不太记得请了,仇恨和害怕也一同随着河水逝去。
记得最深的,还是仰头时看到明野拔刀时的瞬间。
明野救过容见很多次,也是每一次。
在这段友谊中,容见付出很少,得到很多。
明野无所不能,每一次都会从天而降,好像不是简单的朋友关系可以解释得了的。
容见想起从前,墨点绘成朱红桂花的帕子,映在刀刃上的眉,湖心亭的雪,一点一滴,很多很多,那些琐碎的事。
一般的朋友,一般的公主与侍卫,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那会是什么呢?
朋友之上,人与人之间,更加亲密,付出一切的关系。
容见并未谈过恋爱,也没有对任何一个人产生喜欢,他的想法非常单纯,对于社交上的尺度把握不明确,对明野毫不设防,在感情方面也近乎愚笨,此时此刻,也难免会产生疑惑。
会是喜欢吗?
容见的心跳加快,很快就到了不能呼吸的程度,他必须张开嘴,才不至于喘不过气。
但是下一个瞬间,容见的理智恢复,又觉得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
《恶种》的原文里,明野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容见很明白,他也没有和明野坦诚相待,他并不是一个女孩子,他们之间存在着欺骗和隐瞒。
《恶种》是一篇男频爽文,男主是同性恋的话,作者可能会被广大书友立刻暗杀。
谁要在男频小说里看男主和别的男人击剑啊!
到时候会很难堪吧。容见很迟钝地反应过来。
容见想了很久,想到手里的铜炉都冷了,也没有想出个结果来。
人的本能的逃避危险的事物,保持现有的舒适和安全,容见也不例外。
容见不想失去,他从未和人有过这样亲密的联系,渴盼长久,渴盼永远,渴盼不会分离。
可能他们是那种说过永远的朋友吧。
容见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很冷,他放下手中冷掉的铜炉,走到床沿边,直直地倒下,栽倒在柔软的被子里。
他不知道自己的难过和失望来自何处,他想要入睡,也想要忘掉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