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话多后,周照清只好挑一些要紧的讲:“与那位徐公子有关的一言一行,全都记下来,下次再带给公子翻阅查看。不过他与公主之间的相处,外人不得而知,还得公子自己想办法。”
然而明野似乎突然对徐耀失去兴趣,随口应了一声。
周照清总是不能明白明野在想些什么,他似乎对一切都毫无兴趣,不表达喜好,也没有厌恶。他做掌柜吩咐的事,曾在掌柜联系不上时一手拯救危在旦夕的万来商会,他不是不能主持事务,只是不愿意。
他像一把不起眼却极为锋利的刀。
这样的人,很适合做主上,因为不为情绪所扰,不为外界是非所动。但从另一方面而言,也非常可怕。
掌柜能如此放心明野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那枚每个月必须要服用的秘药。
周照清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不服用秘药的后果。但他觉得掌柜能让自己知道,未尝不是一种震慑。在所有的布局中,明野是最关键的一环,而这个人的性命随他掌控。
周照清收起那些心思,继续道:“掌柜的行踪无人可知,确切的消息也没传来。但只有等掌柜到了,之后的事才能继续下去。”
万来商会有一门很特别的技艺,就是制作普通人难分真假的人.皮面具。这玩意十分精细,需要细细描摹,工艺繁多,千金难得。实际上商会上下,也只有掌柜一人会做,所以要想用徐公子的身份,必须得等掌柜入京后才行。
明野的指腹抵在刀背,灯下的刀刃泛着一道很亮的光。
从外表来看,很难有人能发觉这把刀的锋利。
明野收刀入鞘,偏着头,瞥了周照清一眼,平静道:“那就再等等。”
谈完这些,周照清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听明野忽然问:“口脂做好了吗?”
周照清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段日子事情太多,徐耀要盯着,掌柜那边的消息繁忙,他只把消息告诉了自家脂粉铺子的师傅,师傅说是难,没想好怎么做,等日后试试。
于是,他用开玩笑的语气道:“公子怎么还记挂那小玩意,就算是真用来讨好哪家小姐,这时日也太长了。不如我带些时兴的口脂,让公子带去吧。”
明野瞥了他一眼。
周照清知道他又是嫌自己话多的意思。
明野皱了皱眉:“尽快吧。”
他是想在离开前送给容见的。
谈完这些,周照清起身告辞离开。
下山的时候,碰巧遇上拾级而上的小道士,他终于走回了观中。
周照清道:“小道士运气不错,在下雨前赶回来了。”
又叹了口气:“等我回去的时候,怕是要下雨了。”
小道士动了动拂尘,平心静气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缘主看开。”
道玄天山观修在山顶,此时天色已晚,夜色浓重,空中没有月亮,似乎层云密布,周照清莫名地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巨大压力。
山雨欲来,要变天了。
*
之后的数日里,容见经常前往慈宁殿。
这么频繁的召见,宫中之人都发现不同寻常的意味,但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
自古以来,皇嗣之争没有小事,掺和进去轻则流放千里,重则抄家灭族。
太后敢先动,原因身份不同寻常,德高望重。她是先帝遗孀,又有早年照顾将臣的功劳。出嫁之时,她的身边曾有四个丫鬟,如今只留有陈嬷嬷,剩下的三个都分别嫁给了起义之初的将领,如今他们的子孙也都提拔到了高位,掌握军权。
比起母族徐家,太后更信任长久扶持着的那些人。
虽然她身处深宫,不便与外界联络,但的确有这样的底气。
皇帝总不可能动她。
今日上完学,太后又召见长公主去念经。
容见虽然没有明说,但周姑姑消息灵通,早已有所听闻,为容见换衣裳时担忧道:“太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容见自己将头发从外套中打理出来,他已经过了才开始的劲头,如今十分冷静:“都是还没着落的事,姑姑不必太过担心。”
周姑姑则万分焦虑:“殿下怎么能成婚呢?等到及冠,等到殿下二十岁……不行,要不还是先用殿下的那个法子吧,去护国寺清修几年。”
周姑姑已经病急乱投医了。又或者说,她能承担这么大压力,瞒骗皇帝太后,一众文武大臣,到现在还未崩溃,也是因为长公主出生时,那位令婴儿起死回生的大师。
大师说等到二十岁,容见恢复男子身份,一切都会好转。
而没有到二十岁之前,是万万不能暴露的。
容见轻声道:“那也不是办法,解不了燃眉之急。至于太后征召,也不能不去。到时候斥责公主不孝不悌,比现在还要难看。”
周姑姑点了几个宫女太监,陪着容见一同去了慈宁殿,但除了容见以外,外人不得前往。
容见便随着一个年纪稍长的姑姑,一同前往后花园,与徐耀见面。
姑姑停了下来,不远处有几个人影。
容见挥了挥手,小声道:“有劳姑姑了,本宫自行上前即可。”
徐耀身旁站了个小太监,正同他说着话。
容见曾听人说,呈给徐耀的茶点饭食都是最好的,是御膳房总管刘大太监特特找人问了山禾饮食,再为徐耀做的。
那小太监奉承道:“奴才过去也看过仰俯斋的那些京城贵子,瞧着也是风度翩翩,见了公子后才知道大错特错,公子才是天人之姿,怎是那些凡夫俗子能比得上的。”
他大约是慈宁殿中洒扫的小太监,太后看不上阉人,宫中太监也少,等到年长后,与普通男子更为不同后就更为厌恶,全都发放出去,也只要几个小太监做些重活。
太监在慈宁殿做事是没有什么出路的,才忙着讨好眼前这位。
徐耀听了这话,一时兴起道:“等本公子日后大婚入宫,点你来宫中当差。”
那小太监当场磕起头来。
容见站在高大的梧桐树后,身影被这昏黄的日落淹没了,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这位徐公子何止一般的不谨慎,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处境。连容见都能猜出几分。
而走了徐光宗,下一个还有徐耀祖,徐家的子嗣不少,源源不断。
容见的手搭在树干上,想了好一会儿。
虽然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但也不能让太后继续这么下去。
容见朝那位徐公子走了过去。
到了第二日,下午是骑射课,容见本来是不上这门课。但书斋的几位先生讨论过后,觉得书斋内都是学子,长公主也不能特别对待,何况公主不学射猎,骑马倒值得一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是以容见失去了半日假期,也和同学们一同去了校场。
仰俯斋的男子都自备了骑射服,女子也有类似的款式,但容见没有那样的衣服,他不敢穿短打,生怕暴露出身量不同寻常的地方。
走入校场的时候,一个小太监似乎是有急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不小心踩了容见一脚。
容见今日穿了身雪白的长裙,裙摆用银线绣着海棠春睡图,如今添了个鞋印,那小太监吓得要命,连忙磕头认罪。
容见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毕竟他的认知中,不可能因为别人踩了自己一脚就要了那个人的命,就找了个借口宽恕他:“本宫看着校场中尘土飞扬,本来也是要弄脏了的。你下次留神些,别再撞上旁人了。”
小太监又感恩戴德地磕了头。
容见瞧着他一溜烟跑开,总觉得他还要再撞上别人。
明野跟在后头,说了一句:“殿下太好心了。”
容见随口说出真心话:“总不可能因为这事,扣他的俸禄,或许还得被总管打一顿吧。”
校场里的学生正在跑马,教武艺的于将军多看了几眼容见的装束,但没说什么,只是道已经着人挑了一匹小母马,长得很俊,性格也温顺,因是为贵人所用,还得再看几日,没有别的病才能为公主呈上来。
容见颇为期待。
又有哪个大朋友不期待骑马呢!
不过眼看着今天是骑不上了,就是过来凑个热闹,点个卯,敷衍过这节课。
两人站在跑道外的草地上,明野在容见身后,两人隔得不远不近,是公主和侍卫间合适的距离,谁也挑不出错来。
容见:“你瞧见那匹马了吗?白色毛皮,看起来好漂亮。”
明野:“殿下想骑马?”
容见:“……想。”
明野:“殿下先试着骑小点的吧。”
能被裙子绊倒的长公主,骑那样的马可不行。
两人正漫无边际地聊着这些,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
容见呆了一下,循声望去。
一匹高大的烈马正朝自己狂奔而来。它的体型比在场任何一匹马都要健壮,在一刻钟前,它还在被人牵着,悠闲地散步,容见夸它漂亮。而现在则面部扭曲,像是发了疯一般。
“有,有马疯了!”
全速奔跑的马比行驶的汽车还要快,容见感觉自己像是在路边等绿灯亮起,突然有一辆失控的车撞来,他提起腿想要躲避,却觉得自己的动作缓慢,逃避不及。
……会,会死吗?
千钧一发之际,明野跨步上前,他的身量很高,完全挡在容见与烈马之间。
容见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他不知道明野要做什么。
明野抬起大拇指,用力顶住刀柄,刀刃与刀鞘剧烈的摩擦,像是发出一声嘶鸣,雁翎刀闻声出鞘,比寻常拔刀要快上一瞬。但就是这样的一瞬,在关键时刻能够救命。
容见一怔,看到雪白的刀刃上映着刺眼的日光,在面前划过,令自己不能直视。
明野的手很稳,他的刀贯穿了烈马的前脖,随着一声惨烈的鸣叫,那头庞然大物轰然倒下。
马血是鲜红的,几乎与明野穿着的那身绯色袍子融为一色,只是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容见发着抖,乌黑的眼睛是濡湿的。
明野的小半边脸都是热血,英俊的面容显得阴沉恐怖起来。但也没在意那些,只是抬眼看着容见,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掏出一方旧帕子,手上沾着的血几乎将它浸透了,只余一小片干净的地方。
明野没有靠近,他举起左手,似乎是要靠近,右手还握着那把血淋淋的刀没有松开,因为不确定是否会有下一匹疯马。
那方不算柔软的帕子碰到容见的下巴,很轻地擦拭了一下,那是容见身上唯一溅到血的地方。
明野的手是冷的,血是热的。
他的呼吸平静,不像是才走过生死关头,指尖在容见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但很快又放了下来。
在所有人赶来之前,他轻声说:“殿下,别害怕。”
容见才发觉自己在发抖,他握住了明野的手,自己的指间也染上了血,握得那么紧,连明野也觉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