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了山,梁家院儿里,炊烟早升起来了。
刘美花在灶屋里忙活,梁小妹前前后后帮着递蒜递葱。
梁老汉跟梁川一道回家的时候,就见梁田正坐在院子里头。
梁田在田里帮忙干了半天就回来了,还在长身体的娃儿,刘美花舍不得他干太久,怕伤着身体。
此刻,他屁股底下一张小木凳,身前一把高些的大木椅子,上头搁着本卷了边儿的旧书。
梁田正对着那书苦思冥想,嘴里念念有词。
梁川进了屋,把背篓放了,又站在土屋前看了看,盘算着若要另外盖间屋子,得盖个多大的。
还是得盖个砖屋。
砖瓦屋结实,耐用,可需要的银钱也多,眼下手里头的钱娶小幺办酒花了一些,买种子肥料花去一些,剩下的肯定是不够了。
还是得找时间再去山里一趟。
屋里刘美花在喊吃饭,让人去搬桌子拿筷子,今个儿饭弄的有点晚了,趁外面还亮堂,又凉快,就干脆在外头吃。
梁田开始收拾椅子和书。
梁川走过去帮他把大木椅子拿了,又低头在本子上扫了一眼,认了出来,“千字文?”
梁田有些惊讶,“哥你识字?”
梁川:“见过几次。”
梁田愈发惊讶,也有些兴奋,指了一个地方问他,梁川还真认识,念了出来。
是个“靡恃己长”的靡字。
还在水头村的时候,村里也有个教书的老秀才,村里有几户家里有余钱的,就把孩子送过去读书。
梁川虽说没去读过,但那会儿天天打那院子外面走,里头的读书声抑扬顿挫,老秀才支了张楠木架子,上面夹着纸,偶尔用毛笔写两个大字,教学生认。
梁川看过一遍,就全记得。
他记性好,这是天生的。不说认字了,就是山里七弯八扭的羊肠小道,别人记不得的,他也一回就能刻在脑子里。
“哥你真厉害,看了几遍就记得了。”梁田抱着书,佩服道:“你要也去念学堂,肯定比我强,说不定还能跟温夫子似的考上个功名。对了哥,不然你也去问问温夫子,看他收不收你,咱俩一块儿去吧?”
梁田向来是最佩服他哥的,觉得他哥个子高,力气大,脑子也好使,如今又添一条识字。
他哥做什么都又快又好。
梁田在小小子里也是个儿高身板壮实的,大人们说嘴梁家怎么怎么,但村里一起玩的小小子,谁要是敢说他哥嫂的半个不是,梁田都是一拳头就上去了。
刘美花正端菜往桌上放,闻言瞪了梁田一眼:“你这死孩子瞎说八道什么呢?你哥这都多大了,还念什么书?”
人温夫子还没答应收梁田呢,再说了,他们家哪里供得起两个。
梁川也没在意,把书合上,摇头道,“我学不来这个。”
“咋看不来?我看你刚刚全认识。”
“能是能。”梁川不跟他说了,直起身,往院子外头看了一眼,“但不爱认。头疼。”
梁田撇了撇嘴,嘟囔着,“我瞧着你可比梅子她哥强多了。”
梅子他爹王大会识字,会摆弄算盘珠子,于是能在镇里做账房先生,据说每个月就在屋里坐坐,就白有好几两银子拿,是村里人人羡慕的。
为着这个,王大一直希望儿子也能识字,以后能有一份体面的活儿,不用在村里当泥腿子。
温夫子打出招学生的名号没几天,王大就头一个把儿子送了过去。
不过貌似是学的不成,白累的王大给温夫子又送米又送肉,王家阿婶天天为这个跟王大吵嘴呢。
嘟囔了几句,梁田突然发觉不对。
“哥你今天咋跟我说这么多话?”梁田纳闷的问。
他哥就是个闷葫芦,甭管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几乎就没跟弟妹们闲聊过,回回都是梁田主动去缠他。
今个儿这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梁川顿住了。
迎着梁田好奇的目光,他低咳了声,终于还是问,“你嫂子呢?”
“哦。”原来是这个啊,梁田道:“娘说嫂子去村东头温夫子家送豆腐去了。”
刘美花放了几碗菜到桌子上,又进去拿碗,闻言也想起来了,朝外头张望一圈,“中午就出去了,这太阳都下山了,咋还没回?”
正纳闷着,打从外头院子里走过来一个人。
是钱家的婆娘,今晌午时分也去温夫子家送过鸡蛋的。
梁家院子远远儿的就飘出香味,隐隐约约还像有肉香,她恰好洗完衣服打从这边走,想到不久前在榕树底下听陈小幺说的,家里顿顿都吃肉。
肯定是吹牛,钱家婆娘想。刘美花有多抠她们还是知道的,洗衣用的草木灰都分成两半儿用,哪能舍得顿顿做肉?
想是这么想,钱大婶还是不由自主的往梁家院子走去了。
“刘大娘,在忙哪。”钱大婶一边满面堆笑,一边隔着一道院墙,踮脚往里看。
哟,还真是肉!桌子中间一个大盆,看着像是萝卜汤,汤里浮着的可不就是肉?
钱大婶有些酸。
刘美花擦了擦手,闻言也抬头笑道:“哟,是钱大姐啊,有什么事儿吗?”
钱大婶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好奇梁家人晚饭的菜色罢了,不过来都来了,也就站着没话找话的唠嗑了两句,说来说去,讲到了毛六给他闺女翠花招婿的事儿。
翠花年前就满十八了,这个年纪在村里已经是大姑娘了,可惜一直还没找到婆家。
梁川娶了陈小幺过门之后,翠花更是在家里大闹一场,说什么也不肯再相看上巧、下巧两村的同龄男娃,她爹毛六急的不成,放话说要招婿,最近还真的说定了一个,是个几十里外的村子里的一个读书郎,刚考上了童生。
那童生家没钱,没法子再供他读书,这才上门做了赘婿。毛六对这个读书郎女婿也是出手大方,光定礼就是二十八两,这还不算给那读书郎家里人送去的东西。
毛六做了这么多年的屠户,又只一个独生女儿,家底自是没得说的。
钱大婶讲了这么多,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说给梁家人知道——瞧瞧,跟毛家结亲能过上多好的日子,不像梁川,花十好几两娶回来一个下不了崽的小傻子。
刘美花自然是听出来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干笑了两声,往继子身上瞟了一眼,脸色尴尬。
梁川没搭腔,连往这边看都没看一眼,搬了把凳子放在桌边,转身又进去了。
钱大婶把闲话说到了位,略有几分满意,又往院内看了一圈:“刘婶子,不是我说,你家吃晚饭,这做儿媳的不帮忙端菜,怎么反倒是川儿在忙进忙出的?”
刘美花听了一通闲话心里不爽,早想赶人了,闻言撇嘴道:“中午让他出去送个豆腐,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不知道跑哪去了。”
钱大婶奇道:“这不可能啊,我中午去榕树底下接我家大郎,看见小幺也在那呢,眼下早该回来了啊。”
“谁晓得。”
“不过我今个看着小幺那模样,像受委屈了似的,蔫吧吧的。”钱大婶说,压低了些声音,看了眼从屋里拿着碗筷出来的青年,小声道:“别是小两口闹不是了吧?”
这钱大婶是最爱多嘴多舌的。
刘美花压着火气,心想别人屋里头的事你这婆娘问这么清楚做什么,问清楚了出去乱扯闲话说我们梁家刻薄一个傻子不成?
她扯起一个笑,刚要说话,便见梁川径直走了过来。
“没闹。”梁川把碗筷放在桌上,抬起头,又问:“婶,您最后在哪瞧见他的?”
钱大婶怵了一跳,跟见了鬼似的瞧着他,嘴巴张合两下,呵呵笑道:“没闹就好、没闹就好。我、我在榕树底下瞧见他的啊,后来见他像是往南面林子里头走了……哎,记不得了……”
梁川顿了一下,点点头,没再说话。
钱大婶脚底抹油就走了。
刘美花骂骂咧咧的进了屋,梁田端着一个碗从屋里出来。
梁川看了眼搁在梁田面前碗里的几个石滚蛋,突然道:“给我个。”
梁田张了张嘴,刚想到他哥不爱吃蛋,又很快反应过来,嘿嘿笑道:“知道!给嫂子一个!”
梁川在梁田头上薅了把,把蛋揣在兜里,转身出了院门。
“哎,哥,你不吃饭啦?”
梁川头也不回,摆摆手,“你们吃,别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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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幺从温夫子家走后,原是想径直就回家的。
可他心里装着事情,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往斜了去的坡上。
他先是想到周家阿哥,又想到刚刚围着自己说嘴的大娘婶子们。
男子本就不好生孩子,周家阿哥嫁的那老鳏夫,娶他过门的时候,都五十有三了。
说是娶个男媳妇,可谁都知道,那老头就是买个了伺候他吃喝拉撒的仆人回家。
不过周建方算是命好的,没伺候那老头多久,那老头就两腿一蹬走了。周建方白得了一间屋子和几亩田地,如今一个人过着,也还算自在。
但更多的嫁人的男子们,过的却都是还不如周建方的。
嫁了人的男娃儿,远比女娃儿地位更低。
因为是男子,不比女娃娇气,地里活儿要干,屋里活儿也要干;又因为是嫁过来的,以后若是有了娃娃,不管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都不能跟嫁过来的那个姓。
娘家人,更是当没了这个儿子。
村里妇人每每闲聊,也多是不会跟嫁了人的阿叔们凑堆儿。
在哪都被嫌弃的。
陈小幺愣愣的停下了脚步。
他就是这样的遭嫌弃的小男娃。
梁川,又为什么要娶他呢?
就像阿婶们说的,总归不会是图他笨,图他傻的。
陈小幺慢腾腾的走,突然就有点不想那么快回到家、看见梁川了。
左右梁川最近也不想见到自己的,晚上都一个人睡堂屋的躺椅上,去茅房也不等他了。
陈小幺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儿,闷闷的往坡上去了。
西边的这一片儿小山坡连着北面的山林,上头有一些枯枝,陈小幺就蹲下来一点点捡。
他细胳膊细腿,身板儿比寻常男娃娃小一圈,力气也不大。从小长到这么大,除了喂鸡喂鸭,做的最多的活儿就是割猪草,或是背着背篓,在田里、坡上捡枯枝。
乡下人烧火做饭都要用柴,寻常人家能砍木头,陈小幺又砍不动,只好捡这些做柴火来烧。
他想,他今天就捡多多的柴火回去,给他们瞧见了,定然也觉得自己是厉害的,是有用的。
捡着捡着,就越往里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背后有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响起,犹犹豫豫的朝着陈小幺喊道:“……邓芝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