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宜宁明白, 子清说的是对的。
所谓打狗看主人,周嬷嬷之所以敢诋毁玉溪,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而玉溪的确比子清行事冲动一些, 但她这次和周嬷嬷动手, 不只是因被她诋毁了, 更是泄恨。
从上次搜查金福院开始,周嬷嬷便愈加志得意满,不服她管束,玉溪也对周嬷嬷与如意心怀不满, 这一次动起手, 是积怨已久。
薛宜宁赶到垂花门附近时, 玉溪正被周嬷嬷按在地上抓着头发扇耳光, 嘴里还骂着“不要脸的小骚货,算什么东西”, 她自己倒算是周正, 只有左边耳朵上豁了一个口,正汨汨流着血,明显是被玉溪扯掉了耳环。
薛宜宁立刻开口道:“去将她拉起来!”
何妈妈和子清, 以及从金福院一起过来的晚秋梅染一齐上去,将周嬷嬷拉开。
她们是薛宜宁的人,自然向着玉溪,只拉周嬷嬷,没管玉溪,几人一齐动手, 很快就将周嬷嬷拉开。
玉溪得了自由, 又正在气头上, 立刻就反手还了周嬷嬷几巴掌, 因心中气极,不管不顾下,又在周嬷嬷脸上颈上挠出了好几道血印子,弄得周嬷嬷满脸的血,看着竟又比她还狼狈了。
待玉溪出了气,薛宜宁才问:“怎么回事?这骆家后院,是你们打架的地方?”
不待玉溪开口,周嬷嬷便捂着自己的耳朵哀嚎:“夫人,你看看她,一个小丫鬟,竟能下这么重的手……”
说着捡起地上带血的金耳环,泪水涟涟:“夫人,你可不能坦护你身边的人,得为我作主,将军才出生,便是我抱的,一口一口奶大,现在将军出息了,这府里竟没了我这老人的位置,连个小丫头都想要我的命……”
玉溪气愤道:“明明是你先骂人,我没招你惹你,你凭什么骂我?”
薛宜宁问:“她骂你什么?”
玉溪红着眼一脸委屈,竟是半天说不出被诋毁的话来。
她毕竟只是个小丫头,说不出口。
这时周嬷嬷立刻道:“我哪有骂你,我就是在和旁人闲聊,你哪只耳朵听见我骂你了,怕是你自己心虚。”
玉溪又急又气,薛宜宁看一眼何妈妈,示意她开口。
何妈妈便立刻道:“玉溪买了胭脂,周嬷嬷说玉溪要打扮了勾引老爷们儿,玉溪听到了不服气,才上前质问。”
“原来是这样。”薛宜宁看向周嬷嬷:“倒是我顾虑不周了,我素来喜欢身边丫头打扮得整齐周正,别丢了将军府的脸面,所以每月都会发放一份胭脂水粉钱,让她们去选胭脂,竟没想到这样倒引了猜忌。说起来,我也爱买胭脂,这样想来,是不是也不大妥当?”
她问得温和,话语里却暗含威严,周嬷嬷此时也忘了否认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不由解释道:“夫人哪里的话,我自然不是说的夫人,我是见玉溪大白天不在房里侍候,跑外面拿胭脂,打扮得也确实花枝招展,又想起老夫人素来是喜欢丫鬟们朴素干净的,所以才多嘴提了一句,哪想到她就不依不饶起来。”
她有意拿老夫人来压,薛宜宁说道:“丫鬟们爱不爱用胭脂,只是小事,我与母亲都不大在意,只是嬷嬷说话可千万注意,大宅后院的,都是妇道人家,名声尤为重要,嬷嬷提点玉溪那些话,多少有些言重。这知道的人,说是因府上的小丫头买了几盒胭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家后院出了什么不干净的事。”
说完,她加重了语气冷声道:“真被不明情由的人听见传出去,旁人还以为咱们骆家家风不正,藏污纳垢,以后骆家的姑娘还如何嫁人?”
周嬷嬷万万没想到只是说小丫头几句,就被她安了顶这么大的帽子,竟说到她败坏骆家后院的名声。
这罪名她怎能承担得起,便连忙辩解道:“夫人这话倒是言重了,我……”
“罢了——”薛宜宁打断了她,一副大事化小的模样,温声道:“你是将军的乳娘,又是骆家的老人,我一个小辈,纵是暂管着府上的事,又哪里有那样大的脸面对你说教,平日让你多多提点还差不多。嬷嬷与玉溪这丫头都一脸伤,便不论谁是谁非,都算了。
“只是这打骂之事,日后再不可犯。嬷嬷脸上见了血,还是尽快回去休养得好,手上的事便交给邱妈妈吧,先别管了,养伤要紧。”
她嘴上说得温善好听,但周嬷嬷一听就明白,这分明就是要拿她的权,把她当闲人一样养起来。
日后这月银,在主子们跟前逢年过节的赏银,以及底下小丫头们的孝敬,便全没了!
她立刻道:“夫人,我这伤不打紧,回头止了血就好了,待会儿我还得去和正堂那边小厨房里安置呢,将军的口味我最清楚了!”
薛宜宁回道:“无妨的,你说与邱妈妈听,交待一声就好了。”说罢看向邱妈妈:“接手了若有不懂的,问过嬷嬷便是。”
邱妈妈也是骆家的老人,只是人比周嬷嬷纯善一些,不轻易摆谱欺人,以往对薛宜宁也尊敬,此时听见这话,连忙回道:“是,夫人放心,我小心去办,不懂的就问周姐姐。”
她当然知道从此她就和周嬷嬷结下了梁子,这什么问不问,教不教的,都不可能,只是说得好听而已。
但夫人把周嬷嬷的职权给了自己,她当然得接下,她一早就觉得夫人行事周全,进退有度,既然夫人敢拿周嬷嬷的权,她便敢信夫人,安心接过这职权,后面老夫人和将军那里,夫人必定已有后招。
薛宜宁安排完,便带了玉溪转身回金福院,周嬷嬷还要争辩,却已没有机会了。
其实薛宜宁一直就没给她机会争辩。
她就是要维护玉溪,惩治自己。
哼,小妇人,当了几天权,便不知醋是酸的,盐的咸的,她要去找老夫人评理!
不,老夫人做事没有决断,找她倒不如找将军,将军向来就对她敬重,上次还亲自点她去搜检那小妇人房间,如今这小妇人竟好了伤疤忘了疼,跑来找她报仇,她倒要让这小妇人知道知道厉害!
想着这些,周嬷嬷狠狠咬住牙关,却不慎牵动得耳朵阵阵发疼,不由“哎哟”一声。
薛宜宁带了玉溪回金福院,子清便赶忙弄来几块冰来,敲碎了包在手帕里,给她敷脸。
玉溪之前倒还好,现在一回房就委屈得哭起来,然后看着薛宜宁道:“夫人,我是不是给你闯祸了,我实在太恨那周嬷嬷,一时没能忍住……”
薛宜宁回道:“没忍住,就不要忍了,你买你的胭脂,凭什么要被她说。”
玉溪见她不怪自己,便放下心来,随后又担心道:“可我不会动手,让她身上见了血,夫人又没罚我,只罚了她,会不会让人说有意偏袒我?”
薛宜宁理了理她的头发,温声道:“傻丫头,你是我的人,遇到这样你被欺负的事,我要是不能偏袒你,这骆家的主母便白做了。
“她既然敢欺你,便要作好被我重惩杀鸡儆猴的准备。”
玉溪想了想,担心起来:“她肯定会去找老夫人或将军告状的。”
薛宜宁回道:“老夫人那里,我能应对,至于将军那里……”
顿了片刻,她缓声道:“就算他要袒护周嬷嬷,我也不会从,除非他把这理事之权交给旁人,要不然,就无权干涉。”
玉溪心中又担心,又感激,最后哭道:“让夫人为我受累了……”
薛宜宁轻声叹息:“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若不是我之前慵懒怠惰,糊涂度日,也不会让人觉得我这金福院懦弱可欺。我在这骆家操劳一场,总不能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
玉溪吸着鼻子,心中委屈顿时散了不少,下定决心要和薛宜宁共进退,争个事非曲直。
薛宜宁看着她红肿的脸,心里知道晚一些,骆晋云八成要找上门来。
找就找吧,她不怕死,也不怕休书,他要她继续做着骆夫人,她怎么说也要做得堂堂正正,而不是缩头缩颈,受委屈。
周嬷嬷有意没去止血敷耳朵,带着伤和血,守着骆晋云回府,站在他面前嚎啕大哭,求他作主。
骆晋云回院便看见这般情形,不明所以,只是先让长生去房中拿伤药,交待如意给周嬷嬷包扎。
等骆晋云看了自己身上的惨状,周嬷嬷才愿让人清洗血迹,一边哭诉道:“将军出生时,才那么一点大,我放着自己的孩子不管,一口奶一口奶将将军喂大,将军大了,我也是守着几个主子,从没有偷懒耍滑,幸得老夫人和将军仁厚,留我在府上管些事,养个老,哪里想到临到要进棺材了,竟遭人这般折辱……
“我刚才就想,也就我这张老脸厚,换了别人,早该一头扎进井里死了干净,是夫人身边的丫鬟,就能这么欺侮人么……”
骆晋云见她哭嚎得厉害,半天也不说什么事,便问长生道:“怎么回事?”
长生便说:“夫人身边的玉溪买胭脂,被嬷嬷见到了,仗自己年长,嘀咕了些难听的话,玉溪便不服气,上前争论,最后两人扭打在一起,嬷嬷才弄了这一身伤。”
骆晋云看一眼周嬷嬷,默然片刻,问:“既然是夫人身旁的人,那这事最后是夫人处置的?”
“是,夫人让嬷嬷先将手上事交给邱妈妈,回去休息几天,养养伤,嬷嬷不愿休息,但夫人主意已定,嬷嬷便在此等将军。”长生回答。
此时周嬷嬷哭诉:“我一把老骨头,怎么有力气打她,倒是她,竟能下这么重的手,要不是神仙保佑,怕是我这耳朵便废了。夫人哪里是让我休息,分明就是偏袒她身边的人,不怕寒了我这老人的心,想必是上次去她院里搜查,便已惹了她不欢喜……
“也怪我,做事太实诚,只想着家里不能出乱子,没顾及她的颜面……”
骆晋云明白了,周嬷嬷是要状告薛宜宁偏袒玉溪,并公报私仇,趁机撤下她的权。
她希望自己能替她讨回公道。
薛宜宁是故意公报私仇吗?
他不知道。
他从前觉得,她必然不像表面表现出来那般与世无争,内心里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京中贵妇人大多是虚情假意,佛口蛇心,他以为她也差不多是那个样子的。
后来他明白了她心里的想法,便知道,那些他所疑心的、防备的事,她其实不屑去做,懒得去做。
如今不管她是不是存心偏袒玉溪,想必也是为了维护身旁人。
她不喜欢他,在骆家得过且过,但对薛家却还是留恋的。
后院的事,他管得少,但也明白周嬷嬷是有些倚老卖老,仗势欺人的,只是她向来对自己关切,又有养育之恩,所以他也会敬重她一些。
他看着周嬷嬷,温声道:“嬷嬷伤得不轻,夫人让你休息,你便先休息几日,其余的以后再说,稍后我去金福院那边问问。”
周嬷嬷听他说让自己先休息,才要着急,后来又听他说会去金福院问问,便又安心了几分,心想只要将军去问,那薛氏一定会有几分忌惮的,便不会做得太过分。
她休息几日也好,待休息了出来,自然找回自己的场子,好叫府上人看看她是谁!
想罢,她便连声道谢,又问骆晋云用饭了没,让先用完饭再去过问这些小事不迟。
骆晋云让如意送她回去,没用饭,直接去了金福院。
薛宜宁晚饭吃得早,此时正做着针线,在他进去时,才将手上东西放下,他看了一眼,好像是一条女子的披帛。
她似乎料到自己会来,表现得极为平静,一边让子清去倒茶,一边问他:“可是因周嬷嬷去找将军哭诉,将军才过来?”
如此开门见山,骆晋云便点了点头,说道:“她怕你趁机摘下她手上职权,让她养老。”
薛宜宁回道:“我是这样想的。”
骆晋云有些意外。
从前,她似乎不会这样说……不,从前她并不和他说她心里的想法。
薛宜宁平静道:“此事起因,不过是玉溪买胭脂,挨了周嬷嬷诋毁,那话污秽,既影响玉溪名声,也污了将军耳朵,我便不说了。
“只是事情我已处置好,将军若信得过我,便由我处置,若信不过我,要自己动手处理,那这后院事务我便再难服众了。”
从前,他怎样另行安排,她便怎样听,从不争辩什么。
现在,她一句话,便让他再无干涉的立场。
她的意思,不管玉溪和周嬷嬷谁对谁错,既然她是这后院的主人,她便有权处置;他要干涉,那她这主母就做不下去,除非他就是准备不让她做了。
所谓“用则不疑,疑则勿用”,便是如此。
一时间,骆晋云无话可说。
心中却不由莞尔。早在她和他说妹妹婚事,劝他放弃平陵公主府婚约时,他便知道她能言善辩,三两句话就直中要害,让人心服口服。
这一次,又是如此。
他敬重乳娘,但乳娘与当家主母孰轻孰重,他自然知晓。
在军中亦是如此,职权一旦任命,那当任者便是军法,哪怕是他这一军统帅,也轻易不会干涉。
“你说的是,那此事我便不过问了,你自行处置。”他说道。
薛宜宁其实有些意外他会如此好说话,认真道:“多谢将军体谅。”
说完,又解释:“周嬷嬷自恃年长位高,在府上便不由任何人管束,逢点卯,别人不敢迟到,她却敢;逢出事追责,她又无故推诿,上次平陵公主到,便因她贪酒,险些误事;平日行事又嚣张跋扈,让底下小丫鬟们苦不堪言,所以我才要寻机将她撤职。
“但她毕竟是将军乳母,待将军也是真心,所以后面就算不让她管事,也不会苛待她。但凡有骆家在,便不会让她饿着,如此,也不会寒了下人们的心,说骆家凉薄。”
骆晋云点头,首肯道:“是该如此。”
“那我便去安排。”薛宜宁说。
骆晋云“嗯”了一声。
言罢,两人便再无话可说。
骆晋云沉默片刻,问她:“你刚才缝的是……”
薛宜宁看看放在一旁的披帛,回道:“准备晋雪日后出阁送给她的绣品,平时空闲少,早一些备着。”
骆晋云突然想起她曾说要给他缝一件寝衣,但后面没见到,也没听她提起过。
他有一种冲动,想问一问。
但这种事,颇有些小家子气,他终究是没问出口。
他喝茶粗饮惯了,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将手上的茶喝完了。
似乎是该走了。
“那我先过去了,你早些歇息。”他想起了她昨晚那一小会儿的安寝。
薛宜宁点头,回道:“谢将军。”
放下茶盏,他站起身来,刚要迈步,却又想起了什么,迟疑道:“上次的事,是我考虑不周。周嬷嬷敢对玉溪指长道短,想必是觉得仗我之势,你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薛宜宁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上次他让周嬷嬷搜查金福院的事。
顿了顿,她回道:“将军也是担心我误入歧途。”
骆晋云一时想起许多,比如他怀疑她要暗害夏柳儿,比如那床底下的桃花仙人,还有那一角未烧完的平安符,随后顿觉磐石在胸,郁结满怀,抿唇沉默着离开了金福院。
晚上,他躺在和正堂卧房内,迟迟无法入眠。
和正堂的卧房与她的房间有很大不同,她房中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这里没有;她房里隔着画屏,挂着帷幔,暖气袭人;这里则更显空荡和清凉;她的床和被褥都是绸缎绣锦,软得好似躺在云端,而这里则更硬一些,比军帐内的床好不了多少。
这是他习惯的,如她那般暖香柔软的房间,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觉得那是长在富贵乡里的人才习惯的东西。
但现在,他却觉得,床软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总之是在家里,又不是军中……
轻叹一口气,他再次挥去脑中的思绪,试图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