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南告诉奚言: “我们儿子不太对劲。”
比起前几天, 他刚开始经历孩子感冒发烧时的手忙脚乱,这会儿他出奇的冷静:“高烧, 手臂有抽搐的现象, 我已经咨询过医生,应该是高烧引起的惊厥。我刚刚也已经根据医嘱紧急处理过了,但现在我需要立刻带儿子去医院。”
“我叫过车了。”他很镇定, 还把奚言给安排了一下:“你生理期第一天, 所以你在酒店陪我们女儿就好。”
他向来是这种人。
越紧要的关头,他越冷静。
做出决定和采取行动都非常迅速。
而奚言和他相反, 尤其是在孩子的事情上。
任何和孩子相关的紧急情况, 都能让她慌乱, 从而失去理智。
她几乎是一把掀开被子,又推开他。
鞋没穿,她光着脚就冲进了次卧里。
在看到泡泡现在的无意识动作之后, 她眼睛一红, 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了。她一边掉眼泪, 一边问:“是惊厥吗?”
“是。”
许泽南跟在她身后进来次卧, 弯腰将一双拖鞋摆在她面前, 他扶着她伶仃的脚踝,帮她穿上,又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遮在她肩上。
“冷静,奚言, 别哭。”他拇指指腹揩拭去她的眼泪, 问:“告诉我, 我们儿子以前有过这样的症状吗?”
听着他清冷的声音, 奚言慢慢感觉到了心安。
她第一次意识到, 孩子有紧急情况的时候, 她并不是像原来一样,她只有她一个人。不管她内心有多慌乱,她都必须靠自己去做决定去采取措施,因为在以前,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
但现在——
在孩子的事情上,原来她也是可以有人商量的,那个人甚至可以去帮她做决定。
因为,他是孩子的爸爸。
奚言慢慢平静了下来:“没有。”
“其他家庭成员也没有过这样的症状,所以,遗传史可以排除。”
“嗯,我这边也是。”许泽南看了眼手机屏幕:“叫的车刚到楼下,那我现在带儿子去医院。”
奚言的眼圈还是红的,肩膀仍有些微微颤抖:“好。”
许泽南倾身将侧卧的泡泡抱起来的时候,也不忘和高烧中意识并不清醒的泡泡说:“儿子,爸爸现在带你去医院,你别害怕。”
“我跟你一起去。”
许泽南抱着儿子往门外走:“不行,你得留下来。”
“原因有二,一,你自己身体也不舒服,二,你需要留下来照顾我们的女儿。”
“可是……”
“没什么可是,听我的。”
他这样强硬的态度,莫名让奚言产生了一种感觉。
他是可以撑起他们这个家的。
他是可以让她有所依靠,给她庇护的。
天塌下来,自有长的可以撑住。那,她的天塌下来,就让他去扛吧,原来,她是可以不那么坚强的。
奚言低下脑袋,鼻间又泛起了酸意。
许泽南抱着泡泡往电梯方向走,走了两步,他脚步顿了一下,随后,他又折了回来。
他停在她面前,他快速地偏过脑袋,在她耳后的软骨处亲了一下,他在她耳边,说:“别害怕,我在,我们的儿子不会有事。”
“我会给你打电话。”
“好。”
“那……”
那你穿件衣服再走。
奚言想叫他添件衣服再走,可是,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抱着孩子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
她看见他的烟灰色衬衫消失在电梯门闭卷的一瞬间,而她身上还穿着他的外套,鼻间都是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一种足够让人感觉到内心安宁的味道。
清心咒。
冥想乐。
奚言知道。
她这一辈子,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
除非,这第二个人,还是他。
-
许泽南抱着儿子坐进楼下的专车里。
他对司机说明情况,希望司机能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加快到达医院的速度。
黑色的专车在寂静无人的夜里,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穿梭,急驰。
儿童医院到了。
但可能是这个冷热不匀的天气导致,儿童医院门口堵了很长一条车道,导航显示拥堵路段足足有两公里。
车子开进去暂时无望。
许泽南几乎是看到长长的车道的第一时间,判断出,漫长的等待是毫无意义的。
他抱着泡泡推开车门,长腿没入黑夜。
昏暗的路灯,长长的一排。
他开始跑,在黑夜里奔跑。
作为一个父亲,此刻,他需要放下他所有的社会包袱,抱着他的儿子在最短的时间内,去到医院,去到急诊室。
他不是什么别人眼中的霸总,有权有势,有钱有地位,挥一挥手,各种社会资源都向他倾斜。
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父亲,仅仅是一个普通父亲。
在外地旅游,他的孩子生了病,他需要像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那样,送孩子就医,排队挂号,等待治疗。
负重奔跑对他来说本不难。
但他跑的急,就有些喘。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并不是像他呈现给他孩子妈妈的那样淡定镇静。
没有一个父亲,在面对自己孩子生病的时候,是真的冷静,他的淡定从容,只是因为他想独自扛下这份担心,好为他孩子的妈妈撑起一片光明。
让她能在生理期的晚上好好地休息一晚,而不必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为生病中的孩子忽略了自己,她原本也是疼痛的。
男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他心爱的女人,他的姑娘,为他的孩子们遮风挡雨,庇护他们。
……
可能是感受到许泽南越来越快的心跳,泡泡两条瘦瘦长长的手臂抬了起来,他圈住他的脖子。
许泽南感觉到了儿子小小的动作,小小男子汉,他似乎正在用他的方式分摊掉一个普通父亲承受的压力,他用他的方式安抚一个普通父亲的焦急。
他逗逗儿子,表示他接收到了他的心意。
“抱紧了,儿子。”他说:“爸爸在奔跑,我们在和汽车比赛。”
他这一声儿子,并没有期待儿子的回应。
可是,泡泡趴在他的肩颈窝处,突然开了口。
“知道了。”泡泡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爸爸。”
泡泡的声音很轻,寒风在耳边呼啸。
隔着一顶棒球帽,这一路焦急的车辆,喇叭声断断续续挤压着他们父子二人的耳膜。
可许泽南还是听得清楚。
在和孩子们相逢相处的这两个多月里,他的儿子终于开口,叫过他一声,爸爸。
什么都值得了。
哪怕是一命换一命。
如果可以,许泽南想就此停下来,让泡泡就这样叫他无数遍爸爸。
好让他确信,这一刻是真实存在的。
但眼下,这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于是,许泽南只是放轻了声音:“嗯,爸爸在。”
虽然因为许泽南咨询过蒋澄后,做了一些紧急解痉处理,泡泡这会儿状态还算好,没有发生持续性惊厥。
但他这会儿还在发高烧,他的眼皮耷拉着,没有什么精神,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泡泡重不重?”
许泽南肯定地回答他:“不重,很轻。”
“你要是抱不动我,可以背着我。”因为高热,泡泡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十分滚烫的,他语速很慢,伴随着艰难的喘气声:“但是,你不能放我在路上走,因为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走路了。”
“不会。”许泽南说:“爸爸可以抱得动。”
“谢谢。”泡泡又轻轻喊了他一声:“爸爸。”
“爸爸在。”
泡泡慢慢地闭上眼睛,似乎是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泡泡喜欢你。”
医院发白的灯光照进夜色,夜凉如水。
许泽南在炽白中回应了儿子的喜欢:“嗯,爸爸爱你。”
……
步伐在急诊大厅止住。
有护士推着护理床过来。
把小小的人儿放在护理床上的那一刻。
许泽南突然意识到,他的眼眶湿了。
他想起来,奚博士给他的文件夹,“成长日记”里有这样一张照片,是两个孩子刚刚从产房里被推出来的模样。
皱巴巴的一团。
坦白来说不算好看。
但主观来讲,他觉得全世界最好看。
许泽南在这一刻,和那时的奚言共情了。
初为人父,初为人母。
初为人父母。
喜悦、忧虑。
劳累、惶恐。
焦急,也是百感交集。
-
儿童高烧惊厥虽然不是多么普遍的现象,但其实也是比较常见的一种临床症状。
急诊医生有足够的经验来应对这种情况。
解痉处理后,医生给泡泡打了吊针,安排了单独的儿童病房。
医生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后,离开病房。
看着泡泡躺在病床上安静熟睡的模样,许泽南终于舒了一口气。
孩子无碍后的第一时间,需要给孩子妈妈报个平安,以免她担心得整夜难眠。
许泽南走到病房门外,在正对着病房的方向给奚言打电话。因为这个方向可以直接观察到儿子的情况,又不至于吵醒熟睡中的儿子。
奚言秒接起电话。
事实上,她一直在等他的电话。
没有理由说,她的孩子和孩子爸爸去医院了,她还能没心没肺地在酒店里睡觉。
许泽南知晓这一点,他问:“睡不着吗?”
“嗯”,奚言急于得到答案,“泡泡怎么样了?”
“没事了,在输液。”
电话里,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奚言突然开口喊了他:“许泽南。”
“嗯。”
“谢谢你。”奚言是真心的。
不是说,她一个人就没有办法去面对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事实上,在孩子成长的幼年期,她遇到过很多手忙脚乱,她自己独自面对的,她父母,她兄长给予过的,她很多支持和帮助。
只是,他在了,她就不需要一个人去面对今天这样的情况了。而她的父母,她的兄长,也不再需要和她和孩子们捆绑在一起。
他们终究有他们的生活。
而她和孩子们似乎也可以和孩子的爸爸一起生活。
“谢我什么?”许泽南问。
奚言弯了一下唇,只是电话里没有人能看见她在笑:“谢谢你对孩子们好。”
儿子没事了。
许泽南这会儿卸下几夜未眠的疲惫,懒懒地靠在墙上,还能和奚言开个玩笑:“你就只看到了我在孩子们面前做的努力吗?”
奚言抿了抿唇,回答他有些吞吐:“也不止是。”
许泽南无意今晚要答案。
三个月的试用期,才刚刚过完一周。
“早点儿睡吧。”他说。
-
许泽南刚挂完和奚言的电话,蒋澄的电话就拨了进来,许泽南长指滑动,摁下了接听键。
蒋澄是来问泡泡的情况的。
“你儿子怎么样了?”
“睡着了。”许泽南看向病床的方向,说:“今晚谢了。”
“谢就不必。”蒋澄:“你回来请我喝酒。”
“那是自然。”
“我觉得你变了。”
“怎么说?”
蒋澄站在别墅二楼的窗边,点了支烟,衔在嘴边:“当年我们去内罗毕做志愿者,暴动动乱,那个恶劣的生存环境,枪子儿擦过胸膛的时候,你可是连眼眨都没眨。”
“我到现在都记得,你说,对你来说,世间的一切都已经只是小事情儿了。”蒋澄笑了声,笑声盖住了他的深沉:“屈屈生死也是。”
“我们也是因为这样的人生态度才成为了出生入死的兄弟,但你现在……因为你儿子一个小小的发烧,一连三晚半夜骚扰我。”蒋澄:“我很好奇。”
“不一样了。”
许泽南听到对面蒋澄拨动打火机滚轮的时候,烟瘾犯了。他想抽烟,摸摸口袋。
衬衫没有口袋,裤袋里却又没有烟。
他想起来,他戒烟有一段时间了。
他孩子的妈妈管着他,不让他抽烟。
有人管着,有人束缚的感觉真好。
许泽南又摸了摸另外一边裤袋。
果然摸到一颗草莓味的水果硬糖。
他就知道,女儿不会让他的口袋断糖的。
他撕开透明包装纸,草莓味的水果硬糖被他咯嘣几下就咬碎,口腔里的草莓味四溢开来。
他这才回答完整蒋澄的问题:“我有孩子了,我孩子的妈妈正在重新接纳我。我不是单枪匹马,我有家。人有了家,就处处都是顾虑,处处都是软肋。”
许泽南又看了眼病房,点滴快打完了。
他起身去护士站。
“操。”蒋澄嘴里吐出个脏字来:“被你说的,我他妈都想结婚了。”
许泽南轻笑了一声:“谁不想?”
……
这一夜,又是不眠不休的一夜。
许泽南坐在病床边照看儿子的情况,点滴的速度,要及时呼叫护士来换针,以免血液倒流。
一直到差不多凌晨五点钟的时候,护士拔了针,许泽南才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打了个浅眠。
泡泡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吵醒了刚刚入睡的许泽南,他睁开眼:“醒了?”
泡泡回答他:“嗯,我醒了。”
许泽南把他的水杯递过去。
泡泡没伸手,就着他的大手,猛吸几口喝了热水,似乎是渴得不行。
气喘匀了,体温也正常。
脸色白净,残留一点儿疲惫的病态神色。
仿佛这几晚把许泽南折腾得够呛的人,才不是他。
许泽南合上他的保温杯。
长手指搭在宇航员的脑袋上,轻轻快快地敲击着。
他似乎已完全将儿子拿捏住。
但,最主要的是——
许泽南觉得这几晚,他得管磨人的儿子要点儿利息,简直就是爸爸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
折磨爸爸会上瘾,是吗?
他问:“还记得昨晚爸爸抱你进医院的时候,你跟爸爸说了什么吗?”
泡泡的脑袋摇得比拨浪鼓都要快。
但这一次,许泽南可没打算对儿子持续耐心。
他投过去视线,直白地提醒他:“你叫我爸爸了。”
泡泡偏过脑袋去。
小小的人儿耳尖红的能滴血。
“再喊一遍?”
泡泡抿紧唇,不吱声。
眼看着血色蔓延,泡泡的整颗脑袋都是红的,连瘦瘦长长的脖颈儿都铺满了红潮。
许泽南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又发烧了。
啧。
许泽南无可奈何地拿出水银温度计,正准备往泡泡腋下塞的时候,泡泡脑袋突然侧了过来,小脸贴在他躬下的脊背上。
他轻声地喊:“爸爸。”
这一声爸爸,人体才是传播声音的介质。
叫人连骨骼都酥了,脆了,痒到了心尖儿上。
-
天彻底亮了。
医生来查过房,还是建议他们回家观察。
只要不再发生惊厥的情况,就不需要来医院。
如果再发生的话,那需要做更详尽一步的检查。
许泽南和医生交流完,刚准备去办出院手续,就看到奚言和小繁出现在了病房外。
“爸爸。”
小繁脆生生的一声喊。
她张开双臂,许泽南弯下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宝贝女儿,让爸爸抱一下。”
父女二人玩了一会儿,小繁小腿蹬蹬,从许泽南身上滑了下来。
她跑到泡泡的病床旁:“哥哥,小繁想你啦。”
“小繁只是睡着了,你怎么还趁着小繁睡着了,把自己弄到医院里来了呀?”
“已经好了,妹妹别担心。”
两个孩子交流了起来。
奚言把给许泽南带的外套和早餐拎出来,早餐摆在单人病房里的餐桌上,外套递给他。
许泽南往身上穿,掀了眼皮看向她,目光先扫过她的脸,往下,最后停留在她的小腹处:“肚子还疼不疼了?”
奚言如实回答:“嗯,疼的。”
她想,她想要孩子爸爸的关心,那就告诉他。
许泽南抬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这一刻,他想起了星辰,想起了浩瀚的宇宙。
抬手揽星河,垂眸捻繁丝。
是浪漫。
奚言没动,任由他抱着。
她没去看孩子们的反应,她听见他附在她耳边说:“我们今晚不住酒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