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就那么晕了半个多月, 一直没醒。
就那么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任由他们遇到什么风暴危险,所搭乘的白玉舟在行驶中闹出多大动静, 始终没有将他从昏迷中吵醒过来。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从楚月凝和鱼池顺着那条河摸完周围情况, 打算寻到路原路返回、出极地冰原, 走了十多天也仍旧是晕过去时的模样。
脸色苍白, 眉头紧蹙。
光是看着就似是难受至极,像是陷入了什么噩梦中,偏他们对这种情况都不太了解,束手无策。若非他气息还算稳定, 状态虽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变差的迹象,只怕是楚月凝早就要被急疯了。
事实上,鱼池总觉得此时的楚月凝已经离疯魔不太远了。
“喂!”见人进来, 鱼池喊了他声。
之前他们在雪梨树底结下的梁子还没散,鱼池心里记着楚月凝当时打算拿他喂那条六阶白蛇的仇。——虽然他事后也隐约意识到楚月凝之所以会那么做, 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爷爷在他身上留了道保护他的神念,打算以他的生死为诱饵, 激出来那道神念对付白蛇。以他们三个人的实力和当时的情况来看, 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拿到那棵天阶中级的雪梨树。
但楚月凝就不能提前跟他商量下再动手么?!
仗着自己比他修为高、动作比他快,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拎着他就往蛇口中送好玩儿么?!
他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哦!
还是个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面的大冤种!心里的那种突然涌起来、瞬间便将他席卷的恐怖和憋屈感,谁能够想象得到?!
整个儿当场都要被吓懵圈了。
没被吓破胆尿裤子、或者直接晕过去,都是因为时间太短了来不及!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个拿他喂蛇的仇他鱼大少爷是记定了。就算在那条白蛇死后, 楚月凝什么都没要, 将那棵天阶雪梨树, 和六阶白蛇的妖丹蛇皮都给了他……鱼池还是决定先记楚月凝半年的仇!
楚仙君这个称号是不可能喊的了!
若非顾砚当时情况紧急,突然晕倒过去需要人帮忙照看,他当场就能给楚月凝表演个什么叫割袍断义,一拍两散!
他甚至连楚月凝这个名字都不愿意喊了。
每次照面都是“喂”、“那个姓楚的”,要么就是干脆懒得交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原本是个啰嗦的话痨性子,这半个月来硬是憋着不愿意跟楚月凝说话,浑身都是各种难受!不过再难受他也决定必须忍住了,他才不能让楚月凝觉得他好欺负呢。
他鱼池堂堂万宝行的大少爷,也是有脾气的好吧!
但有些时候必要交流是不可避免的。
例如这会。
从那条两侧生了青草的小河找到路、走出极地冰原这段时间里,都是他留在船舱里照看顾砚,楚月凝在外面顶着风雪寻路、在外遇到的对付妖兽。
他们并非原路返回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太好、走了条妖兽尤其多的路,明明他们往前去的时候没遇到几个妖兽,满打满算也没超过一掌之数,回来时却总能不断遇到各种妖兽拦路。
他们走了半个月,遇到的妖兽超过六十个。
其中又以五阶的居多,四阶的只有寥寥数个。
楚月凝急着带神识受损的顾砚出冰原去治疗,在路上是一时半刻都不敢耽搁,驾着船、冒着几乎不停的风雪全力行驶。
经常是同上一只妖兽战斗时沾到的血迹还没干透,就会遇到下一只妖兽,长时间不停的遇到妖兽袭击,加上笼罩在冰原里的风雪能限制灵力恢复的原因,让楚月凝经常受伤。
刚开始只是被抓破皮的小伤。
紧接着是伤到手臂、胳膊,再后来是被一头毒蜘蛛抓到了脸,那道伤口当真是凶险无比,只差不到半寸他的眼睛就会报废。
三寸长的伤口贯穿整张脸,从左边眉骨划拉至嘴角,皮肉外翻的伤口呈现出种狰狞的黑紫色,隐隐再冒着的黑气,将他整张脸都衬得暗黑阴郁。
随着他们遇到的妖兽越来越多,耽搁的时间越来越长,楚月凝身上的伤就越来越重,眼里积起来的急躁也越来越多。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当楚月凝顶着满脸不知道是他、还是妖兽的血进来时,鱼池总有种他随时可能要疯魔的急躁和阴郁。
听见鱼池喊他,楚月凝抬头望过去。
神色冷冽中夹杂着些不耐烦。
他脸上那道伤未经治疗,毒素有些恶化感染的趋势,原本极为好看、甚至称得上是容貌昳丽的一张脸,此刻搭配着他的神情,说是从哪个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恶鬼都有人信。
鱼池本就胆小,虽已经看到过那道伤口两次,被他这么直愣愣的望过来,还是有瞬间被吓到,恨恨的瞪了他眼,抬手甩过来两个装丹药的小玉瓶,“解毒丹和回元丹,自己抖出来赶紧吃!”
两个小瓶落到地上,咕噜噜滚到楚月凝脚边。
楚月凝只看了眼,没捡。
自顾寻了块空地坐下,取出灵石握在手心里就开始打坐、想要尽快的恢复灵力。
鱼池见自己都把药扔过去,都已经搭好台阶了,对方居然还不知道下,完全没将这场单方面冷战放在眼里的楚月凝,简直气不打一出来。
只想不管楚月凝造作,爱毁容毁容、爱被妖兽挠死被妖兽挠死。
谁爱管谁管,反正他肯定不会再管!
又怕楚月凝真嗝屁了,他也得跟着玩完。
他们可还有个几天的路程才出冰原呢!
依他们半天遇到两只五阶妖兽、从不间断的频率来算,他不觉得自己能一路杀妖兽杀出去。——就算带着霜狼也不行,越阶战斗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只看被那条白蛇重伤、此刻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顾砚就能知道!他跟霜狼对上四阶妖兽随便都能赢,对上五阶妖兽……就等着嗝屁吧!
他气楚月凝气得要死,却不得不跟楚月凝同行,本来看楚月凝对付妖兽受了那么多伤,虽说绝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护顾砚,但他毕竟也沾了点光,想着要不跟楚月凝和解算了,结果他递过去的药楚月凝居然还敢不接!鱼池气得难受,胸口憋着熊熊燃烧的怒火,咬牙切齿的狠狠骂道,“你是不是觉得顾砚没办法醒过来了啊?!”
楚月凝皱眉看他,脸上涌动的黑气更凶了。
鱼池也气得难受,也不顾他那凶狠的跟要杀人似的眼神,鼓起了勇气继续大声嚷嚷着,“顾砚迟早会醒的,他向来福大命大、运气好的不得了,只不过是点被神识攻击后留下的小伤,肯定没什么问题,说不定没等我们出极地冰原就自己醒了!”
“你摆出那副死人脸给谁看呢?!”
“别待会儿顾砚真醒了,看到你那张脸又被吓晕过去!”
“前面还有不知道多少妖兽拦路,就你非得马不停蹄的往外赶,连休息片刻、将灵力全部恢复的时间都不留出来,也不怕什么时候就被那些妖兽给挠死!治伤解毒的丹药也不肯吃,难不成想等死后我出去杀妖兽啊,我告诉你姓楚的,你可千万别指望我,你要是真被外面的妖兽给挠死了,我就将顾砚扔出去、让你们做一对冰天雪地里的野鸳鸯……”
“你……”
鱼池义愤填膺的怒声叨叨中,突然响起个略微弱的声音,幸而他们都修为不弱,远比寻常人耳聪目明,才没错过那点微弱至极的动静。
“你……打算把我扔到哪里去?”
对着叨叨叨个不停的鱼池突然卡了壳。
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转头去看顾砚,白胖脸上满是惊喜,“顾砚!你醒啦!我就说你肯定不会有事的!呜呜呜呜,你怎么晕了那么久哇,都快要吓死我了!”
说着就要伸出胳膊去抱顾砚。
还没等抱到,就被楚月凝扯着领口扔开了。
“闭嘴!你吵到他了。”
他也不知道是何时过来的。
浑身跟妖兽战斗时的黏稠血浆没干,见顾砚躺在床上的姿势不变,脸色也仍旧惨白的有些吓人,却是真的睁开了眼睛,眼神温和的看他,“月凝。”
“嗯。”楚月凝目光闪动,神情复杂。
看着像是想伸手抱抱他,在靠近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满身血,伸手的动作在半空僵持了片刻,僵硬而缓慢的收了回来,“感觉难受么?”
顾砚点头,“有一点。”
那边鱼池就地翻滚了两圈,滚到了船舱最里面,恨恨的磨了磨牙齿,“姓楚的你别太过分!我要不是打不过你,早就跟你翻脸了信不信?!”
楚月凝状若未闻,在顾砚旁边坐了下来。
眼里由急躁和担忧堆起的暗色稍减,掺着细碎金辉的眼里重新有了点亮光,是看到顾砚醒来的欣喜,拿没沾到血的左手轻轻摸了摸顾砚额头,低低地问道,“阿砚,头疼不疼?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砚摇头,“……现在感觉脸比较疼。”
他头还疼着。
那条白蛇的神识攻击极为厉害。
若非他修炼多年《万物诀》,神识原本就比寻常的元婴修士要更加凝练些,又有随身携带的鲛珠帮忙抵消了部分攻击,他或许得昏睡个百八十年才醒、或者直接醒不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这会虽然醒了,神识受到的伤害却没好全。
头痛欲裂,除了之前遭受攻击时,像是被人拿针扎、被人拿重锤击打后脑勺的疼痛还没消,又隐隐有些烦躁想吐、看东西时会天旋地转的症状。
但这些他都能忍住。
唯独楚月凝脸上的那道疤,他看到就觉得疼。
楚月凝露出些疑惑,“嗯?”
顾砚指了指对方脸上的伤,想伸手去碰一碰。
可他还不怎么能够动作,神识被攻击后,留下来的损伤虽看不见,却远比能够看得见的伤口要严重得多,手还没有碰到那伤口,就于半途中无力垂落下去。
被楚月凝抓住握紧在手里,“阿砚……”
“嗯。”
强忍脑袋里的剧烈疼痛,等着他说。
楚月凝却不说话了,只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那双被顾砚喜欢着的绝美眼睛里,情绪复杂,有欣喜,有后怕,也有些许他看不懂的……自责?顾砚头还昏沉沉的、难受至极,没力气去思索楚月凝为何会对他感到自责,也只能放弃去深思其中缘由,转而看着楚月凝脸上那道狰狞骇人、贯穿半张脸的伤口,低声问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是遇到了什么特别厉害的妖兽吗?”
“嗯。”楚月凝见状,就知道他还难受。
不想吵的他头疼加剧,拖着凳子往床边靠近了些,也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话,“遇到只特别毒的斑斓花蛛,五阶后期。”
想起刚刚鱼池说的那些话。
楚月凝眉头轻皱,“是不是吓到你了?”
顾砚摇头。
他倒是没那么胆小,就是脑子晕沉沉的。
意识也还有些不太清醒,看到这张血糊糊的脸,他硬是缓了片刻才认出来是谁,随即就感到了心疼。楚月凝究竟遇到了多么凶险的情况,才会把脸弄成这副模样。
光是想想,他就忍不住担心、也会心疼。
“没有,就是觉得你肯定很疼。”
顾砚蹙着眉头,抓紧他的手指轻叹,“这么看来咱们还真是难兄难弟,一个被擅长神识攻击的白蛇吼晕,一个被身带剧毒的毒蜘蛛挠破脸,差点毁容,这次极地冰原之行真不是那么容易呢……不过幸好没伤到眼睛,就算真被挠破相毁容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大不了再戴个面具?”
说完抿着嘴唇略笑了下,纯属苦中作乐。
“当初咱们初遇时你戴的面具就很好看。”
楚月凝也想起他们的初遇。
跟着笑了下,“好看吗?那面具我还留着的,那在这道伤愈合前,我都戴着面具给你看好不好。”
顾砚点头,“好。”
沉默片刻后,楚月凝眼里的细碎金辉暗了暗,低声问他,“阿砚,你的神识损伤严重吗?”
“不严重,还算是因祸得福、《万物诀》的修炼总算突破至第七层,关于之后《神识篇》的修炼,我已经摸到些许头绪了。”
这次他能平安无事,《万物诀》居功至伟。
不仅让他的神识变得更凝练庞大,在白蛇对他发动神识攻击的时候,更是自行运转起来替他抵挡,让他趁机摸到了神识凝聚和使用的路线。
因此虽然这次得难受许久,算下来倒也值得。
反而是楚月凝比较惨。
他一倒,本该由他们共同对付的妖兽,共同面对的危机都压到楚月凝肩头不说,还得担心他的伤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或者说还能不能醒得了,才会变得这么疲惫又狼狈……
想到这个,顾砚更心疼了。
轻轻拍拍楚月凝的手,低声说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先去处理身上的伤好不好?”
楚月凝目光沉沉的看着他,不愿意松手。
顾砚疑惑,“月凝?”
“对不起。”对方攥着他的手微用力,眼眶里盈满了快盛不住的内疚和心疼,“对不起。”楚月凝低声重复了遍,“我不该想要那棵雪梨树的,如果我们按照你的想法直接离开,你就不会受到那条白蛇的神识攻击。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是我太贪心、是我太……自以为是,连那条蛇的种类、攻击手段都没弄清楚,只以为它是普通的六阶妖兽,幸亏你没事,要不然……”
若是顾砚出了什么事。
他该怎么办?
若是他亲手害死了顾砚。
他该……怎么办?
他脸上都是黏稠鲜红的血浆,顾砚看不到他的表情,却隐约从最后的尾音中听出来点颤抖。——像是被吓到了的、又有点类似哭音的颤音儿。
“楚月凝……”
顾砚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脸,眼里带着些许惊诧,觉得刚刚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简直假的不能再假了。
可当他酸软无力的手指碰到楚月凝脸,划过那些黏稠血浆的同时,碰到颗小巧透明水珠后,顾砚本就晕沉沉的脑袋里空茫一片。
声音跟手指一起抖着,“你哭了?”
“阿砚,我害怕。”楚月凝鼻音浓重。
顾砚轻叹口气。
他好想伸手抱抱楚月凝,却根本抬不起手。
“怕什么,我又不会死。”
他浑身都是酸软的,根本撑不久这个动作。
抹掉楚月凝眼角的泪水便滑回床上躺着,“还有想要那棵雪梨树怎么就是贪心了,那可是棵天阶中品灵植,多少人想找都找不到呢,咱们好不容易在冰原里遇见了,不想办法拿到手才是脑子出毛病了吧……”
至于那条蛇会神识攻击的事,谁能猜到呢。
他也猜不到啊。
楚月凝又不是神,凭什么就必须算无遗漏。
他抓紧楚月凝的手指,忍着头疼说笑,“那棵雪梨树你们带着呢吧?!可千万别告诉我说你们急着要带我离开,连那棵雪梨树都来不及挖出来?”
楚月凝摇头,“带上了。”
“那就好。”顾砚故意装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略笑了笑,“只要那棵雪梨树还带着,我这伤就没白受,何况我还因此摸到了神识篇的门槛呢,也算是查漏补缺,等我将《万物诀》的神识篇修炼有成,以后遇到会神识攻击的对手也有一战之力。”
“我变强了哎,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
他拿手指挠了挠楚月凝的手心,故意逗人笑,“来……快点笑一个给我看看。”
楚月凝捂着眼睛,半响才勉强抿出个笑。
顾砚就笑着推他,“你这糊了满脸的血也太吓人啦,快去换衣服处理伤口,正好我想躺会儿。”
“好,那你再睡会。”
楚月凝点头,捡起地上的小玉瓶走了。
顾砚晕了半个月才醒,如今浑身都酸痛不已、头又晕着,却是没什么睡意,只能躺在床上发呆。
鱼池拖着凳子过来,“幸好你醒的及时。”
顾砚,“嗯?”
“你要是再不醒,姓楚的估计要疯。”
顾砚略微皱了眉头,拿手撑住额头,白着脸忍着想吐的冲动问鱼池,“我晕了很久吗?”
“十六天。”
“从你在雪梨树下晕倒的那刻起,楚月凝整个人都不对劲儿,连平日里的半分谨慎稳重都没有,整个人都像是在半空中漂浮着的、落不到地上。”
“我都不知道他在急躁个什么东西!”
“眼里就只剩下要带你出冰原找医修诊治了,不管遇到什么妖兽拦路,动起手来从来都是只攻不守,挠破他脸的那只毒蜘蛛就是,明明只需要再多拖片刻,就能寻到破绽,他非得争那么片刻的时间……宁愿自己脸被毒蜘蛛挠伤,也要将剑送进斑斓花蛛的肚子里取它性命。“
“就为争那丁点时间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
“我就怕你没醒,他先把自己折腾疯了。”
顾砚脑袋晕沉沉的,只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鱼池感慨道,“幸亏你醒得早。”
“嗯。”
“你跟我说说,遭到神识攻击具体是个什么感受?”神识攻击对他们这个修为阶段而言,是个很陌生的领域,就连他家老祖宗都没有跟提起过相应的东西。
鱼池眼神好奇的看着顾砚。
顾砚早没了在楚月凝面前强撑的那般精神。
病蔫蔫儿躺着,恨不得在找人将他锤晕,同鱼池说话时也是有气无力的。“就头疼得厉害,晕乎乎的恶心想吐。”
“还有就是……我做了个梦。”
前半截是噩梦,后半截……算是不好不坏。
他又梦到了他的前世。
梦境开头还是他在小苍山上种火焰花,漫山遍野的火红花朵里,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宁霜风来找他退婚,“如今我心有所属,不想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因此特意过来找你退亲。”
理由很熟悉。
宁霜风看他的眼神里,也透着他似曾相识的、对他身上粗布衣裳的嫌弃和鄙夷。
顾砚却没有当时听到那句话的震惊和难过。
他就是宁霜风和曾经的他看不到的旁观者。
安静的站在旁边,看着曾经发生的事。
看着宁霜风跟他退亲,看着自己去找清扬真人询问退婚事宜,再看着自己毫不防备的喝下那杯掺了药的茶,被那个他喊了几十年师父的人动手剜了金丹……血流遍地,疼了他三天三夜才浑身冰凉僵硬的断了气。
也就是在这个梦里,他发现曾经他以为最疼,最难忍受的背叛和伤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难伤他分毫。
他很清楚的知道那是梦。
只是个梦。
虚假的、影响不到他的梦。
所以他不会感觉到疼,不会感觉到愤怒。
就连他曾经被剜金丹后那痛不欲生、被一寸寸冻得冰凉僵硬的三天,他都能冷眼看着,就像是在看一件跟自己不相关的事儿。甚至还有些不太耐烦的盘算着,究竟要怎么样才能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他倒是不介意留在这里回忆往昔。
可他在梦里待久了,外面有人会担心的。
……光是想到那个会担心他的人,就会让他有足够坚定的决心,不对梦境里、曾经遭受过的任何伤害感到害怕和动摇。
他有了新的生活,怎么可能被噩梦限制。
顾砚以为梦中的自己死了,梦境就会结束。
之前那个梦竟是如此,等到梦中的他气绝身亡,他的梦也就彻底醒了过来。
可是他猜错了。
梦境还没结束。
在他死后,他的尸体被送到了宁家,很快,“顾砚”又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是修炼时出了问题,自身躯壳出了问题的宁家老祖,将他死后留下的皮囊当成衣衫穿在了身上,改名换姓成了宁家的小辈。
后来怎么样了,他不知道。
他的魂魄似乎凝聚在了那颗被剜出的金丹上。
跟着林真真了。
他看着跟他退亲过后的宁霜风跟林真真你侬我侬,两情相悦,看着他们从幽篁秘境里的寻得重宝,看着林真真遇到濒死垂危的楚月凝、得到了那半截剑骨和碎玉琼花,看着林真真利用宝贝将金丹和剑骨融合,用着偷来的东西成为了新的天骄。
看着他们代表宁家前往麓山参加试剑大会。
然后在试剑大会上,越墨对林真真一见钟情。
看着被誉为天下第一人的越墨道尊,为林真真碎了无情剑道、化身舔狗,将林真真小心翼翼的供在神坛上,将天底下最珍贵、最难得的宝物都堆在其脚下供林真真挑选。
跟他重生前看到那本书里的内容一模一样。
场景一转,到了越墨跟林真真的结契大典。
确切的说,是大典过后。
天都阁中灯火辉煌,点了不知道多少喜烛。
烛光摇曳,烛泪如血。
林真真被人一剑穿胸而过,虚弱至极的匍匐在地上,气息紊乱的呛咳着,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苍白唇角流淌,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脖颈,浸透了浑身的绯色婚服。
这本该是他人生中最得意、最幸福的日子。
从今往后,他就是越墨道尊的道侣,是唯一一个有资格站在天下第一人身边、同越墨携手俯视天下,将整个仙盟都踩到脚下的人。
他没想到,大婚的日子,居然是他的死期。
越墨就站在跟前。
以往看他时满是疼惜和愧疚的眼神没了,剩下的全是如同铁石冰山般的冷硬,紧抿的嘴唇、颤抖的手指都透露出了其愤怒异常的情绪。
“你骗了我,林真真,你根本不是他。”
“你的灵根是假的,你的金丹是假的,你的剑骨和剑意……也是假的,你根本不是他的转世,你只是个不择手段、不知廉耻的骗子!”
“你骗了我……林真真。”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林真真似乎是被吓到了。
他不知道越墨为什么会发现真相。
他早在很久之前就知晓了,越墨对他一见钟情是假,真相是越墨在试剑大会上见到他的时候,就因为他的无瑕金丹和天生剑骨,怀疑他可能是道一仙宗宗主的转世。
传说那位宗主就是天生剑骨、和无暇金丹。
他没拒绝越墨的示好。
在察觉到越墨的用意后,更是收集了足够多跟那位宗主有关的讯息,一步步的引着越墨对他是道一宗宗主转世这件事深信不疑。
他明明都成功了的。
他成功的让越墨碎了无情剑道,成功的让越墨对他神魂颠倒,亲手将他捧上无人敢冒犯的神坛,甚至让越墨当着天下人的面跪地求他结作道侣……
他明明都成功了。
可是为什么……林真真吐着血,猛地伸手拽紧越墨与他同色的喜服,泪水迷离了他的双眼,“师弟,你为什么要杀我……唔。”
越墨抽出了自己的剑,冷漠的垂眸,“你别叫我师弟。”
“他恨我入骨,怎么可能会叫我师弟。”
“是我错了。”
“是我不愿意相信他已经魂飞魄散,是我祈求着他能够投胎转世,是我想跪着求他再多看我一眼、祈求他的原谅,可是……也是我眼睁睁看着他最在乎的宗门被毁,是我不管不顾,才会害得他自爆神魂、跟那些人同归于尽。”
“害得他魂飞魄散的人是我。”
“我有什么资格跪求他原谅呢。”
“他又怎么可能……再叫我一句师弟。”
越墨蹲下来,掐着林真真的脖颈,眼里杀气毕露,“你身上的无暇金丹和剑骨都不是你的,它们都属于谁?”
“说话,它们都属于谁?!”
“它们真正的主人,是不是都已经死了?”
“是你杀的?”
“是你杀了我师兄的转世?!”
“不是!不是我杀的!”
林真真被他眼里的杀气腾腾给吓到了,拼命的挣扎着摇头,“金丹和剑骨不是同一个人的!它们不是同一个人的呀,我根本没杀……啊!”
越墨将剑刺进他丹田,“已经不重要了。”
锋利剑刃顺利的割开了皮肉,从里面挑出来颗带血的金丹来,捏在手中仔细端详着,“真漂亮啊。”
林真真疼得浑身直抽搐。
却顾不得痛哭和哀嚎,赶紧抱着越墨的腿小声哀求着,“那半截剑骨就嵌在我左臂,道尊你想要的话可以拿去,只求道尊饶我一命……看在咱们今日刚结成道侣的份儿上,绕我一命吧!”
“道尊!道尊,我求你了……”
越墨嗤笑着扔掉了手中长剑,“好啊。”
“你走吧,离开麓山,我不会杀你的。”
他捏着手里的无暇金丹,目送林真真穿着染血的婚服,跌跌撞撞的跑向大殿门口,“吱呀”,门被打开,夜空中一点红芒低悬,给整个天都阁都渡上了层如血染就的艳红色。
“我不会杀你的。”
林真真听到背后有越墨低低的声音响起,“就这么杀了你也太便宜你了,我会等着北疆的兽潮南下,我会看着这天下被兽潮践踏、肆意屠戮,我要你们这些、被我师兄护住的天下苍生。”
“……都给他陪葬。”
林真真的脚步踉跄了下,被门槛绊倒在地。
林真真被挖了金丹。
屠戮北疆三城的兽潮虽然晚了几年,却也在荧惑当空时出现了,按照梦里那位道尊说的,应该是不会出手诛杀那两只九阶妖兽。
他死在师父手里,好像也不过早死了几年。
顾砚想,梦境到这里总该结束了吧。
可是没有,他在遍地被血染就的麓山站了片刻,再次被扯进了他曾经待过的奇异空间,看到了他重生前翻过的那本书。
“那是《命书》,书写着此间的天命。”
“天命不可违,如敢违者……必遭天谴。”
顾砚转过头去,看向说话的人。
不出意外,是越墨道尊。
对方还穿着那身染血的婚服,满头青丝高挽,露出眉间的天生剑纹,修长的手指间染着血,捏着那颗从林真真丹田挖出来的、原本属于他的无暇金丹。
轻垂着眉眼,看不到表情,也辨不出情绪。
“这颗无暇金丹是你的,对吧。”
“咱们做笔交易吧,顾砚,我送你回到过去,给你改变命运的契机和机会,你帮我个忙,怎么样?”
顾砚看着他手中的那颗无暇金丹。
“你刚刚说了,敢违天命者,必遭天谴。”
“违背天命的人是我,自然不会让天谴落到你头上,有我担着,你回去之后想救谁、想杀谁都由你的心意,我只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告诉我你愿意,顾砚。”
顾砚没办法拒绝。
他死的太冤枉,又太过凄惨,他死不瞑目。
如果有个让他重生回去的机会,他愿意付出他的所有来换,他根本不需要犹豫,“你需要我做什么?”
“找到从道一宗流出去的涅槃果,去麓山拔/出问心剑,唤醒我师兄的残魂,送他去轮回转世。”
顾砚没问他为何知道残魂需要两样东西唤醒。
对方都已经找到《天书》,并且打算逆天改命了,怎么可能全无准备,顾砚比较疑惑的是越墨道尊为何选他,“道尊若是想救下宗主,为何不直接送人到道一仙宗覆灭之前?”
“除了当时在麓山的我,没有人能阻止道一覆灭。”
“而当时的我,没有人能够请得动。”
“我跟师兄的道天生便不同,他手中执剑是为了护佑天下苍生,我手中握剑……只是为了飞升,为了我的无情剑道,我能眼睁睁看着宗门被灭,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可谁能想到,他死了,我却后悔了。”
“哈,还真是讽刺啊,到头来他的天下苍生护不住,我也……从此飞升无望。”
“殊途同归,难兄难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