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见的标准虽然高, 但不是不能找,明野的标准固然低, 却捉摸不定, 说了等于没有。
容见不知道明野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很莫名的感觉,不是开心或者难过,是无法理解, 是难以明了。
人为什么会这么奇怪?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
从未喜欢过别人,没有恋爱经验的容见决定暂时忘掉这些, 这些他无法处理的棘手问题, 明野那么聪明,肯定无须他的指点。
容见简单地选择了逃避, 他想同明野一起度过这个初雪的夜晚, 留下一些以后想起时会开心的回忆。
于是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点心,准备接下来几天拼命节食, 今天先放纵自我。
在青云坊的那次, 容见心中有数,人在宫外, 不能有什么意外, 所以也一整个下午断断续续也没喝多少, 但却已经半醉。这次是在宫中, 明野又在他的身旁,容见便将很甜的、果汁似的酒当做饮料和。
喝着喝着, 人就晕晕然了。
容见胡思乱想,人不能酒后驾车, 虽然电视里的大侠们都是大口喝酒, 也不耽误打架。
但……他开始问一些很傻的问题:“明野, 你喝了酒,飞起来会不会晕?然后脚底打滑?”
明野笑了笑:“殿下是怕回去的时候从树上摔下去吗?”
容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是有点。但我相信你,你要小心点哦。”
就那么仰头看着明野,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他的样子。
明野看着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殿下,你以后还是别和人喝酒了。”
容见嘟嘟囔囔,一副很可怜的模样,连眼睛里都湿漉漉的:“怎么,你嫌弃我了吗?”
明野没忍住,笑了好半天,他实在很少会有这么肆意放松的时刻,倒是与容见的初衷不谋而合——一起过一个很美丽的雪夜。
但笑的有点过分,连醉了的容见都察觉到不对,要恼羞成怒了,明野才开口道:“怕你被别人偷走。”
这话反倒有几分认真。
容见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茫然地“啊”了一声,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反将一军:“那你现在要偷走我吗?”
一个醉鬼在想什么,绝不是正常人能想到的。比如此时的容见就觉得被偷走后会被称斤按量卖掉。
明野怔了怔,他伸手托住容见的下巴,没太用力,似乎只是掂量了一下,左右看了两眼,没有什么很过分的举动,又松开来:“这么可爱,今天先不偷了。”
意思是以后再偷。
……好可怕。
容见呆了呆,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靠,竟然也要偷走自己,把自己卖掉。
他这么瘦,能卖几个钱啊!
于是慢慢地、自以为不会被明野察觉到的往外挪。
明野看一眼,容见就停下来,装作很无辜的样子,明野一移开视线,容见就慢吞吞地往外爬,就像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
容见是在无意间被当成玩具的那个。
明野看着这样的容见,又饮了两杯冷酒。
湖心亭就这么大,容见再想溜,也跑不到哪里去。
他酒品很好,醉后也不发疯,就是人傻傻的,别人说什么都信,又有种小孩子般的固执。非要说在原来的位置看不清雪,要从窗户探头出去看。
明野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要放任容见去了,就是裹了两层披风。
容见伸出手想要抓住雪,险些跌下去,明野在后面拦腰拽住了他。
容见浑身散发着很甜的酒气,还有桂花的香味,身体又很柔软,可以任由旁人摆弄,就像一块软糖般伏在明野的肩膀上。
明野沉默地抱着容见,能感觉到他喘在自己耳边的呼吸,令自己也热了起来。
但明野是自控能力很好的那类人,他扶着容见的后脑勺,平静地问:“还看雪吗?”
醉了的容见还记得看雪的执念,说:“要看。”
又要支使明野:“我还要喝甜的、甜的酒。”
明野不太愿意再给他喝了,不是怕他继续胡闹,而是这酒品质很好,一般人醉了也不会有什么,只是担心容见明天会头痛。
如果身边是别人,容见可能会比平常还要乖,怕给人添麻烦。可这个人是明野,容见骨子那么点任性被无限放大。
他凝视着明野,咬了下嘴唇,将最后的那点口脂也吃掉了,嘴唇很红,沾着水泽,留了些很浅的齿痕,他说:“坏蛋,连个喝的都不给。我要咬你了。”
明野的视线在齿痕上停留了很久,久到那点痕迹都消失了,他终于松开容见,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殿下,你最好祈祷自己是醉后一忘皆空的那种。”
又添了一句:“不过我希望不是。”
容见呆呆地“啊”了一声,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多么恶毒,多么可怕。
这么胡闹了好久,风停雪歇,容见似乎也觉得没意思了,他偏过头,朝明野缓慢地眨了眨眼,很小声地说:“好累,我想回去睡觉了。”
至于那日是怎么回来的,容见不太记得请了,路上大概是困了,睡了过去。
最后的记忆是被人放到了床上。他睁开眼,眼眸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昏黄的灯火,透着光的帷帐,明野的高大身形。
有人替他卸掉了珠钗首饰,又给他擦了个脸,容见觉得很轻松舒适。
可就在那人拿着首饰,掀开帘子,准备离开的时候,容见心中生出强烈的不舍,拽住了那人的手,有什么从他的掌心中跌了下去,落在床铺上,悄无声息的。
“我的、”容见含含糊糊道,“我的……”
明野似乎笑了一下,他低头拾起床上的那支花钿,另一只手垂在容见眼前,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又重新为他戴上。
“这么喜欢吗?”
也不知道容见说的是“我的花钿”,还是“我的”个什么别的东西。
容见就这么沉沉睡去,也许是酒酣醉后的缘故,他睡得很好,是近日最好的一觉,又做了很多短暂的、光怪陆离的梦。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二日醒来时,容见昏昏沉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了。
但也只是片刻,过了没多久,他就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事。
容见:“……………………”
他甚至能很清楚地回忆起明野说话时的神态。
——“殿下,你最好祈祷自己是醉后一忘皆空的那种。”
“不过我希望不是。”
……救命,救命!
没有失忆,但是容见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失忆。
在此前的二十岁里,容见对酒没什么感觉,他也不喜欢失控的感觉,所以平常都不太喝,只有昨天是真的醉到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他真没想到自己醉了后是那个样子,那么任性,那么胡闹,那么蛮不讲理,那么不知所谓。
但是这么反思下去,也反思不出个结果,所以把锅推到了明野身上。觉得这个人实在很过分,故意引诱自己说那些傻话取乐。幸好不是在现代,否则这个人绝对会把自己酒后发疯的实况从头录到尾,还要时常拿出来在自己面前重温。
一想到这里,容见就肝肠寸断,觉得无颜面对长乐殿亲朋好友。
但明野也没有证据,容见镇定地想,还有救,自己可以装傻,装作失忆,还不至于要自我了断。
*
明野与周照清在道玄天山观见面。
周照清推门而入时,一走进去,看到明野正在推开的窗边看书。
周照清的心思敏锐,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他和明野相识有几年了,明野从不在待在窗边,有一次他好奇问了,明野说待在窗边时会露出身形,很容易被别人的箭头对准。
他觉得对方说的很对,不过他的身份没那么重要,自认也没得罪什么人,觉得麻烦,所以平日里行事不可能像明野这般谨慎小心。
近些时候,明野都会待在窗边了。
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周照清随口便问了,他说:“最近公子怎么总是坐在窗边,是觉得周围的守卫可以信任了吗?”
明野抬起头:“没什么。光线好罢了。”
其实也没想太多,可能因为容见总是在窗台边等他,令明野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
周照清也没纠缠下去,他将北疆和南愚进京后的一举一动,但凡是能查到的,都整理出来,写在密报上。
是明野特意要的,很急。
明野接过那封不薄的信封,拆开来,一页一页看了起来。
周照清坐在一边,他问:“公子查这个做什么?”
上一次查完帐后,明野就已决定令万来商会断绝往来,这倒没什么。但是这俩使团在上京待着,统共也没几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不知道明野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查。
明野看得很快,仔细搜寻着有没有有用的消息。
要查北疆和南愚,不过是因为从前发生的一桩旧事,腊月灯会,长公主遭遇袭击,险些被北疆羴然人掳走。对于当时的事,明野只记得一个大概,他和那位长公主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实际上除了在书斋,两人并不亲近,所谓的贴身保护也名不副实,长公主也总是把明野打发出去。而明野待在他身边也是因为孟不拓的命令,必须监视。
所以那时候发生的事,明野根本就没在意,只记得一个大概,也不会细查。
现在却不同了。
长公主是容见。
世上之事,千回百转,随意一句话都有可能让事情有变,何况情况如此危险。明野不可能因为从前的结果安全无虞,就松懈下来,觉得不会发生什么。
不止是灯会当日,北疆人来了后,明野几乎都随身陪同容见,不让他一个人单独待着。但这样的事,防御警惕虽然重要,但最好还是解决掉问题根本。
明野的想法是,这件事还是别发生了。
周照清看明野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道:“公子支会我一声,也不至于到时候我毫无准备啊。”
明野的眸色很深,神色如古井无波,令周照清也看不出什么,他说:“到时候会告诉你。”
至于密报中的东西,实在没什么大用。万来商会毕竟是做生意的地方,北疆和南愚都是外族,基本没有安插人进去的可能,只能通过一些外围的线人做事。
周照清在一旁坐立不安,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明野借着窗外的光看密报,也没看他:“想说什么?”
周照清听了这话,问道:“公子,你……怎么会出那个风头?现在满城风雨,可都在打听你呢。”
至于这个风头,当然就是明野打败达木雅之事。
这一场比试后,虽然表面上费金亦没有上次,只当无事发生。但毫不夸张地说,明野确实走入了很多人的视野,成为了想要拉拢的对象。一个家世清白,武艺高超、官职低微的年轻人,是很值得一赌的。连锦衣卫的孙同知私底下都找了过来,亲自劝说他加入自己手下,说是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就等明野点头了。除此之外,别的邀约也是数不胜数。
如果明野的身份真是如此,那当然是择其中一个高枝,从此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可明野不是,他在宫中做事,最要紧的就是掩人耳目,以防走漏风声,陷入险境。
当然,周照清能问出来这话,实则内心也有答案了,他自认很了解明野,苦苦思索了所有的不可能,最后只剩下一个可能,于是狠下心,直接问:“那天青云坊里的是长公主吗?”
这两个问题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互为答案。
听到这个问题,明野终于提起了些兴致,他偏过头,眼色寡淡,说:“嗯。”
好似很寻常的一句话。
周照清大惊失色,明野竟然就这么应声了,他以为对方最起码还要遮掩一下,就这么毫无顾忌吗?
他的眼皮一跳,觉得大事不好,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本能是要劝:“长公主是什么样的身份,全天下都盯着的人,世家、朝臣、皇帝,连先前的掌柜,都跃跃欲试……得用多大心力才能护得住?”
周照清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无论是谁都不能说他有错,继续苦口婆心道:“公子喜欢哪家姑娘不好,要喜欢那位长公主?即使貌若天仙,也如同十八层地狱的夜叉,会要人的性命,可望而不可即啊!”
长公主就如同雪夜里的一丛篝火,看着灼热强烈,高不可攀,靠近后会被烈焰灼烧,实则只需要一点手段方法,利用起来很容易。
难的是保护他不被风雪熄灭。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该对长公主投入感情,明野更不应该。
他是那类连身处房屋里,连坐的位置都要考虑,以防万一的人,却在这件事上失去理智。
明野已将手中的密报看完了,准备着手处理,漫不经心道:“他是很好的。”
在此之前,明野不会用这样不客观,没有评判标准的词形容任何人。
“好”是什么?明野只会评价一个人在什么地方有才能,性格上的稳定与缺陷,能够有什么样的用处。
容见是很好,是最好,他不在明野原来的评价体系内,是别人不能相提并论的人。
他没任由周照清再劝下去,淡淡道:“让你做的口脂,这么久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没什么威胁的意思,就是语调有些许怀疑:“你真的能打理好胭脂铺子吗?”
似乎下一句就要让别人接手这门生意了。
要周照清的钱,让他放开手里的铺子,那可和割他的肉差不多。
周照清又气又急:“公子,你没做过这生意,不知道这是个多离谱的要求。莫说是我,上京城这么大,也没旁人做过啊。再说这可是涂在嘴上的玩意,不多试试,你敢送给公主吗?”
明野说:“那你尽快。”
*
那日过后,容见只想逃避,不想见到明野,回忆起那天的伤心往事。
但总是要见的。
容见歇了一日,为了锦衣卫奸细一事,又同皇帝说要重新陪同达木雅游园。费金亦自然同意。容见作为公主,身份体面,而且再怎么着,他也不可能借由北疆势力做什么。如果容见真那么做了,他反而应当高兴。可以直接将容见圈禁,胁幼子以令朝臣。
明野作为侍卫,前来陪同。
容见走在前面,其实身后跟着的人很多。但明野是近身侍卫,贴身保护,两人靠得很近,要是压低声音说话,旁人也听不到他们说的什么。
明野立侍左右,容见偏着头,刻意不去看这个人。
待走了一刻钟,路上的雪虽已洒扫,但园子太大,总有缺漏之处,明野出声提醒容见,让他脚下小心。
容见“唔”了一下,小声道:“谢谢。”
因到了梅园,里面地方不大,大多侍从都留在了园子外。前面几个大臣领着达木雅赏梅去了,容见没什么兴致,落后几步。
明野压低嗓音,随意地问:“殿下是在躲着臣吗?”
容见被戳穿心事,狡辩道:“没有,怎么会?”
梅花上堆了许多雪,音量稍高,似乎都会令积雪震颤,容见拾起几瓣落梅。
大约是觉得不好意思,又没有道理,明明那天晚上发酒疯的是自己,照顾的人是明野,容见觉得还是要给个交代,便装傻道:“前天晚上麻烦你了,真可惜,我喝醉了都记不清了。只是感觉很开心。”
又强调道:“下次再出门看雪就不喝酒了,不然记不住。”
饮酒赏雪这么风雅的事,不适合废物的自己。
可惜容见的演技虽然已有长足进步,但也是在外人面前演得不错。在明野面前,他的演技永远不够用,永远那么烂,永远会被一眼看穿。
明野落后他半步,声音里待着很明显的笑意:“真倒霉,看来殿下是记得的那一类。”
这个人就不会顺从他的心意,按照套路出牌吗?
容见头皮发麻,努力装作很懵懂的样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明野没有说话。
容见就心虚了。
其实就算发了疯,丢了脸,也是很美好的回忆,容见决定坦诚以待,他偏过头,很天真道:“……是很美好的回忆。”
又添了一句:“但你不许提起。”
明野“嗯”了一声,没太认真道:“遵命,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