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 日头下的也早。
梁川背着背篓,没等到太阳下山,便从南面回了村。
这日, 他去了一趟七里地外的木匠铺子, 瞧些家具样式。
原是打算带着陈小幺一道过去的, 毕竟往后要住的屋子, 里头摆些啥东西,还得看陈小幺喜欢。
要是他自己一个住,可不会讲究这些。
但这些日子, 陈小幺一对着他就老是噘小嘴儿,也不肯同他说啥话。梁川除了能趁着他睡着后偷摸搂搂,白日里却是碰了好几个软绵绵的钉子。
无法,只得自己去了。
这村野的木匠铺子,是一个老木匠开的,几十年了, 在这一带有些名气。但论样式,肯定是不如府城里那些时兴的好看。
不过梁川也没打算真就在这儿订, 就是先瞧瞧,问问行情。
换旁人,不买光是在那瞧,老木匠得怀疑人是偷学手艺来了, 不会有啥好脸色, 定要把人往外赶的。
但这老木匠有一独子, 上回也是跟着去过州城送亲的,回来后跟老爹心有余悸的讲过遭山匪的事儿, 这老木匠便对梁川有些印象。
梁川在木匠铺子里呆了小半天, 除去被教了几手简单的开榫做卯, 还捎带了个小玩意儿回来。
他把那玩意儿拿在手头看了好几眼,又好生生的揣进了怀里,一路往南边走。
这是打算先去陈家屋子看一眼再回家。
路过一个篱笆矮墙,梁川步子一顿。
墙旁边两个拉拉扯扯的小人影,其中一个,很有些眼熟。
看那身穿着打扮和虎头虎脑的劲儿,正是梁田。
梁川就站在那,看了一会儿。
隔着这么点距离,两人说话的声儿也飘了过来,一高一低的。
梁田管那矮点儿的男娃叫小莫。
他扯着那小男娃,小莫长、小莫短,结结巴巴说了一堆不知道什么,约莫是正要进入正题,两人突然也发觉不远处有个身影。
梁川生的高大,往那一站,轻易没法儿忽视。
两人齐刷刷看过来,都僵住了。
梁田还好,但村里其他像这么大的半大小子,一个个都怕梁川怕的很。
两人双双撒手。
那被叫做小莫的男孩儿撒腿就跑了,留梁田一个在原地直挠脑袋。
过了会儿,他才臊眉耷眼的朝梁川走过来。
梁川也没说话,看了他一眼,继续抬腿往前走。
“哥!”梁田急的跳脚,忙扯着梁川胳膊,把他拉到一边,“你可得给我保密,别给爹娘说。”
“嗯。”梁川应了声。
他也懒得管梁田这个事。
只是他方才站那儿瞧,起先还是以为梁田在欺负人家。毕竟梁田个头生的壮实,平时又不是个好惹的,在村里像这么大点的小小子都很听他的话。
过了会儿,才发现想错了。
想想也是。梁川来年开春就要满十四了,的确是不小了。
不过梁川跟他这么大点儿的时候,还啥也不晓得。平日里,除了干活儿打猎,闲下来的时间,既没想过女人,也没想过男娃,就连跟同龄人说话都少。
一直到十八岁认识陈小幺。
忽的,梁川心念一动,想到什么。
像是按江湛说的,他们这类人,叫“天元”的,多是十二岁上,十八岁下才能长成。
如今梁田也十四了,又和自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梁川上上下下打量了梁田好几眼。
他哥还从来没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梁田被看得有些发毛。
半晌,梁川把视线收了回来。
似乎是没那种气味。
梁田总算松了一口气,眼珠子乱转,忽而瞧到什么东西,伸手就去够,“哥,这是啥啊!”
被他哥揣在怀里的,怎么看着像个玩具,“给我的?!”
梁川低头一看,把手一举,没给他拿到,然后往后扔进了背篓里,“不是。”
梁田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轮廓,瞧着是个木头做的玩具,不禁撇撇嘴。
他哥这都多大了,咋还玩这种玩意儿呢。
这不小孩儿才喜欢的东西嘛。
“玩你的,我先走了。”梁川对他道。
说完就继续往南边去了。
梁田在原地朝他做几个鬼脸,探头瞧他哥没回头的迹象,一溜烟,就往另个方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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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川边走,边想着事情。
这些天,他除去想法子同陈小幺说上一句话,其他时间,就都是在琢磨一件事儿。
虽是心中早有些猜测,但突然被确切的告知自己不是一般人,自个的媳妇儿也不是一般人,而是“另一类”人,说不惊讶,那肯定是假的。
只是起先几天,精力全用来照看陈小幺,怕他那高热反复,又怕自己给他脖子那咬破的老是不好。如今那口气松下来了,才有工夫往细了想。
正走着,突然瞧见前方一个身影。是陈小幺。
陈小幺抱着一个木盆,里头装着晾干的衣服,只是走的慢吞吞的,像丢了魂儿似的,走两步,还停下步子来,摸摸自个儿的肚子。
梁川抬腿朝他走过去,“小幺?”
陈小幺睁大眼睛,瞧过来,见是梁川,马上就要跑掉。
梁川一伸胳膊就把他拉住了,“别跑这么快。”
陈小幺给他拽住了,倒也没再乱动,只轻轻挣了一下,见挣不动,也就罢了,只是小脑袋还低着,仍是只给梁川发旋儿瞧。
梁川伸手从他怀里把木盆接过来,看了一眼里头,“都干了?”
陈小幺瞅他一眼,“温夫子家晒干的。”
梁川点了头,也没多说啥。
他牵着陈小幺往陈家走。
如今,两人走在村里土路上牵手,已经挺大方的了,村里人也没再跟以前似的跟看稀奇似的。还有跟着学的。
像是王石头,自打上回从州城回来后,大概是跟梁川还有陈小幺一块儿睡马车学会了啥,也对着自家婆娘黏糊了起来。
不过他婆娘一般都不咋搭理他。
没多会儿就到了陈家屋子前,远远的就能瞧见屋子已经拆了半边,像破了老大个口子似的漏风。
村里一般人家盖屋,要么就是另起一块地皮盖,那就是先得打地基;再要么,就是把原来的屋拆了盖新的,像是这种,首要的就是拆了。
拆屋子那可不是个容易活儿,光是敲打砸凿,就很是耗费力气,更别说还得把拆下来的石头和土啥的都拖走。
要是寻常人家,那定是得请帮工了。盖屋也算是喜事,请人不难,给些银钱,多的是有年轻汉子愿意帮忙的。
梁川没花这钱。
左右就是费力气,而梁川最不缺的就是力气。他打郑瓦匠那借了几个长的镐头回来,原是打算自个儿把这事儿给干了。
隔壁马家的马有财,瞧见梁川在那弄的时候,差点没惊掉下巴,端着茶缸看了一阵,拿上家伙自己就过来帮忙了。
后来这事儿传了出去,王石头王柱子还有其他几个稍熟些的汉子,也都不请自来的搭把手来了。
还别说,大伙儿帮着干了两日,加在一块干的还没梁川一人多,还一个个累的跟死猪似的。这才觉着梁川先时想自己一人干,也不是在说啥瞎话。
川哥儿是当真比那地里的牛还有力气。
都一个村的,也不知道梁川吃啥长的。
两人一到屋前,陈小幺就撒开梁川的手,往他和阿奶以前睡的里屋跑去。
回回来,他都要进到炕上去坐一会儿,再打开柜子,把里头那几样没带走的东西仔仔细细瞧一遍。
梁川先寻了个不落灰的地方把盆放下了,也跟在他后头进去了。
陈小幺背对着梁川坐在炕上。
梁川跟着他坐上去,过了会儿,陈小幺还是没理他的意思。
梁川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方才从背篓里拿出来的东西,碰了碰陈小幺。
陈小幺就感觉有个啥凉冰冰的东西在自己胳膊上蹭了一下,又一下。
他还以为是梁川在戳自己呢,头也不回的伸手往后一拍,正巧碰到一个打磨的光滑的东西。
陈小幺眨眨眼。
这触感可就稀奇了。他有些好奇,想要转过去看,可想起自己先前还在跟梁川生气呢,虽然这会儿已经不气了,但还没想好咋和好呢,于是便极力忍住了。
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幺,转过来。”
陈小幺摇脑袋。
“看一看。”梁川哄他,“给你看样东西。”
梁川可还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听着像是真有啥好东西呢。
陈小幺已经有些动摇了,可是还是忍着。
“不看的话,”梁川顿了顿。
陈小幺竖起耳朵。
“不要后悔。”梁川又说。
陈小幺彻底忍不住了,转过身去,第一眼就看到了梁川掌心里托着的东西。
是一只木雕人偶。
一个栩栩如生的,木头做的兔子人偶。
陈小幺惊讶的瞪圆了眼睛。
惊讶的,不止是这木雕每一寸细节都相当精细,简直像是府城里那些卖的很贵,得值不知道多少个糖人儿的玩具,更因为……
这兔子人偶的脸,咋看着那么像是照着小幺的脸雕的呢?
陈小幺接过那人偶来抱着,嘴巴张张合合几次,“这……这是小幺?”
“嗯。”
陈小幺抬头瞅瞅梁川,又低头盯着那人偶,怀疑的看了好一会儿。
还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可别欺负小幺脑子笨,哪有人的脑袋上是竖着两个兔子耳朵的呀!
他本想把人偶扔还给梁川,想了想又不太舍得,抱在怀里,抬眼瞪他,“这不是小幺,这是小白!”
梁川牵起唇,“那就是小白吧。”
他在那木匠那儿学了两手,原是想随手试试,削个兔子带回来哄哄陈小幺,可约莫是脑子里全想着陈小幺,兔子耳朵刚一出来,往后去,就给削岔了。
八辈子没干过绞尽脑汁哄人这回事。头一回,也不那么顺利。
陈小幺趴坐在炕头,捧着这兔子头小幺人偶,左瞧右瞧半天,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他想到快一年前,梁川也是这样。
背着背篓,带着一只兔子寻到陈家,问小幺要不要往后都跟着他吃肉。
小幺就真的跟着梁川,吃肉快一年啦。
小幺回回都能被兔子给哄走。
陈小幺兀自乐了好半天,爬坐起身,抱着人偶一道,扑到梁川背上。
梁川给他搂住了。
“梁川。”
梁川听到陈小幺在他耳侧叫他。少年声音轻轻软软的,像舌尖含了块饴糖。
“今天,温夫子同我说了好些话。”
梁川嗯了声。
陈小幺捏了捏人偶耳朵,把脸埋进梁川颈窝里,小声道:“……夫子说,你咬小幺,不是凶小幺,是、是想让小幺快点怀娃娃呢……是不是啊?”
温岑其实给陈小幺说了许多。
他跟梁川一样,不把陈小幺当脑子缺根筋的,就当他是普通人在给他说那些。
不过陈小幺听了一大通,到最后,也就只记得一样。
那些晚上,梁川不是故意在啃自己,教自己疼。
是给他治病呢,早日治好了,小幺肚里就早一日能有娃娃。
还有,往后去,小幺要是再发热,再给梁川啃啃,或者给他……捅捅,也就好了。
就跟先前一样儿。
梁川捏捏他手背,正要说话,陈小幺却又张了口。
“但是……下回再咬的话,你可要轻轻的。”他声音里还是有些委屈,“小幺怕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