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前龙笙乘船渡过恨情海, 海面一片蔚蓝，平静祥和。如今被邪气浸染，不仅大海变得愈发狂躁, 风浪不止, 海水也被染得漆黑暗沉。
受邪气侵蚀的海水凶戾刺骨，常人一入水便会被浓重的怨力撕成碎片。修为深厚能侥幸活下来的, 也难以在黑不见底、能见度不足三尺的水下追踪。
龙笙一双金瞳在此刻派上用场, 他是龙族, 水下光线再暗, 他视物也清晰无比。
暗黑色的邪气隐匿在黑暗中，快速游往海底。龙族在水下的嗅觉与视觉都极其敏锐, 龙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感应到海水流动中夹杂着一缕异常的邪气逃窜动静, 精准锁定方向, 迅速追逐过去。
邪气逃窜速度很快, 龙笙追到中途, 腰部以下的位置化为一条金色龙尾，金光闪闪的龙鳞霎时照亮不见天日的海底。
眉心水滴印记鲜明, 额头生出金色龙角, 龙笙彻底去除伪装，恢复成龙太子的模样。
他已无暇顾及这会不会惊动龙族, 当下追踪这股邪气更重要。
如果确定邪气对人间有重大危害，他又无法独立解决的话, 龙笙会主动回龙族禀报。
比起天下苍生安危，他逃婚被抓回去这件事就变得没那么重要。
大不了他想办法再逃出来一次……
化出龙尾的龙笙游动速度更快, 眨眼间几乎就要追上邪气。
邪气暗骂一声, 突然分散为无数缕, 朝四面八方散去。
龙笙一顿，他清楚地看到邪气往无数个方位逸散，唯独没有去下方。
不希望他再追下去吗？
海底有什么秘密？
龙笙沉吟一瞬，没有中邪气的调虎离山之计，继续往深海游去。
他一路游下来，并没有看到沉船的遗骸，也没有发现那殒命的十二名精英弟子的尸首。恨情海的怨力可怕，能够吞没坠入海中的一切事物，普通人只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但那些怨力都不敢靠近龙笙，就算靠近，也无法突破坚硬龙鳞的防御。
龙鳞是龙族最好的盔甲与盾牌，没有任何材质能比他们的鳞片更好的抵御危险。
龙笙畅通无阻地来到恨情海最深处，就发现了不对劲。
海底……有好多珠子。
他落地，看清海底沙砾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全是晶莹圆润的珍珠，铺成一片浩瀚的珍珠海。
每一颗珍珠都又大又圆，美丽无暇。若有珠宝商人见此情此景，都得欣喜若狂，连声喊着“发财了”。
龙笙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在龙宫见惯珠宝，对这满地珍珠起不了任何贪婪之心，只疑惑为何恨情海底会有这么多珍珠。
他知道蚌会生珠。龙族喜欢收集闪亮亮的金银珠宝，也从不吝啬用各种机缘法宝来换取宝贝。蚌精一族每年都为了争夺给龙族献上最好的珍珠名额抢破头，一颗珍珠换龙族提供的修炼资源，哪个妖精会放过这机会？
但这是恨情海，海中只有怨力没有灵力，没有蚌精会在此处修炼，普通珠蚌更是没法在这里存活。没有蚌，如何能有这么多的珍珠？
龙笙捡起一颗珍珠，在指腹掂量，闭上眼，感受到珠子中散发的强烈怨力。
然后他脑海中听到一句骇人听闻的话。
“你竟要烹煮你的发妻，你还是人吗！”
龙笙猛地睁眼，这颗珠子失手坠在地上，滚入珍珠海中，再也找不到。
龙笙凝眉，又捡起一颗珠子，闭眼感受怨力。
“这是我为你流的最后一滴泪，我的心已经死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哭了。”
比起前一颗珠子难以置信、绝望凄厉的诘问，这颗珠子的声音极为平静，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漠然。
龙笙捡着珠子，一颗颗听过去，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你真的算爱我吗？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真正爱我的人，怎么舍得让我一直哭。我们氐人族一生的眼泪是有限的，眼泪流干之日，便是殒命之时。你明明知道，可你不在乎，你只在乎我的眼泪能给你带来多少钱，我就快死了，你也只盘算着我的肉能卖多少斤。在你们人族眼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配你们施舍爱意？”
“新婚燕尔时，你说要与我白头偕老，让我流两千九百滴泪，将寿数减成与你一般。如今你竟要我割肉换你长生不老，你们人啊，贪得无厌，必遭天谴！”
“我愧对我的子民，我今日以死谢罪，以灵魂诅咒你们，此生此世，不得好死，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
龙笙望着一望无际的珍珠海，手指紧攥成拳，金瞳暗沉。
他知道恨情海底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珍珠了。
世间有一国度，名为氐人国，人身鱼尾，落泪成珠，又称鲛人、人鱼。
氐人族一生可活三千岁，但一生至多只能流三千泪。落一滴泪，寿数便减去一年，三千滴泪流尽，便立即殒命。
人间有传说，食人鱼肉可长生不老。这其实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氐人族自己都不能够长生不老，人族食用人鱼肉，顶多延年益寿，活到两三百岁。
但能否真正长生不老，是需要时间去验证的。在得到验证之前，只要人族相信这种传说，对氐人族就是灭顶之灾。
这些珍珠，都是氐人族的眼泪。
_
合欢宗。
六名长老带伤回来，为了不引起恐慌，并未通知其他弟子，还是由凤箫把他们送回房中，服下丹药，打坐调息。
确定六位长老暂且平安无事，凤箫就准备折返回恨情海，支援龙笙。
想不到龙笙直接提前回来了。
凤箫刚打开门，迎面就站着龙笙，吓得他后退了一步。
屋内六名长老俱惊。
凤箫回过神，上下打量龙笙，见他完好无损，便放下心：“你怎么回来了？邪气平息了吗？”
“我在恨情海上设了道结界，邪气暂且无法靠近合欢岛。”龙笙冷静道，“但这只是一时的，想要彻底清除邪气，就得化解氐人族的怨力。”
大长老惊异：“你能在恨情海上设结界？结界牢固么？”
二长老疑惑：“邪气是什么？不是怨力吗？”
三长老茫然：“氐人族？”
三个人，三个不同关注点。
四五六长老虽没说话，但龙笙说的话他们也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或者说听懂了，但没法理解。
恨情海上立结界……这得什么修为境界才能做到啊？他们方才六人苦苦支撑半天，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内伤，龙笙随手施个结界，人也没在现场守着，就能挡下异常危险的恨情海风暴？
四长老轻咳一声，慎重地问：“两位可是……妖族前辈？”
尽管凤箫的翅膀已经收起来了，龙笙的蛇尾也变回双腿了，可谁也没失忆，方才那画面还历历在目，他们的身份摆明有问题。
龙笙凤箫没立刻回答，五长老赶紧出声表明立场：“两位放心，合欢宗虽为修仙门派，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但降的都是作恶多端的恶妖，并不将所有妖族都视为敌人。两位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便是合欢宗的贵客。”
龙笙道：“不错，我是千年蛇妖。”
六位长老颔首。这谁都看得出来，那么大一条蛇尾巴，他们又不瞎。
千年道行能有如此深厚的修为境界，放在妖族也算天才了。
几名长老又看向凤箫，想到之前看到的那对黑色羽翼，五长老斗胆问了句：“那这位可是千年乌鸦精？”
凤箫：“……”
凤箫：“是千年乌鸡精！”
凤箫突然觉得好心酸，他一只凤凰，竟然要跟人解释自己是山鸡不是乌鸦……
几名长老又点头，接着问：“不知道二位光临合欢宗，是为了……”
凤箫终于能说出真实目的：“我们是来送信的。”
“送信？”长老们茫然。
什么大人物的信，能劳动两位至少渡劫期的妖族高手亲自来送信？
不会是妖王吧……
难道他们宗主已经猖狂到连妖族之王都勾搭上了，派心腹属下过来书信传情？
凤箫道：“是姝色的信，不过不能给你们看，我们答应过姝色，要把信亲手交到合欢宗宗主手上。”
“姝色？！”几名长老显然激动。
“姝色那孩子，总算记得传封信回来。”
“她刚走那几年，宗主天天念叨，不孝徒儿也不知道传封信给他，白养这么多年。我们劝宗主实在想念，就主动写信问候，宗主偏又拉不下这个脸，这对师徒真不愧是师徒，倔脾气如出一辙。”
“她怎么会想到要写信回来？是不是那个姓白的凡人对她不好？”六长老一边咳血一边发火，“小丫头也是老娘看着长大的，谁敢给她委屈受，老娘立刻去杀了那个臭男人！”
五长老连忙拉住她：“冷静冷静，你本来就受内伤，别再气急攻心。”
凤箫心道，看来合欢宗对姝色还是很关心的，嘴上说不管不顾，真有事还是会站出来撑腰。
“没有，白清寒对姝色很好。”凤箫赶紧为白清寒证明清白，“我们遇见姝色，是因为整个怡容国都被邪气控制，我们那时已经和邪气打过一次交道了，也成功破解了怡容国的诅咒。可那邪气并没有被完全消灭，这次恨情海暴动，也是邪气作祟。”
大长老凝重道：“仔细说说这个邪气。”
凤箫就把怡容国遇到的事详细说了。
六名长老越听神色越沉，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么说，这邪气是专门以恶念、怨恨、悲愤这些负面情绪为食，负面情绪越多，它越强大。它越强，就会干越多坏事，搅得天下大乱。”二长老皱眉，“那恨情海中那么多怨力，岂不是让它迅速壮大？”
“没错。”龙笙道。
四长老希冀地问：“两位之前既然能破怡容国的诅咒，那恨情海里的邪气是否也可以清除？”
“寻常怨力受邪气驱使，我尚且可以绞杀邪气。”龙笙淡淡道，“然恨情海底，有氐人一族的灭族之泪，全族献祭灵魂，诅咒残害他们之人生前不得好死，死后永不超生。此血海深仇，恨意滔天，却无法大仇得报，灵魂困于鲛珠，他们的痛苦怨恨源源不断地被邪气利用，为邪气提供生存所需。此仇不报，此恨不消，我纵使绞杀邪气千万次，它也能够从中再生。”
“所以，要想清除恨情海中的邪气，护合欢宗平安，需得前往氐人国，为氐人族报仇雪恨？”
勾人的男声自屋外传来，一名妖艳绮丽的红衣青年推门而入。
六名长老立刻起身。
“宗主！”
“您出关了？”
长老们激动的神色还没完全显露，就在看到宗主身后跟着进来的清冷男人时僵在脸上。
万剑宗濯尘峰主，濯尘剑仙……
为什么会出现在合欢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