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南走过来, 看到被小繁宝宝已经拽开来的泡沫箱露出一角。
团在一起的西瓜虫和划分了虫虫行动通道的观察皿暴露在视野中,他感觉自己似乎是有些眩晕,连头皮都发麻了。
坦白说, 内心是十分抗拒的。
但——
今天毕竟是他当爸爸的第一天, 他不能在孩子面前露了短。
反复几次呼吸后,他认为自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进行大作为一番的。
空气潮湿闷热,他开始脱衣服, 刚抬手解开西装外套的一颗扣子,小繁宝宝就拿了衣架滑过来。
“叔叔, 衣服给我, 我帮你挂起来。”
“谢谢。”
许泽南脱下西装套在衣架上, 小繁宝宝抢着挂起来, 免得染上深深浅浅的褶皱痕。
泡泡却在他贴近矮木茶几时,一下子弹跳开, 躲病毒似得避得远远的。
许泽南:“......”
他也想。
但他不能。
许泽南皱着眉, 唇线绷直, 低头又解开白衬衫的袖扣, 一层一层慢吞吞地卷起来,直到露出截白皙却精湛的小臂——
可就是迟迟看不见他导入虫子的行动。
泡泡面无表情地揭穿他:“你是不是在拖延时间?”
“......我不是。”
许泽南蜷起食指思忖着,有没有什么办法是可以不通过手与西瓜虫的直接接触, 而把西瓜虫导入观察皿的。
他抓抓脑袋,就......一时想不到。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为难之处, 泡泡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抱着胸, 抿着嘴:“你现在是打算搬救兵吗?”
甩手掌柜总有好办法。
许泽南飞快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迅速收回视线看向一脸天真的女儿。
他开始循循善诱:“爸爸有一个秘书, 他大学学的是昆虫治理技术。”
泡泡:“......”
小繁:“哇, 那叔叔你可以请他来吗?”
小繁喘口气儿:“哥哥可以付他工资。”
泡泡实话实说:“......我没钱了。”
-
应酬的地方离家不算远, 打车需要等待半个小时,赵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扫了辆共享单车。
风大得不得了,又是逆风向,赵觉艰难骑行。
结果,路程好不容易骑到一半,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了。赵觉这个号码是老板专供,二十四小时待命。
他迅速刹车,腿撑着地,三秒内接通电话。
老板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赵秘书。”
赵觉回应:“老板。”
“回家了吗?”老板关切地问。
当然,关切这词是赵觉自个儿脑补的。反正也看不见老板那张冷漠无情的脸,他还不能假装自己是伺候了一个和蔼可亲的老板吗?
不过,其实老板还是对他挺好的,这不,他也知道关心他应酬有没有结束,人有没有平安回到家。
面冷心热罢了。
这么想着,赵觉就有些感动。他长腿撑着地面,一手紧紧捏着刹车,一手握住听筒,开始向老板汇报自己的行动轨迹。
他刚和学校领导吃完饭,敲定了比赛场地和装修日期,他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因为距离不算特别远,所以他骑车当锻炼身体。
只是,老板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你大学学的是昆虫治理技术吧?”
虽然不知道老板为什么问到他的专业,但赵觉还是耐心纠正:“老板,我们这个专业的正确叫法是农业昆虫与害虫防治专业,我们这个专业有五个研究方向,比如昆虫生态与害虫生态控制......”
赵觉再一次话还没说完,就被老板打断。
“好,来帮我抓一下虫子。”
抓......抓虫子?
因骑车用力而冒的汗,现在像一盆冷水浇在赵觉脑袋上。风声嘶吼,他的心凉透了。
赵觉愤怒了,他堂堂一个985本硕连读,差一点儿就读博了,好说歹说植物保护方向寒窗苦读了数十载。
老板就让他去抓虫子?
他也是有尊严的好不好?
宁死不屈。
“我骑车呢,老板。”
赵觉面带微笑,委婉拒绝。
老板说,调度费他出。
“可是......”赵觉绞尽脑汁。
老板又说,打车费他也出。
那也不行。
赵觉坚持原则:“老板,我想起来我家里还有点事。”
月薪翻倍。
老板提了这个让他不得不折腰的条件,在电话里说:“现在你可以来给我抓虫子了吗?”
短短的时间,月薪翻了二的二次方。
赵觉花两秒钟的时间说服自己,照顾老板的生活起居本来就是秘书的首要职责啊,他怎么能这点思想觉悟都没有呢?
“老板,定位发我。”
-
赵觉赶到老板发来的地点,摁了摁门铃。
一阵清脆的儿歌响起后,门被打开。
“……啊啊啊啊,黑猫警长……”
他第一句话便问:“老板,这谁家?”
“我家呀。”一个软软绵绵的小脑袋从老板抬起的手臂下钻出来:“昆虫学家叔叔,你好。”
昆虫学家四个字就很受用。
再仔细一看,小娃娃皮肤很白,血色又浓。长得古灵精怪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睫毛比老板还要长。穿件红色小毛衣,阔腿牛仔裤,一双毛绒绒的拖鞋,鞋头有两条长长的兔耳朵。
可爱极了。
别说老板叫他来抓虫子。就是走路上被小姑娘拦下来,他也会摇摇尾巴跟小姑娘回家。
哪个男人不想要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儿呢?
哪个男人这辈子不想做个女儿奴呢?
哪个男人不愿意为女儿做狗?
赵觉蹲下身:“宝宝,哪里有虫子?”
“呐。”小繁指了指塑料袋里包裹严实的西瓜虫:“昆虫学家叔叔,你看那里。”
赵觉投过视线,原来是西瓜虫啊。
不就是个西瓜虫吗?
赵觉偏过脸看老板一眼,嘴巴微微开启,某些情绪并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他一看容器便懂了:“西瓜虫工坊是不是?”
“是呀。”小繁鼓起掌来:“昆虫学家叔叔,你好厉害。”
被夸后的赵觉有些飘飘然。
泡泡面无表情。
许泽南冷眼。
等到西瓜虫完全被导入观察皿,赵觉又给小姑娘讲了一些西瓜虫的生活习性和观察指南。
老板这才点了点头,似乎是不情不愿地承认:“术业有专攻。”
赵觉盖好玻璃罩,见没什么西瓜虫跑出来的可能性了,泡泡才自己揣着手过来看虫子。
只是面色冷峻,仍与玻璃器皿保持着半臂长的距离,活脱脱的小霸总啊,这是。
赵觉洗过手,站在沙发边跟老板说话,他又问起傍晚老板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这两个孩子是?”
老板觑他一眼:“你看不出来?”
赵觉打量着两个孩子,又看看老板。
看着像,但这种事他又不敢乱讲的。
嘶。
他不敢看出来呀。
“奚言的孩子。”老板像是不经意地一提:“都六岁了。”
赵觉松了口气,还好他没敢乱猜。
原来只是奚老师的孩子,不是老板的孩子。
不过,老板这进度似乎挺快啊,都上人家里给人带孩子去了??
“奚老师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赵觉自如地捧了捧:“奚老师看起来才不到二十岁呢。”
毕竟是老板想要交往的女人,不管她结没结过婚,离没离过异,通通二十岁。
“你就想到了这些?”
老板平静中似乎又带了点儿期待。
赵觉试探:“我还该想到些什么?”
大概是觉得他蠢极了,老板终于板起面孔,一脸无语地看向他:“你就不觉得,这两个孩子长得挺像我?”
“像是像......”
可赵觉欲言又止,还是不太敢说。
老板似乎等不及了,急需要和人分享这个惊涛骇浪般的消息:“我的。”
赵觉的眼睛瞪到眼皮都撑不开了。
老板的分享欲并不打算给他消化的时间,又接着说,“言言和我生的。”
老板眼中的骄傲尚未退去,赵觉便看到老板口中的他的儿子泡泡往后退连退几步,然后蹬掉拖鞋,弹到了沙发上,他指着茶几的方向,大口喘着气:“虫……”
许泽南、赵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快。”赵觉急中一吼:“小繁关门。”
“嗯!”
小繁可能是遗传了妈妈优秀的运动基因,一眨眼的功夫就配合地将十来扇门关得紧紧的。
所幸地线与白色实木门贴得严丝合缝,倒也不必担心西瓜虫钻到房间里去。
毕竟是曾与昆虫朝夕相伴过的,赵觉手脚麻利地在地板上练轻功,手臂一挥,脚步半步挪,快速将逃出玻璃皿的西瓜虫抓起来,重新丢到玻璃皿中。
但西瓜虫还是个运动健将,跑起来速度飞快,所以还是有一小部分都钻进了沙发底下、墙角、甚至阳台花盆里。
赵觉不会钻沙发,更不会遁地,他没辙了:“老板,现在该怎么办?”
许泽南很想回一句,他哪知道。
但毕竟是初为人父的第一日,他想了想,决定试一试:“我车上是不是有台无人机?”
赵觉脑门一拍:“对,车尾厢有台magic N3。”
他又看一眼在沙发上抱臂环胸的泡泡,这台magic N3原本就是老板打算送给泡泡的,大概是老板初为人父过于喜悦,这会儿才了记起来,还有这么个被遗忘的礼物。
magic N3是在N2的基础上的升级版,其最大的迭代就是它可以飞室内。
许泽南操纵无人机在客厅里飞行,发出扫描障碍物的指令,家用扫地机器人跟随赵觉的摆动推送清扫死角。
泡泡眼睛跟随无人机的飞行路线一眨不眨:“哇哦,酷呆。”
等到无人机无法查看到残留的西瓜虫,发出完成执行的口令,泡泡已经完全被拿捏住了。
许泽南手腕向外一翻,“喜欢?”
泡泡紧抿着唇不说话。
“送你。”
泡泡最终还是摇摇头。
“那借你玩吧。”
泡泡这才接了过来。
赵觉盖好玻璃盖,手还耷在器皿上呢,他问了一个好问题:“老板,这里有多少只西瓜虫啊?”
许泽南:“……你数数。”
赵觉摆摆手:“老板你就当我没说。”
但他这话勾出了许泽南的强迫症,虽然他相信无人机的算法精确性,但不如他数数?
“498。”卖家漏发了两只。
赵觉痴呆了:“……您就这样看看,就能数出来了?”
老板淡淡地应了声,“嗯。”
老板那自己拨弄magic N3的儿子突然抬了眼,看向老板:“哇哦,酷。”
-
忙碌了一晚上,围着西瓜虫团团转的小繁宝宝眼皮微微耷下,翘起唇打了个软软的呵欠。
许泽南注意到她一个小小的动作,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时间不早了,两个孩子也该洗洗睡了。
许泽南请佛:“你回去吧。”
赵觉:“?”
小繁宝宝真的累了,听到赵觉要走的消息,忙拽了拽在玩无人机的哥哥:“昆虫学家叔叔要回去了,哥哥,你快把工资给人家结一下呀。”
赵觉哪里还敢真要结工资,忙和两个孩子挥挥手,逃跑了。
待赵觉走后,许泽南才遇到了带孩子最大的难题。
他敛起眉眼:“你们平时是怎么洗澡的?”
“当然是自己洗呀。”
小繁咯咯笑起来:“不会让叔叔你为难的呀。”
小繁抱着她的卡通睡衣往卫生间里钻。
两分钟后,许泽南听到卫生间“啪嗒”一声,门被反锁起来的清脆声音。
他不禁有些感慨,奚言她把孩子教育得很好,警觉又机敏。可想而知,她这些年定是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的苦。
等两个孩子都睡了熟了,许泽南迟迟不想离开。
他坐在沙发上,肩背微躬,双手垂在紧实的大腿内侧,手骨纤长,指节分明。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清晰地意识到,她在怀孕期间,她在待产期间,在手术病房里,在月子里头,在所有该他陪着的场合和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
她的彷徨无助,她的茫然失措,于她而言,她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做个坚强的单身妈妈,而他就是在一次次缺席之中,没有了在她和孩子的生命里存在的必要。
他突然就能明白了,为什么两个人再见面,只是他一个人在狂欢。
想到什么,许泽南从裤袋里摸出手机。
他垂下眼,手机弹出很多条微信消息。
因为要找蒋澄,他首先点开了有99+条未读消息的群聊。
他上下随手滑了滑。
碰到语音消息框,蒋澄的声音从听筒里漏了出来:“寿星,出来喝两杯吗?我们喝酒,你喝水。”
下一条,严昫的声音紧挨着自动弹出:“你别喊他了,就咱俩出去喝一杯吧。”
蒋澄的语气中充满揶揄:“他又加班了?他能不能积点德,放他的员工一条活路啊?”
严昫轻飘飘地笑道:“不是在加班,而是在帮别人带孩子呢。”
蒋澄哈哈大笑:“不会吧,不会吧?这年头还真有男菩萨?”
严昫:“是啊,病得不轻,说人奚老师那两个孩子是他的,生日都没回来吃饭,家里厨师准备了一桌菜,许年特意从阿联酋赶回来给他庆生。他倒好,到现在还没现身,咱妈气得脸都绿了。”
严昫话挺多,源源不断地:“蒋院长,你那儿有没有测脑子有没有病的仪器?”
“有啊。”蒋澄:“我这儿可是国际私立医院,别说测脑子,你想测什么,我都给你测。”
……
许泽南没耐心听下去了,随手一个电话拨给了蒋澄:“你们医院有没有那种服务?”
“我们是正经医院。”蒋澄想歪了,顿了顿:“但你实在需要的话,我私人也不是不能配点给你。”
“嗯。”两个人驴不对马,许泽南也没发觉,他自顾道:“我想试一下女性分娩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