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太奶奶身上穿着崭新的寿衣, 正在端详自己的遗照,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她缓缓转过头来。
长相与照片上别无二致, 真实看起来倒还多了几分慈祥。
“这就是我太奶奶的灵堂了。”崔同带着大家走上前,又叫上正在招呼客人的父母, “爸妈,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 那几位神仙,这是栖无,这是他的爸爸, 还有这位……”
他一下子没找到什么称呼来称呼初至。
倒是他的父母自动圆了他的话:“这是栖无的妈妈吧, 一家都长得好,真的跟神仙一样,难怪这个孩子这么好看,爸爸妈妈基因都很好。”
“一直听我儿子说你们, 快请进。”
妈妈?
这个称呼让初至挑了下眉。
她现在突然发现,苏闻是小崽子的爸爸,就连妗文和孔凛都是叔叔和姨姨。
自己倒是什么身份都没有。
但是在人界,父亲和母亲关系也不简单。
要什么样的身份, 才能成小崽子独一无二的呢。
听到妈妈这个词, 其他人也不由得去看初至和苏闻。
别的不说, 这两人虽然听说是上下级,但年纪差不多,颜值也都很高, 说实话, 每天这么朝夕相处, 一起带孩子的, 真的不会有什么吗?
林丁奇则是听起了一声的冷汗,之前南司那么明目张胆的磕CP,导致他现在只要看到或者听到一点点有关于帝君和判官大人这方面的词,总觉得那里都不对劲。
他赶紧摇头,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能代入,一代入就出不来了。
不过初至和苏闻还没开口,小栖无就先澄清了。
“栖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妈妈。”小栖无主动说,“这是初至。”
这话听得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
怕是童言无忌,但是也明白了,面前的这两位不是那种关系。
在场的人这么想,看直播的观众就不这么想了。
【以前听这话的时候觉得崽崽可爱还可怜,现在听这话我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所以崽崽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在自报家门了。】
【但家人们,我很疑惑,听说鬼神都是受到北阴大帝点化而成的,都是生前有大功德的人,可是栖无年纪这么小,如果真按照你们说的,怎么可能她是阎王呢?】
【你们还真信啊?有点过于玄幻了,就是人家真的很厉害而已,哪有你们说的那么浮夸。】
【对啊,要说地府的阎王大人来到人间,还参加了娃综,在人间的幼儿园里学习,你们听听这科学吗?】
【我不管,鬼神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不科学的事情。】
弹幕又开始议论了起来,关于这几位真实身份的问题大家都很疑惑,甚至还上了热搜,不过现在节目组暂且还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问题。
主人家没有别的意思,是真的只请这几位来做客而已。
不过大家也没有干坐着,都给这位去世的老人上了一炷香。
在乡下办这种丧事,还是比较传统的。
上香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跪下来的。
但是轮到小栖无的时候,她拿着香,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她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但是作为阎王大人,是不可以轻易给鬼跪下来的,鬼神也同样。
这对于寻常的鬼来说,可能会承受不住这种大礼。
因为有了崔同的介绍,大家都对这个小孩很好奇,纷纷都在关注她的动作,这时候见她拿着香在思考,还以为是怎么了呢。
苏闻倒是瞬间明白了栖无这么做的原因,转头解释道:“栖无不方便跪,还请谅解。”
“没事没事。”崔同立马说,“这已经是我们的福气了!您几位随意就行!”
这话让周围的人听见多少会有些议论。
乡下大多数老人都是不会去看什么直播的,自然对网上的事业没有那么了解。
“没想到小崔同一个大学生,对这些还挺信。”周围的街坊邻居小声说,“但是这个小孩再有本事,如今在百岁老人面前上香,不跪是不是有些不好?”
“谁知道呢?”另外的人说,“人家都不介意,咱们就别多嘴了。”
“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小孩子有什么本事。”
这些话很小声,但还是被小栖无听见了,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这位太奶奶。
太奶奶对她很是喜欢,一个劲的围着她看:“不跪不跪,我不在意那些虚礼,这孩子长得真讨人喜欢呀。”
小栖无将香放在了香炉中,轻声说:“谢谢。”
其他人一头雾水:“谢什么?”
苏闻这时用法印提醒:“栖无,这里不能告诉大家你见到了这位老人。”
小栖无以后,用法印回判官爸爸:“为什么呀?”
现在直播不是可以说自己见到鬼了吗?
“不一样。”苏闻给她解释,“现在是葬礼,这里人多,如果知道了会有人害怕。”
啊?
小栖无更不理解了,可是大家看起来都那么高兴,为什么还会害怕?
好复杂。
她乖乖点头,用法印说:“栖无知道啦。”
她上完香后,又对着遗照道:“阎王大人,会保佑你的。”
这位太奶奶听得喜笑颜开:“小朋友真会说话。”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众人只见小栖无上的香不像别人的那样,烟雾会散开,没有规律,反而朝着她身旁的某一个位置飘了过去,环绕在那里。
大家吸了一口凉气。
上一次见到这种情况的时候,还是栖无在召鬼王的时候,那时候烟雾飘向的地方就是鬼王在的地方。
而现在这样的话,那岂不是这里是……
知道内情的人微微睁大了眼睛。
而其余不知道的乡亲们只觉得奇怪。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打乱了那烟雾的方向。
大家顺着那只手看上去,初至手里拿着一注没有点燃的香,像是无意地划过那些烟雾。
见大家都在看自己,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怎么了?”
说着就点燃了香,不过这一次她点燃的香就是四面八方的飘了,看不出什么规律来。
大家在这才摇头:“没事没事。”
而站在一旁的这位太奶奶手中却突然出现了两炷香,分别就是栖无和初至烧的。
她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这两位,但是她们像是没有其他异常一样。
大家都陆续上完香后,就都坐在了崔同专门准备给他们的一张桌子上,这里的习俗是客人来了都要给上一桌菜。
小栖无对待吃饭一向都很认真,不过这一次,她吃着吃着就不由得去观察周围了。
“好奇怪呀。”一旁的瑶瑶说,“为什么大家都不难过呢?”
“我也不知道。”夏桥对这个也很好奇,“怎么还有人打麻将喝酒?”
夏远钧轻轻摇头,示意孩子们不要再说话了,又解释:“每个地方的风俗都不一样。”
“而且,寿终正寝对于老人来说,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林丁奇也道:“这种习俗在很多地方地方都有,或轻或重,很早就流传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人对于死亡的畏惧,想让氛围高兴一些,也或许是因为,想让亡者高高兴兴地走。”
听着大人们的解释,小栖无似懂非懂,她环顾着周围,看到那位太奶奶像是比她的子孙后代都要忙,走走这里,走走那里,给这个亲戚说一句,那个亲戚说一句。
有些过来上香的有些难过,她还会安慰那些亲戚,即便人家听不到。
他们来的时间不是饭点,许多客人只是来了一圈又走了,最后只是一些帮忙的亲属和在做法事的那些人在,还有就是被留下来等着吃晚饭的小栖无一行人。
许多人都围过去听那些法师念经,就连嘉宾都有些好奇,在一旁认真看。
小栖无对这些经文都很熟悉,都是一些超度亡者的经文,这些都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她跟判官爸爸和初至坐在后面,跟判官爸爸和初至拉了一个法印小组。
她问:“为什么无常不来带这个老人去投胎呢?”
“在人界,百岁以上的老人是有福泽的,去世后会有一天在人界滞留的时间,留给她看看自己的家人。”苏闻说,“大概晚上无常就会来接她走了。”
原来是这样。
小栖无只有三岁多快四岁,她想了想,掰着手指数:“栖无现在要四岁了,但是长大好像很慢很慢,那到一百岁确实很久哦。”
她不解:“可是对于鬼神来说,好像百岁又是一眨眼的事情,怎么这么奇怪。”
初至笑了下:“若是你成为了鬼神千年万年,你自然也会觉得百岁只不过是眨眼间。”
小栖无:“所以对于初至和爸爸来说,是眨眼间吗?”
“不是。”
“不是。”
苏闻和初至异口同声,说完后彼此互看一眼,而后又相视笑了。
初至先开口:“那时候每时每刻,都度日如年。”
她目光深远:“但是回头看就突然发现,怎么就过了这么多年了。”
苏闻点头:“嗯。”
小栖无眉心皱起来:“栖无有点不懂。”
“以后你就都懂了。”初至说,“不过以后,你应该会让地府变得不那么让人觉得度日如年。”
度日如年应该不是一个好的词,小栖无想。
所以她说:“那初至以后就可以好过一些了是不是?”
“我?”初至尾音一扬,笑出声来,“我自然是回我的罗酆山去。”
回想起那个游乐场里那个罗酆山和酆都地狱,小栖无不太开心,那里不好,她不希望初至生活在那里。
她问:“初至不可以跟我们一起吗?”
她低声说:“栖无想跟你们一起,少一个都不好。”
这下换初至沉默了,她抬手摸了摸小崽子的头,这话她没法接。
过去千年她虽然身在幽冥门,但都是恶鬼,幽冥门与酆都地狱是相通的,她自然也在酆都地狱。
只是都出不来,回不到罗酆山上去。
出来后,她在人界偷来的小半年,已经让她很满足了。
但不论是人,还是鬼神,总是会想要得寸进尺,会有一些奢望的。
许久,初至才问:“你是阎王,你能离开地府吗?”
小栖无摇摇头。
初至:“所以,我怎么能离开罗酆山呢?”
小栖无更难过了,因为她明白,每个鬼神都有自己的责任,自己是,初至也是。
过了会儿,她闷声问:“地府和罗酆山,不可以在一起吗?”
在一起?
初至失笑:“怎么在一起?”
“酆都地狱,栖无也可以帮你一起。”小栖无指着自己,“栖无很厉害的,你问爸爸。”
一直没说话的苏闻抬眸。
小栖无着急地向他求证:“栖无是不是可以平复那些鬼的怨气呀,地府的鬼,幽冥门的鬼,那酆都地狱是不是也可以呢?”
“这样初至就可以到地府,跟我们一起啦。”
她说:“栖无每年去一次,或者半年去一次。”
这话让初至和苏闻一愣。
这是他们从未想过的方向。
苏闻很快回过神来,目光抬起来:“栖无非点化而成,是灵气所孕生,是天地所有。”
他微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发现的松快:“帝君…您也是。”
初至与他对视一眼。
她也想到了这一点。
自己也非点化而成的鬼神,是那些人想要压制的恶念所化。
她与栖无,好像是同样的。
只不过是两个极端。
忽的,初至笑了笑:“是啊,我也是。”
“一个是希望,一个是……”
“也是希望。”苏闻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初至话音止住,无声地注视着苏闻,听见他说:“初至的名字,不也是如此吗?”
苏闻看着她:“即便是为了镇压酆都地狱,那也是为了给人界的人带取活着的希望,不是么?”
小栖无看看爸爸,又看看初至。
不明白怎么说着说着,就突然跳到这里来了,他们在说什么?
初至的名字?
爸爸和初至,居然有自己听不懂的小秘密了!
但是,爸爸说的话是好的!那就是说的对!
所以小栖无跟着直点头。
良久,初至唇边笑意一点点扩大,她往后靠在墙上,垂眸轻笑。
“苏闻,听你说话真让人开心。”
苏闻也笑起来:“那是我的荣幸。”
小栖无:“所以初至,带栖无去看看吧!一定可以的!”
初至低头,看看小崽子,又看看苏闻。
她过去那么多年里,从来没有过跟谁一起生活、分享的经历,所以在人界的这段时间,的确让她贪念和不舍。
小崽子问自己想做的事情。
其实想来想去,不也就是这个俗世么?
“好啊。”她说,“那就试试吧。”
“好耶!”
【麻木了,家人们,这三人一个看一个,脸上表情那么复杂变化,是在说腹语吗?】
【眼神会拉丝哈哈哈哈!】
【这种好像默契的一家三口,尤其是初至和苏闻对视的时候,狠吸一口气!】
到了晚饭时间,客人们也是吃完饭就走了,作为特别邀请过来的,小栖无她们留到了最后,小栖无想多给这位太奶奶一点祝福。
无常也适时出现在了灵堂外。
见到无常的出现,这位太奶奶原本轻松的表情就变了,她笑意微受:“也到了该走的时间了。”
但无常虽然来了,第一时间还是先向几位大人行了礼。
“帝君,阎王大人,判官大人。”
小栖无:“你好。”
一旁等着无常带自己走的太奶奶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所以白天的那几炷香,真的不是意外。
真的是这几位“神仙”带给她的。
她看着这个自己格外喜欢的小姑娘:“阎王大人?”
小栖无点头:“是呀。”
“阎王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小栖无说:“那位崔同叔叔,请我们来沾沾福气。”
“但是他不知道栖无是阎王大人哦。”
崔同太奶奶也不知道自己这重孙子到底哪里来的这种运气,真的就把阎王大人请过来了。
她转头去看,自己的这些孩子孙子要么在灵堂中走来走去,要么就在外面招呼客人,像是忙得脚不沾地。
吃完饭后,就是那些法师再一次念经的时间了。
她问:“大人们,我是现在走吗?”
无常拿出自己工作用的平板电脑:“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如果还想看看亲人是可以看的。”
崔同太奶奶点头,缓缓飘进了灵堂里。
灵堂中,每个孩子走来走去,浑然不觉被谁看着。
她只看了一圈便不再看了,又飘了回来,远远的看着,不再多言,像是在等着最后的时间到。
小栖无察觉到这位太奶奶的不舍和难过,还有她的高兴,总之好复杂,她一时理解不了,只是下意识无回头问:“不看了吗?”
因为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话她是直接说出口的。
周围的人纷纷看向她。
【我就说!崽崽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这是在跟过世的老人说话吧!对吧!】
崔同太奶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摇摇头说:“不看了。”
“为什么呀?”小栖无不解。
崔同太奶奶:“看了半辈子了,看得够够的了,都是一张脸,哪有什么看头。”
话是这么说,但是她眼里却有光在闪烁:“他们看我也看腻了。”
这时,崔同抬着一个箱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快步走到了栖无面前,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们走了呢。”
“还没呀。”小栖无说,“怎么了吗?”
崔同将他抬着的箱子放下,里面是一些小礼物,印着花纹的碗:“这是寿碗,送给你们的。”
怕他们不收,又说;“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百岁老人仙逝,都会送给来的客人,这是福气。”
这种福气自然是不能不要的,于是大家开心的收下。
崔同大概也知道栖无他们要走了,暂时没有去忙,而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看着自己太奶奶灵堂的位置:“谢谢你们能来。”
小栖无:“不客气。”
崔同捏了捏手指,忽的笑着说:“这次太奶奶过世,我爸妈说我辈分小,又是刚参加工作,可以不用来,但是我想,怎么能不来呢,我从小就是跟太奶奶一起长大的,我爸妈忙着做生意,我就跟在太奶奶身边。”
“可能是我想的跟他们想的”
大家忍不住侧目。
但是崔同好像只是随口在回忆自己跟太奶奶的事情而已。
他说:“小时候容易肚子疼,她就一整夜给我按肚子按这按那,按得我肚皮发痛。”
崔同自己都笑了一下:“她耳朵不好,我们说话说小声了,她听不见,说大声了,她就认为我们在骂她,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身子很硬朗,总是要强地要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
“但是每次我们去看她,她就总是拉着我们说这说那,从我爷爷辈的故事说起,不打断她她能说上一天。”
“太奶奶做饭总是喜欢放一些奇怪的东西,在白粥里放盐,菜里放很多味精,买一些不知道哪里卖的看起来过期的东西,小时候不觉得,现在长大了就觉得味道很奇怪,所以长大后我就很少在她那里吃饭了,但她每次总是喜欢做了让我吃,那种看着黑暗料理的心情真的太难熬了。”
崔同奶奶听到这话,笑骂:“所以你们才不愿意来找我是不是?”
崔同听不到这话,他好像是说完了,沉默了很久。
也没有人去打扰他。
直到,他才最后忍不住问:“栖无,你看到我太奶奶了吗?”
小栖无:“嗯?”
崔同:“其实请你们来,我也有些私心,我回来得晚,没有见到我太奶奶最后一面。”
话未尽,但意思很明白了,他想请栖无过来,看看能不能再看到太奶奶。
小栖无往旁边崔同太奶奶的方向看了一眼,听见她说:“看什么最后一面,你这小子就是最腻了我的吧。”
虽然这么说,但也没见她有几分怨气。
没有得到小栖无的回答,崔同便道:“不可以的话也没关系的!”
小栖无说:“你想跟她说什么吗?”
崔同愣了愣,好半天才开口:“想说对不起。”
他说:“跟太奶奶的最后一面,让她难过了。”
其余人都没出声,崔同知道小栖无可以带话给阎王,所以道:“上次我急着要走,却被她一直按着在她那里吃饭,所以说话急了。”
小栖无听明白了:“所以你想给你太奶奶道歉是吗?”
“嗯。”崔同点头,“想跟她说对不起。”
小栖无道:“那你说吧。”
崔同一怔。
小栖无目光在他身旁一顿,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了崔同的手:“她能听到的。”
崔同敏感地抖了抖,他嘴唇上下微动,好半天才轻声说:“太奶奶,我不是要凶您,也没有讨厌您。”
“其实,您是我最想亲近的人了。”
崔同太奶奶:“我知道。”
崔同猛然转头。
他听见了,太奶奶的声音他绝对不会听错的!
崔同太奶奶看着他说:“我活这么大岁数,还看不出来你们这心眼里想的是什么吗?”
“您…”崔同声音哑了,“您还在。”
他太奶奶惊讶于他能听到自己说话,但是转念一想,阎王都在这儿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于是说:“在,不过马上要走了。”
“小同,太奶奶没有生气,也没有怪你。”崔同太奶奶说,“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该做什么就去做。”
崔同长大后就不在这边上学了,回老家的次数也很少,所以长大后的他跟太奶奶的每一次见面,其实都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说的话太奶奶不懂,也听不见,太奶奶说的那些,他也听过了无数遍,每一次的交流都有些困难,真正能说上的话很少。
那些日子每次上演都让他觉得习以为常,但是真的失去了,又觉得心里空了。
此时此刻,真的听到了太奶奶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傻愣愣地站着。
崔同太奶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以前太奶奶想,能看到你爸爸出生,就无憾了,可是后来,又想看到你出生,最后还想看到你结婚生子,其实我几世同堂已经很好了,但我总是有一个接一个的心愿,不知满足,闭眼之前,想的是还能不能再听到你的声音?”她说,“现在终于离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你也不要想,朝前看。”
“想的。”崔同说,“我一直想您。”
太奶奶笑了起来,摸着他的头不说话。
时间快到了,她看向小栖无:“大人,我是不是该走了?”
无常看了眼时间:“是的。”
“小同。”太奶奶最后轻轻抱了抱他,“太奶奶走了,是很高兴地走的,所以你们也要高兴。”
崔同紧捏着手,双目通红:“好。”
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跪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太奶奶,我来晚了,您,一路走好。”
崔同太奶奶转身,看向小栖无:“谢谢您,阎王大人。”
“不客气。”小栖无抬起头说,“今天沾了你的福气,栖无祝你,顺心如意。”
“阎王大人,功德无量。”
“谢谢呀。”
在崔同太奶奶离开的时候,他的子子孙孙们好像似有所感,不约而同地抬头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看向了后面的方向,好奇怪的感觉,好像心里,一下子就空了一块。
他们也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崔同,崔同父母回过神,赶紧走过来:“你怎么了?”
崔同低声道:“太奶奶走了。”
崔同父母疑惑,这不是早就走了吗?
“你累糊涂了,都说你不要来了。”他父母说,“一个孩子,能做什么事,快起来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崔同抬起头,问:“你们为什么不难过?”
他父母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说什么胡话呢。”
说着就将他扶了起来,交代几句又去忙了。
崔同看着父母的身影,说:“太奶奶临终那天,他们才给我打电话,说太奶奶要不行了,说我有时间就回来看一眼,没时间就不用回来了。”
“他们说我刚开始工作,请假不好,辈分小,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不太理解。”
“我只有一个太奶奶。”他说,“为什么说我可以不用来?这是亲人,也是因为这个,我错过了太奶奶的最后一面。”
林丁奇说:“父母想的跟你想的不一样。”
“他们觉得,自己可以给你们撑起一片天,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崔同沉默地看着院子里,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所以一切都是父母叔叔他们在操劳,他们的确很忙,但也有他理解不了的地方。
生死大事,真的可以这么轻描淡写吗?
崔同问栖无:“您知道为什么吗?”
他刚才听到了,太奶奶叫她阎王大人。
所以网上的那些猜测,是真的。
崔同觉得惊讶,又好像已经预料到了,很多感觉夹杂在一起,一时让他做不出什么反应来。
这个阎王大人,跟传说中的不一样。
让他觉得亲近,喜欢,却又敬重。
小栖无摇头说:“不知道呀。”
“栖无来这里的时候,也觉得奇怪,每个人好像都很开心。”小栖无说,“可是,你们每个人也不开心。”
“叔叔的太奶奶,她释然自己的生死,但是却也不释然,她还是很留念。”
小栖无都把自己说迷糊了:“真的很复杂。”
这时候的院子里客人已经很少了,忙了好几天的大人们也坐到了灵堂里可以暂时休息一会儿。
他们烧着香烛,又看着灵堂中的遗照,都很沉默。
好像那些忙碌,那些圆滑世故,那些开心在他们脸上都褪去了,只是疲惫,是烧尽了香炉中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小栖无看到这一幕,好像有些明白了,轻声道:“但是,其实是有本质的。”
“本质?”
“嗯。”小栖无说,“生下来一个人就有感情叭,这一生都有,说得出口的,说不出口的,简单的,复杂的,都是感情。”
她回头看向爸爸:“是吗?”
小栖无记得爸爸跟自己说过,人有感情,但是感情很复杂,亲情,友情,爱情……
这些复杂,都是说不清的。
人和鬼都一样,其实很难看得清,因为每个人每个鬼的感情都不同,都很复杂。
被小栖无这么问,苏闻就知道,她又明白什么了。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她又长大了。
苏闻点头:“嗯。”
“人也好,鬼也好,他们的感情都不一样,都很复杂,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此下一个定义。”
小栖无立刻赞同:“对!栖无就是这个意思!”
小栖无她们走后,崔同也走近了灵堂,坐在了自己父母身边。
他爸爸转头看了他一眼:“不去休息?”
崔同摇摇头:“我陪陪太奶奶,爸你去休息吧。”
崔同爸爸笑了下,靠在了一旁的墙上闭眼,过了一会儿说:“我也想陪陪我奶奶。”
崔同动作一顿,回过头,他爸却将他的头转了回去:“我跟她,比你跟她还亲,吃她做的饭,吃得比你久。”
这时,崔同的叔叔也走了过来,在他爸身边坐下,像是听见了他们的话,笑道:“那可不,我跟你爸小的时候,经常划拳,谁输了谁就帮谁吃饭。”
崔同:“那太奶奶也会跟你说爷爷的事吗?”
“说啊,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他爸转头看向遗照,“不过,以后也没人说了把。”
崔同看着叔叔和爸爸的视线,在这一瞬间好像就明白了方才栖无和苏闻的话。
生死,其实人,人的一生,最基本的就是感情。
不会变的。
晚上大家都在宏宏外婆家休息,小栖无早早睡觉。
苏闻一向睡眠浅,这会儿在乡下,又没有了镜头的束缚,他便走到了外面吹风。
初春的风没什么好吹的,还很冷,但他丝毫不觉。
他在想事情。
好像大家都有事做,自己却没有。
从苏四宝那里回来后,他就总有这样的感觉,钟昭去投胎了,他也放下了过去。
然后呢?
当初是放不下的他成为了判官,如今没有了那些事,他会想做什么呢?
无从思考,也没有源头去想。
空了几千年的思维,好像找不到一个衔接的点。
只有栖无和初至现在推着他往前走。
栖无想要长大,跟大家一起生活。
初至想要成为一个人,也是一样的生活。
苏闻指尖轻点,想起了她们的话。
自己好像,也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一起生活,跟想要一起的人,听起来的确会让他觉得开心。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苏大人。”
苏闻回过头,初至从里面走出来:“你很喜欢一个人在外面思考啊。”
苏闻笑:“帝君或许也是?”
“不然我们就不会遇到了。”
院子里有几张木凳子,初至坐在了其中一张上:“我跟你不一样。”
“我没有思考,是在畅想。”
苏闻下意识问:“想什么?”
问完后他愣了愣,自己现在居然已经习惯要去问帝君的想法了,过往的他是绝对不会的。
初至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她眉眼带笑,看起来是真的很开心:“想以后,我真的不用总是待在那个鬼地方了,想着就很开心不是吗?”
苏闻:“嗯。”
初至问:“那你呢?”
几秒后,苏闻道:“我在想,自己会想要做什么。”
初至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就想通了:“总算是为自己想了想了,那想好了吗?”
“或许。”
“做什么?”
苏闻转头:“帝君之前说,以后我也会是栖无的父亲,我想这件事,就是很让我觉得可以期待的。”
“我也想带栖无长大,做她说的那些事情。”
初至点点头:“挺好。”
“你会陪她在人界长大吧?”
苏闻闻声道:“只要她愿意,我会的。”
“她巴不得呢。”初至笑着抬头,看着漆黑的夜色,“奇了怪了,明明这里也很黑很冷,可是我就是喜欢这里,不喜欢罗酆山。”
“以后若真的可以不用一直在那里,可以来到人界,那还得请苏大人多多指教啊。”
她伸出一只手来。
在人界熟悉了礼仪的苏闻自然懂,他们不惧黑暗,但又不喜黑暗,他看得见她的手,细白的,像是有温度一般。
这位帝君,在她想做的事情里。
是有自己存在的。
许久,苏闻伸手与她交握:“多多指教。”
-
第二天,大家在宏宏外婆家休息了一天,也算体验一下这里的生活,到了晚上,就是录制这一季结束语的时候了。
节目组昨天就看到了关于小栖无她们身份猜测的热搜,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热度。
所以在轮到小栖无她们采访的时候,节目组就将问题给拟出来了。
李珂和黄鹏手都在抖。
前面都是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小栖无她们的回答也跟上一季差不多。
李珂问:“接下来还会直播吗?或者有继续参加我们下一季的打算吗?”
苏闻摇头:“暂时不会。”
“为什么?”
苏闻:“栖无还需要回到幼儿园学习,希望她能有自己的私人生活,一直在镜头下,以后会不方便。”
这是几个鬼神早就商量好了的。
栖无会长大,以后她也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一直在直播的话,时间越久,越不好。
小栖无对这些倒是无所谓,现在地府一直发展都好,也不缺钱了,她可以去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那也是很好的呀。
而且还能更快地长大!
她也嗯嗯直点头。
李珂夹带私货,忍不住问:“那你们的阎王庙呢?”
苏闻:“庙里当然在。”
【呜呜呜那我岂不是再也看不到你们了!】
【想开一点,至少可以去庙里看她。】
【但是那不一样呀,不能每天都看了。】
【孩子总是要长大的,的确是不适合一直在镜头底下。】
【接下来就是每天超话考古了。】
李珂觉得可惜:“那么多喜欢你们的人。”
初至扬起手机:“不是有手机么?”
“我会多发小崽子的照片的。”
她说:“不是有手机直播吗?偶而播一播也是可以的。”
李珂:“初至也是,跟栖无和苏闻一直在一起吗?”
初至反问:“不然呢?”
李珂:“…合理的合理的。”
【合理个鬼,苏闻说不会结婚,那初至呢?整天同一个屋檐下,算个命算得眼睛拉丝,我不信。】
【其实换个思路,他们要是真的在一起了,那不是挺好的吗?都对崽崽好,颜值又那么高。】
【其他的我不管,初至请经常营业!】
最后,李珂问出了那个一直让所有观众都猜测的问题。
“是这样的,之前有些网友在往期节目里发现了一些巧合,对你们几位身份有了些猜测。”他将打印出来的图片递过去,“你们看看。”
小栖无不识字,于是左凑右凑的,看看爸爸又看看初至:“这是什么呀?”
苏闻和初至看着图片上那些内容,有些意外,但却没表现出来。
李珂头皮崩紧:“那几位,有什么想法吗?”
“栖无,真的是阎王吗?”
徒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小栖无徒然瞪大眼睛抬头,有些茫然。
初至放下了手中的资料,笑问:“这又是鬼神党?”
“不是鬼神党。”李珂解释,“又或者现在所有人都是鬼神党了,等一个官方盖章。”
初至似笑非笑:“我不是早就盖过章了吗?”
李珂:“……”
您这种跟往常一样的语气,让我很难办啊。
这到底是真是假?
【可恶,这女人原来早就下了一盘大棋,我不管,这就是真的!】
他只好求助地看向苏闻。
苏闻也收好了纸,抬眸道:“如果大家觉得是,那就是吧。”
李珂:“???”
“这是什么说法。”
“鬼神本就是人们信仰所化,大家信仰什么,鬼神就是什么样子。”苏闻缓缓道,“若是问我们,我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李珂:“可是您几位不是召鬼王,见过鬼神吗?”
“是。”苏闻从容不迫,“但谁能保准他们就是一个样子呢?若是以后信仰功德不复存在,鬼神消失,这也是合理的。”
李珂:“……”
超出知识范围了。
【啊这,如果不信了,那是不是就真的消失了?】
【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行,不能消失!】
最后,李珂看向了一直在点头的小栖无,这个总不会这么能言善辩了吧!
“栖无呢?”他问,“大家说你是阎王,你是吗?”
苏闻和初至同时转头看她,小栖无抓紧了手里的奶瓶,她看向镜头。
在大家紧张等待的时候。
小栖无喝了一口奶,这才开口说:“栖无是呀。”
“!!!”
还没等李珂一口气缓过来,栖无又继续道:“爸爸是,初至是,李珂叔叔也可以是。”
李珂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
“那好吧。”小栖无勉强道,“那叔叔不算。”
她问:“栖无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栖无是,所以大家会信仰,栖无不是,大家就不信仰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好奇,想弄明白。】
【我也是。】
小栖无看不见弹幕,她继续道:“阎王,只是一个称呼。”
“栖无会说,阎王大人保佑你,但栖无不会说,‘栖无保佑你’对不对?”
“不管阎王大人是谁,都会保佑大家的,所以大家为什么要问栖无是不是阎王呢?”
李珂:失算了。
这小丫头人虽然小,但是真的很能说。
以前还会迷糊,现在说话是越来越溜了。
小栖无道:“阎王大人可以是每一个人,也可以是你自己。”
“因为阎王大人是信仰,但是努力的还是自己呀。”
“比起大家要去想阎王是谁,长什么样子,栖无更希望大家明白的是:人之所得,皆人之所当得。”
她说得很认真,一时之间直播间里的人都停止了发弹幕。
的确,大家好像都关注错了方向。
他们在乎的不是栖无是不是阎王,而是栖无所带来的本身,是这个信仰所象征的东西。
这时,小栖无又笑着说:“所以大家要问栖无是不是阎王大人,栖无可以是呀。”
“栖无不仅是阎王大人,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要吃饭睡觉喝奶的。”
苏闻和初至笑出声来,他们原先以为栖无会直接否认,但没想过,过去不管是谁说过的话,她都能清楚地记得,再总结出来。
小阎王啊。
万物之栖。
【喝奶!妈妈要亲眼看着你长大!管你是不是阎王!】
【不仅看着你长大,考试考不好了我们也要打你屁屁,扣除你当天的奶了!】
-
第二季节目在一片亢奋声中拉下帷幕。
当晚大家就回了北城。
回到家里,小栖无她们没有先去阎王庙,而是去了罗酆山。
得知小栖无要去试着镇压酆都地狱的恶鬼,妗文和孔凛也跟了过来。
小栖无这是第一次来到罗酆山,她提着小灯笼,这是初至说过她很喜欢的,小栖无已经打好了主意,这次看好罗酆山,然后赶紧建设过来。
初至也是许久不回来了,这一路上,是她这些日子一来格外沉默的一次。
“没事的。”妗文轻声说,“栖无一定可以。”
“是啊。”孔凛也道,“现在帝君就可以想想,接下来想去哪里玩了,地府现在办公电子化,你们也不用参加节目,我们接下来就可以一家人去玩一玩,是一家人,对吧?”
小栖无提着灯笼回过头,高兴地说:“当然啦!我们是一家人!”
这时,大家停在了漆黑的一道结界外。
初至说:“到了。”
她正准备进去,小栖无却走在前面:“栖无去!”
她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初至不要怕黑,栖无保护你。”
初至笑了下:“好啊。”
于是小栖无最先跨过了结界,走进了罗酆山的地界。
才进去,她却突然惊呼了一声。
初至脸色骤然一变,赶紧进去。
但视线才清晰,却站在山前久久不能动弹,满目震惊。
目之所及,皆是灯笼,一盏一盏,铺满了整个罗酆山,铺到了初至的殿前。
而她的宫殿更是被灯光映亮,在山顶格外地夺目。
大家都无暇去顾及山下酆都地狱骤然因为灵气而静下来的情形。
这跟她过往生活的罗酆山,截然不同。
像是被温暖包围着的。
初至目光静静地看着这片灯光,而后走上前,取下了最近的一盏灯笼,上面印着小兔子。
良久,她唇边的笑声缓缓溢出来,回眸看向苏闻和小栖无:“谁的主意?”
小栖无立刻指向爸爸:“是爸爸!”
妗文和孔凛也马上出卖带头者:“苏大人!”
苏闻提出来,他们才连夜过来弄的!
苏闻眼底微闪,笑道:“帝君不是不喜黑暗么?”
“对!”小栖无说,“爸爸说,现在电没有通到这里,但是灯笼可以带过来,我们给初至惊喜!”
她高兴地说:“虽然以后初至不住在这里,但是罗酆山也要有光,今年是兔子,明年过年再换其他的灯,这样罗酆山就全部是祝福了对不对?”
初至含着笑意问:“你们每年都来给我换?”
小栖无:“当然啦。”
“初至喜欢吗?”
初至微微转身,看着身后数不清的灯笼,轻声说:“喜欢。”
她说:“以后,我们一起来换。”
小栖无依旧提着小灯笼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妗文和孔凛跟在她身后。
初至提着方才取下来的灯笼,转头问身旁的苏闻:“苏闻,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嗯?”苏闻偏过头,顿了顿,“那次去游乐场就想了。”
“又或许,在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想了。”
“第一次?”
苏闻点头,没有了前尘,没有了后顾,只是像栖无说的那样,单纯的做自己想做的,想说的。
他道:“初来罗酆山,看到帝君坐在神台。”
“那时我想,即便是我这种人,都厌恶没有边际的黑暗,那帝君呢。”
“后来得知,原来帝君也厌恶,那便让这里亮一点。”
他抬头,看着初至的眼睛,轻笑道:“毕竟,以后我们彼此都要多多指教。”
闻言,初至笑了下,紧接着便止不住了,她摆弄这灯:“苏大人啊,苏大人。”
“嗯?”
“没什么。”初至说,“我很喜欢,谢谢。”
“初至,爸爸!”小栖无站在前面喊,“你们快点!栖无跟姨姨叔叔都走好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