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6
今日正是刀宗入门考核的日子, 半年一回,无数修士在门口等候,队都快排到天边, 人头攒动中,一辆马车从旁边驶了进去。
队中诸人排得心浮气躁, 见这辆马车悠悠而过,不由议论起来:
“这又是谁?今日这么热闹?”
“看金丝草徽征, 难道是南界的那位薛公子?”
“里头还坐着人呐。这不是锻体门的姬大小姐吗?怎么今日都赶趟似的来了,前头舒九尾的马车可还没走远。”
“……要我说,一只妖还坐什么马车……妖骑妖, 马骑马?哈……”
姬融雪和薛灵秀坐在同一辆马车中,两人之间的距离还能塞四个云闲,自始至终都相当沉默。直到薛灵秀道:“快到主殿了。”
姬融雪向外看去。刀宗还是那般讲究排场,待客走的道和普通弟子们走的道路都是分开的, 那边是坚实三合土地,这边还多此一举地铺上了层像是白玉般的雕琢瓦块,除了美观和让马蹄子遭殃之外毫无用处。
作为一个庞然大宗, 除了排场, 自然便是脸面。所以即使姬融雪和薛灵秀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突然说要来拜访, 众姓柳的不知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还是按照规格好好接待了。
只是, 萧芜选的人不是很合适。姬融雪和薛灵秀二人坐在一起, 是真的很难找出话说。
要说吵架,没什么可吵的, 但要心平气和说话, 也没什么好说的, 总的突出一个君子之交淡如水, 姬融雪将帘子放下,道:“那边便是练武场。”
刀宗弟子们所使皆是大刀,一行一动间刀意横扫,需要较大空间,不然你削我胡子我砍你腿,画面不太好看。剑阁也是如此,但刀宗实在是财大气粗,一个练武场就快比剑阁的一整个山头要大了,每个内门弟子都有专属的一块位置,周围设有静心阵和聚灵阵,从里看不到外,从外却可以看到里,在此练武,事半功倍。
薛灵秀看着一群裸着半身的汉子,总觉得一股汗臭味都快冲到天灵盖了,蹙眉道:“分明练武场里还有女修,怎么连个衣服都不穿?”
他是绝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如此大咧咧地在外面不着寸缕的。不觉得害臊么?还是觉得自己很好看?
跟那个花孔雀佛修一个德性。
姬融雪尚未答,车轱辘下面就传来风烨的声音:“就是就是。”
众人:“……”
乔灵珊和即墨姝在车厢后,马车就这么大,虽说刀宗不会仔细检查,但总不可能让风烨待在车厢里,扮女装也不好解释,所以他就只能待在车轱辘下面了。
姬融雪冷冷道:“风烨,你下次说话之前先咳嗽一声。你已经吓到即墨姝至少三次了。”
即墨姝:“我哪里有被吓到?你胡说八道什么!”
乔灵珊:“你刚刚分明就被吓到了……”
不论如何,现在正是五人要分道扬镳的时候,姬融雪和薛灵秀去打探高层口中消息,其余三人去观察刀宗弟子的功法有无异常,即墨姝顺带还能再看看,这刀宗中是否有魔的踪迹。
薛灵秀左右环视,见此处四下无人,低声道:“传音符和息踪符,带上了么?”
“带上了。”乔灵珊牵着即墨姝,足尖点地,迅速躲进一旁的建筑后,声音隔着一道传音符响起:“听得到吗?喂,听得到吗?”
姬融雪道:“听得到。”
乔灵珊三人倏忽一下就没了影,想来是往练武场去了。
今日入门考核,人多口杂,刀宗管事们正累得脑袋发昏;贵客又接连临门,长老们生得一颗汲汲营营的小心脏,当然又要开始揣测“为何来”、“来为何”、“有何暗喻”等等等等,自然没空来管这些外门弟子死活。
天时地利人和,萧芜选的一手好日子。
那头又传来声音,宗门处修士嚎得震天响:“不公平!!不公平!!我为刀削面店流过汗流过血!!你现在一句‘不清楚’就把我打发了?!”
“欸,这话不能这么说。”柳流慈和道:“当初刀削面店可是白纸黑字写着的,干满三个月便可得到面试机会。三个月,九十三天,你才干了九十二天便辞了职,没达到标准,自然不算数啊!”
薛灵秀:“……”
姬融雪:“……”
平时脑子不清楚,这个时候倒是过分清楚了。
眼看便要进待客堂,薛灵秀将传音符捏起,道:“云闲,你那边如何?”
云闲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在换衣服,半晌,宿迟的声音在那头响起:“没事。”
的确是没事。
云闲两下手刀将这两个倒霉弟子打昏,丢进草丛里,衣服扒下来,倒是荤素不忌,扒下来就直接往身上套。
刀宗的棕衣并不分女修还是男修,每个人穿着的方式都有些细微的不同,宿迟垂眼看了那两人,将云闲手上的衣服取来,用了清洁符再递还回去。
“大师兄,你心也太好了吧。”云闲道:“还帮他们洗衣服?这两人都随地嘘嘘了,肯定不讲卫生不爱干净。”
太平道:“你说别人不爱干净?”
云闲:“我好歹不会随地嘘嘘!”
“别闹了。”宿迟嘴上说着别闹,眼睛看着太平,太平瑟缩一下,闭眼不说话了,他方将另一套衣服穿上,衣服狭小,有些难以舒展,对照着昏迷二人修改了易·容,“跟在我身后。”
云闲道:“收到!”
其实对宿迟而言,要孤身潜入刀宗不是什么难事,也无需改换什么衣着容貌,但他见云闲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又骤然想起之前夜潜柳流之房时云闲嫌他“不懂气氛”,干脆也便这么顺着下去了。
师妹想如何做,那便如何做吧,他兜着便是。
本就是要换班的间隙,安排的二人却迟迟不来,上一班的人有些焦躁地看向远处,终于看见两道熟悉身影渐渐而来。
“你们刚才干啥去了?!”那人将灵钥递来,抱怨道:“憋得我要死了!”
较矮一些的伸手来接,那人刚递出去,却察觉到什么异样,又霎时将手缩了回来,狐疑道:“怎么回事?你今日看起来怎么有点不对?”
云闲睁眼说瞎话:“哪有?哪有什么不对?”
那人惊恐道:“你的脸在发光啊!”
“啊,是吗?”……原来大师兄方才又在骗人,云闲咬牙道:“可能是近期吃好喝好睡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面上皮肤较为光泽了吧。”
那人冷笑一声,道:“一派胡言!你以为我会信吗?!”
云闲神色一凛,刚想去摸太平,就听此人用一种“你小子被我抓到了吧”的贱兮兮神情,低声道:“你是不是用了最近很流行的仙子油?哎呀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人人皆有爱美之心!就是你在哪买到的?推我一下。”
云闲:“……之后再说,之后再说。”
宿迟又去拿灵钥,那人又霎的收回,神情警惕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看上去高了几分?”
宿迟默然不语,云闲找补道:“他穿增高鞋垫了,鞋垫!”
“鞋垫个屁!”那人怒道:“增高这么多,这哪是鞋垫?这是高跷吧!你们以为我傻是不是?!”
气氛凝滞中,宿迟开口道:“明日告知你秘法。”
那人喜笑颜开,灵钥一丢,拍拍二人肩膀,扬长而去:“好兄弟!一定记得!”
二人:“……”
刀宗到底是怎么做到北界第一的,就这种智商,里面早已被人渗透成筛子了吧。
难道真如云闲此前说的,刀宗总是近亲联姻,亲上加亲,把脑子不好的基因代代相传,现在才会变成这种局面……
不论如何,二人还是成功夺得了灵钥,打开了第一道门。
门内,又是一道精巧的机关正在缓缓运行。机关呈一种青灰的铁矿色,光泽薄凉,坚硬异常,哪怕是几个高阶修士一齐出手也无法轻易将它打破,旁边仍有两人看守,见二人进来,抬眼道:“新东西又到了?”
云闲道:“是。”
“那便赶紧进去吧。”这两人并无多么警惕,毕竟有机关坐镇,“汇总了便一齐运到宗门里去,长老要在里面等急了。”
机关需要密钥破开,数个齿轮轮番转动,一共有八位数。按照刀宗的谨慎性子,想必这密钥还是时不时更换的,云闲哪知道密码是多少,眨了眨眼,却仍是面不改色地向前走去。
怕什么,大不了把这两个人打晕。
解决发现问题的人,就不会有问题了!
看守二人见她半晌不动作,皱眉道:“你在做什么?”
云闲尚未搭茬,就瞧见宿迟伸手,指尖触在机关一角,一股不似剑气的诡谲波动穿透整个机关,直入内部,霎时,机关顿开,内中光亮一片。
“开了就快点进去!”那二人并未生疑,嘟囔道:“最近外面可不太平,真是多事之秋……”
云闲跟在宿迟身后半步,朝前方精铁构成的小道直直行进。
看样子是没人了,云闲传音道:“大师兄,你是怎么知道密钥的?”
宿迟道:“我不知。”
“不知道?”云闲微微挑起半边眉毛:“那你是怎么打开的?”
宿迟还是那句话:“想打开,就打开了。”
云闲:“……”犹记得上次问他是怎么升上分神期的,也是这个回答。
啊啊啊啊啊啊!!别逼她生气!!
宿迟:“怎么了?”
云闲木道:“我讨厌你。”
“不要讨厌我。”宿迟唇角微扬,道:“是真的。”
他若是知道,又怎么会不肯告诉云闲?
“喂。”薛灵秀的声音隔着传音符响起来,阴阳道:“麻烦你们说话不要当着人耳朵说,私下传音,好么?”
什么“讨厌”不“讨厌”的,听得人无端头皮发麻,很想一针过去。
云闲这才发觉方才她一直在队伍公屏里说话,竟然除了薛灵秀之外大家都在默默听,顿时:“……”
宿迟道:“你若不想听,有许多方法。我可以教你。”
薛灵秀:“你谁啊!!”
云闲真是思前想后,还是想不出大师兄是个什么东西。修剑,非人,非妖,非魔,那到底是什么??或许是妖中的某个精怪,尚也未知,毕竟这四界大陆如此辽阔,有什么东西也不意外。
此前云琅有提过,当时他一心找药,并未有心要收什么徒弟。只是路经土村,看到这么个无父无母的小叫花竟然靠吃百家饭就能被养的结实修长,心生疑窦。
……当然,后来他发现这绝大部分是因为宿迟从小就生得一张好脸蛋,谁不喜欢美人啊,给口饭吃还不容易。但宿迟自那时就开始展露出非人的剑道天赋,帮给他饭吃的王二奶奶劈柴都能劈的又好又快,云琅干脆便收他为徒,带回剑阁。
毕竟这孩子看上去也就对剑道有天赋了,其他人情世故一概不通,若是被人有心引诱,很容易走上邪路。
“罢了,罢了。”云闲快要行至拐角,道:“总之以后会知道的。”
不知天元武斗会有没有限制禁入门槛,但至少到目前都是没有风声的。宿迟作为剑阁大师兄,若是能参加,是肯定会参加的,到时说不准又要同路。
二人走过精铁小道,终于见到了最后一扇门,门上挂着玄铁锁匙,色泽沉凝,泛着冷冷幽光。
门后设阵,有人的声音自后传来,来者不善:“你们带着的‘新东西’呢?”
宿迟的指尖已经触到玄铁了,云闲见他神色平淡,想来也是没什么难度,于是道:“你先开门,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那人:“?”
他一句“有病吧!”还未出口,门就轰然大开,剑气横溢,瞬间眼前一黑,软软倒在了地上。
云闲眼疾手快地将门再度关上,守门之人移开,和宿迟一同抬眼看向眼前场景。
宽阔室内,明珠嵌壁,亮如白昼,琉璃罩光洁透亮,七彩光芒闪动,每个琉璃罩内都存放着一样灵宝或药植,设有小型聚灵阵,法器上光芒吞吐,正不断被温养。
而最中央处,更是大手笔地划出了一整道碧水池,池中置一道石台,上方灵剑横放,剑身上也如有水流涌动,与其下的碧水波涛幽幽之间相互呼应。
灵宝需要吸收天地灵气,不是随地一放就可以的,特别是草药,对于存放条件更是苛刻。刀宗借着接手乾坤城拍卖场的时机,一次性弄回来这么多灵宝,现在还如此严加看管,想来便是武斗会要用之物了。
自然,刀宗内部肯定存放着比这些还要珍稀贵重的法宝,但要触及到内部藏宝空间,风险太大,而且也和云闲来时的目的并不相符。
不过,这么定睛一看,屋内不仅有法器灵植,还有一些功法典籍。典籍却几乎都不是与刀相关的,要么佛,要么魔,居多的更是剑法。虽说刀剑有相通,但刀宗没事收集这么多剑法典籍,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云闲看着那道碧水剑,道:“看来,这便是刀宗要赠予仲长尧的灵剑了。”
同为水属性,这一剑可当真是选得巧妙,仲长尧收是最好,不收也得硬着头皮收——现在没有趁手武器是他的硬伤,即便知道刀宗有可能在灵剑上动一些小手脚,他若是还要继续和刀宗合作,也只能当做不知道。
宿迟伸掌,那把碧水剑毫无反抗地倒射而来,被他握在掌心,他垂眼问云闲:“毁掉么?”
“……”云闲深思熟虑,还是道:“且慢。”
她拎起传音符,道:“圣女大人,灵珊,那个琴坊的,你们那边现在如何了?”
出乎意料的,那边却传来呼呼呼的喘气声,似乎一群人正在奔跑,乔灵珊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们……正在被……一群刀宗弟子追……”
“什么?”云闲急道:“怎么回事?!”
乔灵珊奄奄一息道:“风烨他……潜入房间时……不小心撞见一个刀修换裤子……现在……全部内门弟子都在追这大胆淫·贼……”
“我也是没想到啊!!”风烨在那头狂奔,都快哭了:“都是男的,撞见换裤子有什么?!我还没让他赔我眼睛呢!啊啊啊啊啊圣女大人救救我!!”
即墨姝恼火道:“别离我这么近!滚远点!”
风烨听声音,还是被捞过去了。只是就即墨姝的个性,最多只能做到把人拖在地上跑。
“绝对不能让他跑了!!快追!!!”后面那汉子巨大声音响起,如钟般浑厚:“若是让他跑了,我偷偷穿粉红色亵裤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云闲:“……”
宿迟:“……”
你们刀宗真的……
“你们先跑着,尽量藏起来,不要正面起冲突。”云闲当机立断,又问:“大小姐,薛兄,你们那边如何了?”
那头,薛灵秀没有说话,而是隐约传来了待客堂之内的一道男声。
温润儒雅,谦谦君子,如山溪泉水,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原是仲长尧!
姬融雪和薛灵秀,竟然好巧不巧和仲长尧碰上了面!
“……”
这头,姬融雪和薛灵秀坐在椅上,两人的神情竟从没如此一致过。
那就是复杂,异常复杂,不知如何言说的复杂。
柳昌正坐在主座之上,神情竟也是复杂。不如说,满堂之上,除了仲长尧和舒九尾,没有一个人是表情不复杂的。
“九尾,你在做什么?”仲长尧向众人赔了个笑,又很快肃然道:“你说要来参观,我才带你来的。现在这般成何体统!”
舒九尾今日也仍是那样,一波三折。或许她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都要摆出最让别人能喜欢自己的架势,此处的“别人”不怎么指同性,又或许,即使同性做出不喜欢她的神情,父亲也只会告诉她,这是因为嫉妒。
虽然舒九尾仍是会因为来自同性的不喜而黯然神伤,但父亲这么说,她心中就好受多了。
“尧哥哥,我怎么了?”舒九尾以一种堪称离奇的姿势软软倒在木椅上,面上神情很是无辜:“我听你的话,在好好坐着呀。”
仲长尧道:“你能不能坐正一些?”
舒九尾平白无故被骂一通,委委屈屈地坐正了。
仲长尧看她即便坐正也还是掩盖不了的柔媚之态,不由蹙眉。
……舒九尾虽美丽,但这般作态,果真还是难登大雅之堂。原本,她与唐灵郡主唐无可性子恰好互补,只是现在……算了。
“仲长小友,无事。无事。”柳昌皮笑肉不笑道:“狐族公主来到刀宗,自然不必拘泥这么多,呵呵,呵呵……上茶,给客人上茶。”
他也没想到,这刀宗的管事是吃干饭的么,竟然能把这两波人给聚到一起?!这不是成心给人找不痛快么!
柳昌又看向姬融雪,老脸一笑,试探道:“大小姐,薛公子,是为乾坤城之事而来?好说好说,刘富商如何了?他近日身体可还好?咱们有事可以……”
姬融雪尚未启唇,那头就传来一声娇呼,紧接着便是茶盏落地的碎裂声响,滚烫的茶水飞溅开来。舒九尾像是无意间被烫到了手,下意识地将茶杯松了,却在众人移来的视线中,三秒内做出了无数个动作:
先是捏住自己冰凉的耳垂,再皱眉看向自己伸出的泛红指尖,像是受惊吓一般,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尧哥哥!”她是真心觉得很冤枉,很痛,娇里娇气地蹙眉道:“看!都把我烫出水泡了!”
仲长尧:“……”
薛灵秀:“……”
姬融雪:“……”
哪怕是姬融雪这般的冷脸,都不由被娇出了一道裂痕。
可能是因为功法原因,此前她看着刘小姐买的那只狐妖,还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心想是不是违犯了妖族动物保护法,这样真的好吗。
但现在,她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在此刻,人人都说刘小姐,人人都是刘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