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 京师繁华之地。
正是隆冬时季,上京城的风景,却像是与别处都不同些。
这样的寒冷的天气, 长街之上仍是人来人往,不输平日里半分热闹。
有两道人影行在人群之中, 一高一矮, 分外显眼。
不为别的,实是二人装扮, 与京中风潮大不相同。
像是那高大的汉子穿着一件黑色大氅,瞧着像是以什么动物皮毛粗糙制成的, 矮些的那少年则头戴一顶鹿皮做的半旧帽子,穿一件厚绒绒的素白袄子,衣领上还簇着一小圈儿白色的毛毛。
是京里八百年前都没时兴过的样式, 倒像是打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朴实庄稼人。
饶是如此, 这衣服却没将二人样貌拉下去半分。
尤其是那少年, 衣领上那圈儿毛毛围着他脸旁, 衬的一张小脸蛋是愈发的莹白如玉, 一颦一笑, 是这上京城里都少有的颜色。
有些行人先是瞧二人衣服,但瞧着瞧着, 便不由被他脸蛋勾去视线。
这二人正是梁川与陈小幺了。
二人自一月半前从上巧村出发,随江湛一道, 乘坐马车一路南下。因走的是官道,一路上停下来歇息也少, 三人在三日前便抵达了京师。
本就快入冬了, 田里活儿没剩多少, 走前, 梁川又帮着翻了田收了尾,让一家人能安安心心过冬,最后还托了马有财帮忙看着陈家屋子。
家里算是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此次回京,温岑没同他们一道回来。
温岑虽是已同江湛重修旧好,但他在上巧村开书塾不过半年,得村民照拂颇多,此刻撒手就走,留一帮正学着字的娃娃们不管,未免有些教人寒心。
尤其那书塾里头,有那么一两个,还真是有些天分的,温岑打算带着他们,在明年开春的县试下场试一试。
温岑虽是终究要回京师的,但这事儿事儿得慢慢来,急不得。
到了京师的前两日,梁川同陈小幺都在客栈休息,今日才出来闲逛。
梁川侧眸看向陈小幺,“冷不冷?”
“不冷。”陈小幺半张脸都埋在那圈毛毛里头,只余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着,声音欢快的跟鸟雀儿似的,“比村里可暖和多啦!”
这倒是实话。
上巧村在北边儿,年年冬日都下大雪,厚厚一层敷在土地上,天寒地冻。到了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要烧火炕,晚上才能睡的踏实。
哪像这京城,虽是已至腊月,可这寒意却跟天上细丝丝的小雪一样,薄薄的,积也积不起来多少,更觉不出什么刺骨的寒意。
梁川搓了搓被自个儿握在掌心的手,倒的确是暖的。
方才,陈小幺虽是答着梁川的话,一双眼睛却半点儿没看梁川,只顾着一路看街道两边。
小幺现在可算是小土包子进了城啦。
往前数十几年,他去过的最繁华的地儿,就是那上巧村北面的州城,还是就跟着去送了亲,没正经去街上逛过。真要算起来,他逛过的最热闹的地方,还是清泉镇。
清泉镇上一只普普通通的糖人儿,都能得陈小幺惦记好几年,如今进了京师,他更是觉得处处都稀奇。
这大街上林林总总,样样都是没见过的,恐怕再长十八双眼睛都瞧不过来。
忽的,陈小幺加快步子,拉着梁川一道去了一个摊子旁。
是个卖机巧玩具的摊子,同一般的玩具大不相同。
像是这小贩手上拿着吆喝的这个,一按,能弹出个鬼脸娃娃,再一按,那娃娃缩回去,又弹出另个新鲜样式。
那贩子见着有人过来,便那么按了下,陈小幺被弹出来的东西吓得“呀”一声,抱紧了梁川手臂,眼睛都睁圆了。
等觉出这东西不是啥吓人的,才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拿指头碰碰,又飞快的缩回来。
这玩意儿数年前就在京师风靡过,早已算不得什么稀奇了,小孩儿们出来逛那都不稀得看的,那贩子瞧着陈小幺生的好看,又年纪小,且是真好奇的模样,便又按了下。
陈小幺给逗的一双眼睛都笑眯了。
就这么的,陈小幺攥着梁川的手,站在那摊子前,看着那贩子手里拿的东西,瞧了好半晌。
那贩子被这么一个标致的小哥儿看着,是愈发卖力了些,又还给他演了好几样别的。
没一会儿,小半盏茶的时间就过去了。
京城的冬天虽是不比北边,但到底也是腊月,长久的在外头站着,怕是也会冻着。
梁川看看陈小幺冻的红红的鼻头,问那贩子,“这东西怎么卖?”
“我瞧着小哥儿是真心喜欢,就便宜卖你罢。”那贩子道,“给三百文就成!”
梁川摸钱袋的动作一顿,“三百文?”
京师之地,虽是知道繁华无比,他却也没想过这小小一个玩具,竟就快抵在清泉镇银凤酒楼吃上一顿饭的银钱了。
如今梁家单是在上巧村过活,勤恳种田,靠山打猎,过得自是不差,连砖瓦屋都快盖起来了。
但就是因着前阵子拆屋买瓦,手里存银早已花的差不多,如今囊中,的确是稍显羞涩。
好在这一路上有江湛相助,不然光是这路途遥遥,车马费就是一笔大数目。
梁川摸出钱袋。
陈小幺也被这玩具的价格给吓傻了。
三百文!
这、这样小一个,就得三百文呀!得买好几十个糖人儿了……这东西虽是有趣儿,但糖人儿可是能吃呢。
小幺村户人家长大的孩子,自是晓得吃的东西比玩儿的东西要紧的多。
连忙摇了摇手,一张小脸蛋涨的通红的,“我、我不要啦!”
说着,还给梁川拿钱袋的手往下扯。
梁川是不是笨!不晓得这个多贵嘛。
“哎!”这贩子顿足,忙道,“罢了,就算我亏本,两百五十文——两百文卖你成不成?”
梁川也低眸看他,“真不要?”
贵是贵了些,倒也不是连这么个小玩意儿也买不起。
陈小幺还是忙摇头,推着梁川往前走,还一边回头对那贩子道,“真的不要啦!”
那贩子甚是可惜。
等走出半里路,陈小幺才从梁川后头钻出来,重新跟他并排走着。
梁川看了看他的脸,想了想,还是道:“要真是喜欢,我去买。”
陈小幺笑眯眯的,面上瞧着,倒是并无半点儿遗憾。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头状的东西,在梁川眼前晃晃,“小幺有这个啦。”
他把那兔子头人偶也一道带进了京。
这可是陈小幺如今最宝贝的东西,走哪都要带着的。
陈小幺又怕梁川不信似的,凑到他跟前来,小声说,“刚刚那个,小幺就是看看,真的就是看看……小幺最喜欢的,还是这个。”
梁川看他一阵,笑了下,牵着他捏着人偶的手一道,揣进了自己怀里,给他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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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逛一阵,也已到了晌午,该是吃饭的时候了。
他们住的那家客栈是江湛安置的,一日三餐都有客栈厨房照应着,万事无需他们自个儿操心。
可这会儿逛的久了,离客栈有些远,等走回去怕是已过了时辰,便捡了一家面馆儿坐下。
这京师之内,小小一间面馆竟然也坐落在二楼。
但这一路上稀奇的事儿看的多了,陈小幺也算是见过一些子世面,因而就算是在二楼吃饭,他也没再跟头回似的,转着脑袋瞧一路。
陈小幺安安静静坐着,乖乖拿筷子吃面,时而抬起脸,冲梁川一笑。
自打来了京师,陈小幺就一直是高高兴兴的,可开心了。
待吃完面,梁川掏出碎银子付了,陈小幺还踮脚在旁边瞅呢,瞧出这两碗面加起来也没方才那玩具贵,这才放了心。
二人一道下了楼。
外头的雪早停了,地上积的也已化了好些,水溜溜的一层,走着打滑。
陈小幺还没踩过这种雪地,牵着梁川手,一步一个脚印,玩儿的乐极了。梁川怕他给摔着,是跟兜娃娃似的,伸出条胳膊在后头给半搂着。
就在这会儿,后头有几道马蹄踏雪的声音传来,隐约还伴着几声粗鲁叫骂。
过路行人纷纷闪避,梁川也立马把陈小幺拉到自己怀里护着,往道边上让了让,接着,又才往那头一望。
冲在最前头的马儿是匹四蹄白,后头几匹黑马追着,都快的很,跟逃命似的。
这倒是稀奇了。他只见过小地方有纨绔纵马,却没想过这天子脚下,竟也有同样的事。
约莫是雪都化了,方才这一片儿又都给陈小幺踩没了,这四蹄白冲的太快,一到这边,蹄子便一个打滑,连人带马,直溜溜冲着梁川和陈小幺撞过来了。
这一下来的太猛,闪避不及,梁川一转身,把陈小幺护在身后,抬肘挡了一下。
这一下子,冲撞的着实是不轻。
饶是梁川在深山老林子里混惯了的,从小到大磕磕碰碰不在少数,也被这么下给怼的胳膊肘儿生疼。
那四蹄白也因着这撞击长嘶一声,被这力道怼的生生拐了弯儿,双足抬起。马背上那人再支撑不住,从上头跌了下来。
这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堪堪稳住身形。
这一下变故来的太快,他愣怔了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啥,随即看向梁川,眸中浮现厉色。
从腰间抽出一把银光发亮的匕首就挥了过来。
梁川正拉着陈小幺瞧他伤没伤哪儿,忽的听见后头有声音,把陈小幺往前一推,侧身一避,再就是一脚。
这一下踹的那人几欲呕血,捂着肚子,整张脸都泛着青紫。
梁川紧跟着抬腿,就是一膝盖压了上去,抵住他胸口,另只脚踩住他大腿,伸手便给他匕首夺了。
那人只觉得身上这汉子力道大的吓人,出手也迅速的仿佛瞧不见残影,匕首被一夺取,就也再动弹不了半分。
梁川这两下子,就是在那老林子里打猎时,对付狼、熊的把式,没啥巧劲儿,靠的就是快且狠。狼的颅骨尚且能被他用拳头给砸碎,遑论一个人。
何况这人身上没味儿。
当是一般人。
正压着,后头那几匹黑马也紧跟着冲了过来。
梁川抬眼环视一圈,瞧见领头的是两个高大汉子,一个打扮粗犷,一脸络腮胡子;另个身上的装扮,则很是眼熟,像是那京师兵马司的官服。
先时他们的马车进京,就有这兵马司的人来迎,江湛同对方交谈几句,兵马司的人便没仔细查问马车里是何人,只远远瞧了一眼。
梁川便也记得兵马司官服。
想必都是衙门的人。
那身着官服的人领着几名手下,纷纷下马,过来拿人。梁川便松了手,交由他们处理。
地上那人早已进气儿没出气儿多,是毫无还手之力了。
梁川退到一边,去牵陈小幺。
正要离开,那络腮胡子壮汉却走到了二人面前,豪爽的笑几声,朝梁川一抱拳,“多谢!”
“这人是兵马司近日在捕的人犯,先时我们镖局货物失窃也同这人有关。此人狡猾的很,马上功夫又极为厉害,轻易还抓他不到。”络腮胡子简单解释几句,又上下打量了梁川一眼,眼中满是赞许,“兄弟,练过呢吧?”
忽的,又像是觉出啥,“哎”了声,“你也是……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何处高就啊?竟是从未见过。”
梁川还没答,打后头又走过来一人,是那个衙门的人。瞧着约莫三十多岁,也是高高大大,一脸正气。
梁川看着这二人。
这两个人,显然也是“天元”,身上的气味儿同梁川、江湛俱都不同,但同样冲的很。
先前在乡下时,梁川活了快二十年,连自己在内,统共也就见过那么几个“天元”,没想到这才刚来上京城,只是在这大街上逛上一逛,就一下撞见两个。
后头贴上来一个小小的软软身体。
陈小幺不知何时,早已缩到梁川身后去了,一双手揪着他腰间衣服,脑袋也埋在他背上,躲着不想见人。
想必是也嗅见味儿了。
按江湛说的,这两类人都能互相闻见味儿。但天元同天元,天性相斥,对彼此气味不甚喜爱,只有天元同地元才不一样。
所谓气味相投,就是这个道理了。
梁川把陈小幺挡在了身后,不欲多言,只道:“恰巧路过。”
“哦……这样啊。”那人还想说啥,目光却是飘忽无比,止不住的往梁川身后瞅去。
只可惜那人生的瘦小,被眼前这高大汉子遮了个严实,半根头毛也看不见。
络腮胡子实是好奇的紧,就差歪着身踮脚去瞧了。
梁川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络腮胡子探头半晌,仍是啥也看不清,这才发觉这高大汉子在看自己,干笑一声,挠挠脑袋,又道:“我是隆丰镖局的,姓郑名鹊,今日多谢兄弟出手相助,兄弟要是有空,不妨镖局一叙?”
梁川自是不想同他叙什么。在外头呆的久了,他摸着陈小幺手心儿都变得凉凉的了。
正想寻个借口推脱,忽见前头有几人,抬着一个轿辇过来了。
那几人停在三人面前。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快步上前,矮个身,道:“二位公子,长公主殿下有请,还请随在下一道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