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容见向明野询问,却没有得到能够解决的答复。
可能是太深奥了,无法用一两句话解答,连男主也没有办法。
容见呆呆地想。
又吹了会儿风,容见大约是清醒了一些,他想起还等在外面的宫女,拾起那些冰冷的首饰,一件一件重新佩戴上,那些金银玉石压得他身体沉重,也让他变回原来的长公主。
起身的时候,周身的环佩琤琮作响,是很好听的声音。
容见提着重重叠叠的裙子,从明野身前走过,他的手搭在窗沿上,转过头,突然莫名其妙地回答了自己的那个问题。
他仰着头,眼睛依旧是湿的,沾着水光,但很亮:“会好的。”
“我会好的,你也会。”
你可是这本小说的主角,怎么能和他一样阴郁丧气!
说完了,也没等明野的回答,忙不迭地跑过栈桥,稍喘匀了两口气,走到宫女身边,理了理鬓角,在宫女们疑惑的眼神中若无其事道:“走吧。”
回到长乐殿后,周姑姑满脸喜色,正打算说些什么,容见疲惫道:“姑姑,本宫太累了。”
周姑姑连忙应声,找侍女打水梳洗,发现容见的身上缺了一枚耳坠,本来想要问问的,但看着容见不太能睁得开的眼睛,到底也没多说什么。
一个坠子罢了,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
周姑姑拿起灯罩,吹灭了烛火,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寝宫陷入一片黑暗,容见裹着柔软的被子,蜷缩成一团,很快睡着了。
事后容见回忆起当天晚上和明野的对话……他不太想记起这件事。
怎么没喝酒也发疯。
也许那天自己是太累了,压力很大,精神紧张,加上又是夜晚,凑巧颓丧成那个样子。
实际上明野有那样的回答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他的性格非常冷静理智,做事深思远虑,不会像容见一样有很多白日梦,也不会陷入容见这样左支右绌、难以维系的境地。看书的时候,容见发现明野从未有一刻认命认输,不会束手就擒。他的确处境艰难,但总是可以离开,可能此生中最后一次备受嗟磨就是在长公主手里。
他还对人家说以后会好的。
……也太丢脸了。
容见又开始想要逃避与明野的接触了。正好赏菊宴刚刚结束,齐泽清催着他的功课,现在这位齐先生对他的要求严厉很多,还要检查他学习别的经史的进度,宛如一位严厉的班主任。
这位先生对容见的学习不太满意,难得夸了他一回:“治大国若烹小鲜。殿下头回主持事务,将赏菊宴办的很好,可有什么心得体会?”
一般来说,文人清客都不太看得上内宅琐事,宫中的一干事宜也不可能放在心上,齐先生突然问起,容见想了想才回答:“疑人勿用,各尽其职。”
齐先生点了下头,平和地又问:“殿下说得不错。怎么才能让人各尽其职,尽心做事?”
容见没有回答,他对这次的几个帮忙的姑姑印象多很模糊,能尽心尽力的原因可能是太后也很上心。
秋风吹翻了齐先生面前的书页,他继续道:“殿下多想一想,日后再答不迟。”
宁世斋的姑娘们陆陆续续来找过容见,大多是送一些自己做的针线绣品,还有是姐妹们写的诗集,当做赏菊宴的回礼。容见也从她们口中听闻了沈雪宜的事。
这位沈姑娘曾在京中出过名。
沈雪宜的父亲是镇守湘南的将军,前几年因病去世,才随母亲回到上京。那时沈家大太太身子骨还没现在这么差,除夕年节,带着女儿参加各处筵席,沈雪宜那时的话便很少了。过年的时候,有家长辈拿糕点逗她说话,她说不出什么吉祥话,指着一个仆人说是那人日后会日入十金,另一个会持笏而立。
没料到一个因为家里人摔碎了老爷的玉笏全家都被发卖了出去,另一个过了几年成了账房先生,被传得满城风雨。
但到底是个小孩子,加上沈家又护的紧,此后沈雪宜不再多言,也没人敢逗她,权当此事没有发生。
怪不得沈二太太吓成那样,原来这姑娘半年蹦一句话,还是个乌鸦嘴。
但容见想了想,觉得这小姑娘反向预言得也挺准的,毕竟原身身为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死得挺早的……
又过了几日,谢殊突然不来上课的。
谢都事那边正好也传来话,与他的事有关。谢殊真的因为狎妓,与承恩侯府的五公子打了起来。两人看中了同一个花娘,本来是谢殊先挑的,但这位五公子自恃姐姐是宫中受宠的萧贵妃,没把谢殊当回事,直接就抢了人。谢殊被人这么下了脸面,一时冲动,说萧贵妃再如何受宠,也没生出来孩子,日后还不是要老死宫中,无人奉养。
本来只是两拨公子哥之间的打闹,此话一出,意思就变了。谢家人拎着谢殊登门赔礼道歉,萧家拒不接受,事情闹到了宫里,萧贵妃又去皇帝面前一番哭诉,闹得鸡飞狗跳,听说谢殊直接被打发回老家家庙静修去了。
容见看得目瞪口呆,但觉得这样也好,至少樊姑娘的父母眼睛不瞎,都不会让她嫁给这样一个表哥,而自己也不必忍受谢殊聒噪的折磨,书斋里清静了许多。
容见逃避补课,逃避单独和明野相处,但这么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人总要面对。
一日傍晚,放课回去后,明野问:“殿下是嫌臣教的不好吗?”
容见闻言立刻反驳道:“怎么会!先生教得很好!”
他不太敢在书斋先生们的面前表现得过于弱智,在明野面前则十分随心所欲,所以学到的东西更多。
明野半垂着眼:“哦?”
容见恳切道:“真的。”
明野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既然殿下称呼在下为先生,便要斗胆约束殿下些。”
容见有些疑惑:“嗯?怎么了?”
明野道:“明日下午是骑射课,殿下无事,请来湖心亭念书。”
容见默默地打了个寒颤,怎么有种掉入陷阱的感觉……
教书的时候,明野并不表现出严厉苛责,但有的时候,比齐先生还要令容见感到压迫。
他乖乖地说好。
明野送他至长乐殿前。
容见推门而入。
他想起第一次与明野见面的事。那时候这个时辰的天还是亮的,明野立在长乐殿外,怀里捧着几枝山茶,奉给自己。
都过了这么久了吗?
第二日中午下课,容见本来是同明野一同去往湖心亭,结果昨夜起了大风,栈桥被风吹得有一节破损,今日还没来得及修,虽然并不严重,但不敢让公主千金贵体犯险。
容见一听闻不能去湖心亭,对于即将放假的高兴喜形于色,快乐的不得了。
明野偏头看着容见,他的个头很高,这么立在同一排,能看到容见翘起的长睫毛,还有微微一点的鼻尖。
他说:“殿下愿意去臣的屋子里念书吗?”
容见:“!”
又耷拉着脑袋道:“也不是不行。”
明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殿下不是听从圣人之言,一心向学了。”
容见道:“那人的心还分两半,一边向学,一边向着躺平,不行吗?”
然而明野并没有宽容容见不向学的那一半的心,打开容见的几本书,从上一次中断的地方看了起来。幸好容见上课还很认真,有不明白的地方都一一标注了下来。
容见上课被齐先生提问,下课被明先生提问,问得昏头脑涨,昏昏欲睡。
此时还是白天,所以未点灯,只是打开了那扇不大的窗户,明野新打了一方小几,可以搁在床上,容见就盘腿坐在床上写字。
学至酉时,容见已然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明野的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他实在忍受不了,跳下床,半趿着鞋,脚步落在地板上的时候,时不时发出“塔塔塔”的声音,非常轻快,像是什么小动物在上蹿下跳得不安分。
明野的脚步很轻,逼不得已发出响动的时候必然是行进作战途中着重靴,声响很沉闷,与这样的脚步声完全不同。
但是屋子就这么小,即使小动物个头不大,又不聪明,看了一小会儿,也就探索完了,因为没什么可看的。
但是容见还是无意间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椅子上放了一盆水,水里泡着什么东西,看起来也不行是衣裳。而且侍卫们的衣服都是送到浣衣坊洗的。
容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明野看了一眼,随口道:“做臂缚的。”
容见凑过去,看得更仔细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逃避念书,有点纠缠到底的意思:“臂缚……是绑在手臂上的那个吗?”
明野说是。
容见竟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这是什么皮,看起来这么薄,能保护得好吗?我找姑姑拿点厚实的料子给你吧。”
他是看着明野说的,脸上正映着夕阳的那么点余光,显得肤色很白,没什么警惕或戒心,像是从未受过伤害。
真好骗。
明野漫不经心地想,又觉得眼前这个人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模样漂亮得任何珍宝都无法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