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必须跑!赶紧跑, 跑的越远越好。
看到那漫天如火烧的枫叶后,观音像怨气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它若是不赶紧跑,很可能会死在这!
作为团诞生于阴暗污秽中的怨气, 它本身以无形无影, 操纵的幻术几乎能以假乱真闻名于世。
最善于隐匿躲藏在泥像后面,蛊惑人心。
自从开了神智后,它就盘踞在观音像中。
假借替年轻夫妻“送子”的名义,将怨气藏种于来求子的妇人体内, 让一个个披着人皮的“婴儿”降世,成长,再外出接触到更多的人与物。
它好借此来汲取其父母、以及亲近之人的魂魄和血肉,壮大自己的实力。
它向来不擅长与人正面对战。
即便是当年全盛时期,被偶然闯入枫林的楚月凝察觉到不对后, 也不过是操纵着外面的信徒、布置各种以假乱真的幻境,试图将楚月凝溺死在幻境中。
偏当年的楚月凝初出茅庐, 本身意气风发, 无惧无畏、心志坚硬如铁, 任凭它施展的幻境一环套一环, 全都真假难辨。
硬是被楚月凝个个击破,将那些个由它诞生出来、吸食了“父母”血肉才长大的信徒全部绞杀!
最后楚月凝持剑将它拦在观音庙。
没了信徒和幻境的它根本不是楚月凝对手!
当年不行,现在更不行!
它的实力十不存一, 手头还只掌控着三两只没甚用处的小猫小狗。
勉强能对付个把筑基修为的修士。
只当楚月凝是真被劫雷劈散了浑身修为,又被它提前设计好的幻境惑了心神, 陷入了昏迷、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它才会贸然现身。
哪知道楚月凝被劈散了修为不假,身边却跟着个同样厉害的金丹剑修!
它哪有跟金丹期正面硬刚的力量!
狡猾的人类!
怎么会如此的诡计多端!
被鬼影拿铁树枝捅成那副模样, 居然还能够一声不吭, 硬是瞒过了鬼影、只当他们真陷入昏迷了!
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他们是装晕呢?!
自觉被欺骗了的观音像愤怒至极, 暗恨鬼影还是下手太轻了,居然没直接将他们都捅死在马车里!
却忘了是它下的令,要亲口吞掉楚月凝。
不许鬼影和木傀儡们提前伤了他们性命。
如今它生平最恨、也是最怕的剑修已经杀到跟前,它连提前布置幻境都没有时间,根本毫无战意,一心只想着赶紧逃命要紧。
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要跑。
顾砚很快便察觉到它的退意。
“想跑?”
“哪那么容易?!”
顾砚单手持剑,独自咀嚼着愤怒。
楚月凝身上被戳出来的两个窟窿甚至都还没止住血!
我要是再让你们跑了……
账找谁算、仇找谁去报?!
他往前踏了半步,一剑挥出。
携带着剑气的枫叶比千锤百炼的兵刃更利,草木可断,山石能碎,便是生来无形无影的怨气也破得!
铺天盖地呼啸而来,转瞬即至。
观音像怨气甚至都没来得及改换形状,仍旧形如绳索横在空中,就被烈火成片的枫叶攻至眼前。眼看实在是躲不开了,观音像便只能咬牙切齿地迎敌,将自身怨气化作细如牛毛、多到数不清的针线模样。
犹如天女散花般、朝着四面八方炸开成绚丽的模样。
它试图从漫天如火的枫叶雨中寻找出路。
只要能有哪怕一丝儿带着意识的怨气逃出,它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但它很快就发现根本无路可逃。
携带着锋利剑气的枫叶太多了。
他们所处位置正巧是片枝繁叶茂的枫树林,被秋风亲吻过、泛着艳红的枫叶簇拥着,挂在枝头上,随意的堆叠在地面。
随处可见,艳丽如花火。
这些它以往最喜欢的颜色,此刻都成了顾砚随意操控、刺向观音像怨气的利刃。
张起了天罗地网、不留丝毫的空隙。
比枫叶数量众多更令它感到绝望的,是只要被枫叶沾上的位置,都犹如烧红了的铁器突然碰到了冷水,伴随着响亮刺耳的“呲呲”声音响起,那点化作了针线、不论长短粗细的怨气,顷刻间便会被蒸发成了阵醒目的白烟。
迅速消散在虚空之中、不留丝毫痕迹。
顾砚剑道至正至刚,本就是怨气的天敌!
观音像所化的怨气丝很多,但明显枫叶更多。
即便是再细微不显眼的牛毛发丝,都逃不过这张由漫天红枫织成的网!仅仅一个照面的功夫,观音像的近半数怨气都被瞬间蒸发,犹如从无边无际的红色枫叶雨里,突然飘起阵细碎却显眼的白雾。
与枫叶雨相互交错着、纠缠着,势必要争个你死我活出来。
“啊——”观音像发出声凄厉的惨叫。
混乱无比的牛毛细丝怨气不断扭曲、嘶吼着,召唤附近的信徒过来攻击顾砚。其中就有被怨气侵蚀过后,像是被拉扯着吊梢着眉眼、五官扭曲得格外厉害的使役赵四。还有个披散着漆黑斗篷,空荡荡的斗篷下面只露出来两根木棍、拿着把奇怪铁树枝作为武器的鬼影。
是那个伤了楚月凝的怪东西。
该死!
顾砚愤怒的挥剑,磅礴而柔软的剑气裹挟着半空中漂浮着的无数枫叶,犹如万箭齐发、声势浩大的朝着观音怨气激射过去。
来势汹汹、怒不可挡。
誓要将观音怨气钉死在这片红枫林中!
它诞生于枫林,就该葬身于枫林!
再让半缕怨气从此地逃脱出去,都是对他手中长剑的侮辱和亵渎。
枫叶破空,隐隐划出了金戈铁马的嘶吼。
他自己则持剑冲向那个黑衣鬼影。
人未到、剑光先至。
他的剑极快,也极利,剑尖更是危机万分。
鬼影却似乎是感受不到恐惧,也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境界压制,遮在斗篷里的头部继续发出“桀桀桀”的诡异笑声,见顾砚剑招展开如惊鸿振翅,瞬间就掠至了跟前来,还不慌不忙的举起铁树枝抵挡。
那参差不齐的树枝间染着斑驳血红。
是楚月凝的血,干涸在了上面。
意识到这点的顾砚被那星点红痕刺痛了眼睛,浑身灵力汹涌着朝手中长剑倾泻而来,用尽全力朝着鬼影一剑挥出。
鬼影并不是他对手,直接被拍飞了出去。
那根锋利、能轻易穿透血肉的铁树枝,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在试图抵挡住他的攻击时,被顾砚一剑从中间削断,跟裹着黑斗篷的鬼影先后砸向地面,发出两声轻飘飘的“砰咚”声响。
尘土和地面剩余的红叶被剑气带至空中,慢慢悠悠的飘了许久,再轻飘飘的落向地面……
将鬼影裹着的宽大黑斗篷完全掩盖。
手中剑招略停,顾砚看了眼赵四。
不等赵四杀到跟前,他先面无表情的将手中长剑当做箭矢,朝着模样大变、异常狰狞的使役丢了过去。
啪叽将人重重拍进泥土里,再没能爬起来。
等他收拾完赵四和那个使铁树枝的鬼影,那边从四面八方射向观音怨气的“枫叶箭”也落了地。看起来简直无穷无尽的枫叶箭雨呼啸而至,死死的将观音像怨气钉在原地,在犹如烧红的铁块与水碰撞发出的“呲呲”声响中,观音怨气发出声不甘心的凄厉嘶吼,最后一缕怨气也化作了白雾。
飞快的消弭于天地之间,不留丝毫痕迹。
只剩下高台上摆着的木头观音像,无声无息的杵在那。
顾砚沉着面容,收了凝聚在枫叶上的剑气。
任由它们恢复了本来模样,轻飘飘的重新落回地面,与地面上其他枫叶随意重叠着。
他转身去看被放到边上的楚月凝。
“可还好?”
“不太好。”
楚月凝还保持着清醒,失血过多和剧烈疼痛让他脸色惨白如纸,四肢冰凉,嘴唇更是白得吓人。
眼中的碎金却星光点点,似是极为高兴。
“幸亏你动作快,若是解决的再慢点,我恐怕只能同你骑着马过来,再横着由你带回去交差了。”
顾砚不懂楚月凝为何受了伤还高兴。
不过见他精神不错,看着应当是没有性命之忧,还是微松了口气。
从储物戒里找了找,摸出两瓶止血散。
伸手就要去解楚月凝身上的衣服,“这个药碰到伤口的时候有点疼,你忍一下……”他用惯了止血散,自然知晓像楚月凝这种程度的伤口,碰到止血散的疼痛只会比受伤时更甚。
偏此时他储物戒里的伤药只有止血散。
早知道就该买点玉肌散备着了……
顾砚有些懊恼,可楚月凝的伤口太严重,怕是等不到他跑回虞城买其他伤药了。
只能就将就着用吧,也实在是没办法。
顾砚将自己的衣角扯了截下来,团吧团吧递到楚月凝嘴边,“你咬着这个,免得待会疼起来胡乱咬伤了舌头。”
楚月凝抬头看了他眼,表情有些奇怪。
不等顾砚从他苍白无比的脸上分辨出是什么情绪,楚月凝已经张嘴咬住了那团脏兮兮的衣物。
声音含糊不清,“来吧。”
顾砚没空多想,赶紧低头去看他的伤。
楚月凝身上有两处伤口,一处在左边腰腹,被鬼影拿着那把形状怪异的铁树枝当场戳了个对穿,前后都留下了三个大小不同的孔洞,最小都与他小手指差不多,正时不时的往外冒点血水出来。
一处是在右侧肩头,铁树枝在戳进皮肉后应当被骨头挡住了,倒是没能直接将肩胛穿透。却也正是如此,被认为伤口不够深、不够疼的鬼影拿着铁树枝,使劲儿在血肉里头胡乱搅动了许久。
伤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跟团剁碎了胡乱摆着的肉沫似的,看起来反而比他腰腹处的伤要更吓人些。
“忍着点。”顾砚低声道。
他们此时在野外,条件实在是有限,只能先给伤口止血,等他们回宁府后再找医修出手诊治。他轻轻的抿紧了嘴唇,左手摁住伤口附近的皮肉止血,动作迅速的将止血散往伤口上抖上去,轻轻地拿手指将药粉都抹匀了。
细碎的白色药粉刚接触到伤口,顾砚明显感觉到手下的皮肉经络瞬间僵硬紧绷,脊背难忍的弓起成道漂亮至极的弧线,背后更是硬生生的疼被出许多冷汗来,大颗大颗的往衣裳里滚落进去。
他听到楚月凝微弱的闷哼。
低不可闻,既苍白又脆弱
顾砚捏着药瓶的动作略微顿住。
他很快回神,轻拍楚月凝的后背,低声哄着,“忍稍微忍着点。”
他知道这样会很疼,非常非常的疼。
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最忌停顿,一停就得再多遭次罪,毕竟有两处伤口呢。
这是他自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的受伤中,总结出来的经验,疼痛可以叠加。
但很多时候最疼的只是刚开始那一瞬间。
趁着楚月凝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动作利索的将肩头伤口处都上好了药粉,再迅速的将其衣衫褪至腰间,也无心感受手指划过其腰间时的柔韧触感,心无旁骛的摁着人,将腰腹前后的两处伤口上完药。
才慢慢开始包扎,等着楚月凝缓过神来。
楚月凝对止血散的反应远比他想象中大。
他整理着纱布的手被猛地抓住、用力握紧了,那只抓紧他的手早被冷汗浸透了,因为疼痛不停地颤抖着。比他还略高些的男人佝偻着后背,蜷缩成团,不自觉的将额头抵向身侧唯一依靠——他的胸口。
半响才从喉咙里挤出来声沉闷无比的,“疼。”
或许当真疼得很了,声音听起来嘶哑的吓人。
这么怕疼?顾砚略惊讶。
以他以往受伤的经验来说,不应该会这么疼的呀……不对,顾砚猛地反应过来。
他就不该用自己的经验来衡量楚月凝!
他们是不同的。
就止血散而言,他早就用惯了。
且是自小从轻伤循序渐进、慢慢习惯了止血散的药效,到最后即便是很严重的伤,他也能够忍受。
但楚月凝与他不同。
楚月凝在修为全废之前,是楚家最受宠的后辈,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伤药也理应如此。
如今乍一受了这么重的伤,突然就被他给用上了止血散……
肯定疼得受不住。
没直接被疼晕过去,都是楚月凝意志够强了!
顾砚略叹口气。
顺着楚月凝朝他靠过来的姿势,将人揽到怀里用力抱紧了,“这样会好点吗?”
被他抱住的人没吭声,仍旧抖得很厉害。
伤口处的血倒是止住了,浑身的汗水却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渗,抓着他的那只手滚烫灼热。两只紧握着的手掌心中间像是着了火,让人只觉被烫得难受。
楚月凝却没有丝毫要放开的意思。
以至于顾砚恍惚觉得,或许在楚月凝眼中,那并不仅仅是只手。
而是穷途末路唯一能抓着的救命稻草。
很快顾砚便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
什么穷途末路,不过是受了伤、有些疼得厉害而已。
他才不信楚月凝会撑不过去。
他始终没放开那只手。
就那么任由楚月凝紧握着,等其慢慢缓过止血散的药劲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颤抖才止住了。
顾砚低头看去。
见人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汗水淋淋,在袖口摸了摸,拿出帕子来打算给他擦擦汗水。
“我自己来。”楚月凝已经缓了过来。
顾砚直言问道,“你能行么?”
楚月凝沉默了一瞬,“嗯。”
顾砚略犹豫了下,暗道也好。
早点将枫林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好,带楚月凝回宁府医治要紧,他随手将帕子塞到楚月凝手里,将人扶着坐好,自己则去将那座木头观音像捡起来。
观音像整体由阴沉木雕刻而成,这种木头因深埋地底成形,常被凡俗间的达官贵族用作棺材料子,雕成的观音像倒也符合那股邪恶怨气的身份。
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将其收进储物戒里。
这玩意曾被观音怨气附过身,留着极容易再沾染其他的邪祟,等回宁府后,得找个修炼出了真火的修士,将它彻底烧成灰烬才能不留后患。
收完观音像,他大步走过去,将赵四从泥土里扯出来,啪啪两巴掌拍醒了。
冷声问道,“陈大是你杀的?”
赵四被他那一剑砸得有些狠。
胸口左下方的骨头断了两根,左臂也不自然的拖着,被顾砚拍醒后却跟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满脸的凶狠杀意,龇牙咧嘴的朝他怒声咆哮,如同只被抓住想要与人拼命的恶兽。
形状疯狂,挣扎着要扑过来撕咬他。
顾砚没跟他客气,顺手拿起剑鞘拍过去、拍掉了赵四几颗带血的牙齿。他蹲下/身,猛地揪着赵四的头发,将人从地上拖拽起来,表情冷如冰霜。
“我问你话呢,陈大是不是你杀的?”
灵植丢失只是个陷阱。
引诱楚月凝出城来的陷阱,那个拿着灵植师的玉符,进了灵植园的人应当是赵四,而并非陈大。那么陈大的死……就不是他之前所猜想的杀人灭口了,是将他们引向庄子外陷阱的引子。
顾砚向来对想要自己命的人没什么耐心。
拽着赵四的头发语气冰冷,“陈大是不是你杀的,灵植园里跟你合作的人是谁,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我,不然光是杀了陈大的罪名,就够我杀了你给他偿命、送你去跟陈大去地下团聚的!”
“嘻嘻、嘻……”赵四不停的挣扎着,尖锐至极的声音从他嘴里传出来,“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道伪君子们,总喜欢这样装模作样,明明心里将我们凡人视作蝼蚁、随意打杀,却偏偏还要找些看着冠冕堂皇、大公无私的理由出来!”
“嘻嘻、嘻嘻嘻……要杀便杀,莫非你以为我会怕死不成,我只恨、只恨没能拉楚月凝跟我陪葬!”赵四状态极为诡异,像是仍被什么诡异给控制了似的,既不怕疼、也不怕死。
即便是被顾砚使劲儿地拽着头发,还满脸狰狞的往楚月凝方向扑,从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威胁、撕扯猎物的声音。
看向楚月凝的眼神里充满了鲜明的恶和恨意。
什么情况?就这么恨楚月凝?
顾砚轻皱了眉,拽着赵四头发往后扯,“楚月凝到底做过什么恶事,让你这么恨他,嗯?来说说看。”这个赵四是实打实的血肉之躯,并非那些外表披着张人皮、内里却是怨气的枫林城余孽。
也不知怎么就跟那位“观音娘娘”牵扯到了一起,成为了它欺骗世人视线的走狗!
顾砚表示对此事还挺感兴趣的。
可惜赵四却并不想跟他交谈。
张嘴就冲他骂道,“呸!你跟他是一丘之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真令人恶心至极。”见不论怎么挣扎都挣不脱顾砚的桎梏,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再逃脱不了的命运。
什么也不愿意跟顾砚多说,骂完直接拿半截尖锐的铁树枝朝自己眼眶使劲扎了进去。
动作可谓既快又准。
顾砚听见“噗嗤”声闷响,瞧见团猩红的血浆崩裂。
等低头看去,人已经没气儿了。
够狠的呀,顾砚暗自叹了句。
却也不耽搁时间,弯腰在赵四身上搜寻着,很快从他怀里找出来个低阶的储物手镯。里头除了堆稀奇古怪、看不出是何用途的杂物,龙血花跟绝阴草被装在能阻隔灵气外溢的白玉盒里,仔细收着。
想来是着急设伏要楚月凝的命,还没来得及出手,毕竟虞城是宁家的地盘,想在楚夫人眼皮子底下卖她灵植园丢的灵植,简直是把命往她手底下送。
倒是便宜了他们,不用再费功夫去寻灵植。
扔开被怨气影响、早已疯魔的赵四,顾砚转身去看那个鬼影,等一把掀开外面裹着的黑斗篷后,顾砚猛地变了脸色。
这个鬼影并非纯粹的木傀儡+怨气控制。
失去了观音怨气赐与的那张人皮后,它上半身是没了血肉的半截人形白骨,分别在肩胛、脊椎下方接了四根木棍被打磨成了手脚四肢的模样。
令顾砚感到不安的……
是它只有白骨支撑着的胸腔里,躺着颗鲜红淋淋的心脏。
新鲜的、刚刚停止跳动,血尚未凝固的心脏。
衬着白骨森森,显得诡异而血腥。
“是血魔宫的手笔。”
楚月凝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见他盯着鬼影出神,速度极慢的朝他走过来,站在旁边看着那颗心脏。
脸色惨白如纸,声音也低低的。
“他们最是喜欢挖出活人心脏、炮制傀儡,就因为这样做出来的傀儡,比寻常的木傀儡更为厉害,原以为那些疯子早被赶尽杀绝了,没想到竟会出现在这里……”
见他强撑着伤势,身形摇摇欲坠的晃着。
跟风吹就倒似的虚弱。
顾砚生怕他真倒了,赶紧伸手扶住他,任由其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向自己。
这个姿势有些奇怪,看着就跟他们站在满地红叶中亲密依靠着。
又像是楚月凝将人揽在了怀里。
专注于盯那颗鲜活心脏的顾砚并未察觉到异样,面色沉重的皱了眉头,“他们已经销声匿迹多年,却在十年前出手救走了观音像,想来是一直有在暗中活动的,并非我们以为的早被剿灭干净了。”
“嗯。”楚月凝靠在他肩上,声音极低。
顾砚被这个低低的“嗯”唤回了心神。
心知他伤势严重,又流了太多的血,估计是难以支撑,也顾不得思索血魔宫为何突然现了踪迹,利用纸鹤传讯给让丁管事,让他赶紧过来收拾残局。
这片枫林距离庄子实则并不远。
丁管事带着几个使役乘飞行法器过来,只用了两炷香时间,听顾砚说丢掉的两株灵植找到、危机解除,他的差事算是保住了,恨不得当即跪下来给顾砚磕两个响头,连声保证会处理好枫林里的残局。
该烧的烧,该埋的埋。
该送回家的那几对年轻小夫妻,也会完好无损的将人送回家,至于庄子里跟赵四合伙偷灵植的人是谁,他也会查清楚给他们个交代。顾砚倒不需要他给交代,让他日后自行找楚夫人说清楚就是。
将事情都交给丁管事,他准备带楚月凝回宁家疗伤。
结果准备走时,怎么回去却成了个问题。
通常若是比较长距离的路程,他都会直接御剑,又快又方便,但虞城规矩,城内不许随意御剑行动,楚月凝又受了重伤,再骑马颠簸自然是不合适了。
顾砚左右环顾,正想厚着脸皮,跟丁管事借他的飞行法器来用一用,面前却突然被递过来辆造型古朴、精致非常的马车。整体不过巴掌大小,看其周身都镌刻着密密麻麻、繁复至极的各种阵纹。
品阶应该在玄阶中品往上。
价格嘛……至少得数千极品灵石。
真有钱。顾砚暗道。
就这么个马车,差不多就值他全部家当了。
也没时间让他过多的犹豫,自楚月凝手中将马车接过来。
低声问道,“我来驱使?”
“嗯。”楚月凝点头。
声音里仍掺杂着虚弱的、说话带喘的感觉,“我如今体内的灵力浅薄,聊胜于无,又伤到了腰腹不能自己骑马,只能劳烦你驱车带我回去了。”
“不劳烦。”顾砚道。
楚月凝的伤至少有一半是替他受的,比起这等舍身相护的恩情,驾车带楚月凝回城这种举手之劳,都不足以偿还些许,只能先将这件事记下,等日后再找机会还清人情。
他找到掌控马车的灵力核心点,控制着力度将灵力输入进去,看着马车由巴掌大小变成比他还高半截的正常高度,小心的架着楚月凝上了车。
车内应当是镌刻了空间类阵法,极为宽大,被装饰成了整洁明亮的会客厅。
顾砚撑着楚月凝左右看了眼,将人扶到搭了秋香色绣垫的椅子前坐下来,让楚月凝靠着椅背斜歪着,“你就在这里坐着休息,我出操控马车,咱们尽快回宁府。”
楚月凝白着脸点头,“好。”
顾砚也不磨蹭,转身出了马车。
半个时辰后,顾砚将马车停到芙蕖水榭门口。
青雀收到他提前传递回来的消息,早早便叫了医修过来侯着,自己站在门口等着迎他们。顾砚停好马车,掀开帘子探头喊楚月凝,“我们到了,你能站起……哎?!楚月凝!”只见那人软软的斜靠着座椅,双眼紧闭、脸色雪白,显然是晕过去了!
顾不得其他,顾砚赶紧钻进车里,尽量动作轻快的将人抱了出来。
急切的看向青雀,“医修在哪?”
青雀早看见他满身的血,这会又看到楚月凝昏迷不醒,只当是他们遇到什么要命的危机。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把人往屋里带。
“在里面候着呢,快跟我进来!”
顾砚抱着人急匆匆的进了门。
屋内楚夫人并两个医修在等着,见他们跟两个血人似的,连忙围过来要替他们检查伤势。顾砚将楚月凝抱到榻上放下,“我没事,受伤的是楚月凝,两处伤口分别在肩膀和腰腹,你们快看看。”
有他提醒,医修赶紧去看那两处伤。
这一看,脸色就变了。
“哎呀!这么严重的伤口,怎么能单用止血散呢?!合该跟止痛散合着使用才行,好家伙,他这究竟是流太多血晕的、还是硬生生被疼晕过去的?!简直太胡来了、太胡来了!”年长的医修不停唠叨着。
顾砚蹭了蹭鼻尖,略有些尴尬。
好在那医修也只是医者仁心,见不得伤者在受伤过后再次受罪,并没有责怪谁的意思。嘴里唠叨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自腰间的储物格里抽出数根银针,飞快的封住了楚月凝浑身几处要穴和心窍。
唤青雀端来热水、仔细擦洗伤口。
边擦洗边检查楚月凝的情况。
糊了满身的血痂被仔细擦拭干净,两处伤口冲洗的最是仔细,重新上了更加对症、品阶更高的良药。楚月凝始终晕迷着不动,脸色苍白如纸、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任由医修们翻来覆去的折腾。
分明是高挑坚毅的身躯,却因为受伤太重,隐隐透着股病弱苍白来。
可怜兮兮的。
顾砚也没着急回去,在旁边候着。
听医修们跟楚夫人说起伤口的情况,“肩膀处的伤口看似狰狞吓人,却不难医治,我已经将会影响伤口愈合的碎肉挑拣出来、重新清洗上药了。往后每天早晚各换两次我配好的生肌散,不过三五天就能长出新肉来,最多六七日就能结痂痊愈,难得是他腹部这处伤口……”
医修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道,“这伤口看似只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圆孔,实际却是被伤到了内里脏腑,内伤向来比外伤难治,就算有我们对阵下药,也需得万分谨慎、仔细调养。
再者楚少爷如今体内并无多少灵力,不能自行运转灵力疗伤,若是有木灵根或水灵根的修士,能够每日替他用温顺灵力疗伤,对他脏腑处受到的伤势受益无穷。”
当然,这只是个提议。
修士的经脉、丹田都极为脆弱,是最需要保护的要害位置,很少会有人同意让他人的灵力随意在自身经脉中游走,这个举动代表着你会将自身的弱点、脆弱完全暴露在那个人面前。
任由他选择是保护还是伤害你。
若输入灵力的那个人起了加害之心,那游走在经脉里的灵力可以瞬间化作最为锋利的刀剑,将经脉彻底地切割粉碎,再无修复的可能。
事实上,除了亲如父子、师徒的关系,在孩子年龄尚小诸事懵懂的时候,教其修炼时会这么做进行引导,几乎没人会愿意将自身经脉暴露出来。
医修自身就有木灵根,却因为知晓这些忌讳,不敢擅自以灵力替楚月凝疗伤。
只用银针和丹药进行治疗,内伤见效较慢。
楚夫人垂着眉眼,“我知道了。”
等医修们替楚月凝诊治完,楚夫人看了眼搁旁边坐着的顾砚,吩咐青雀,“你带顾少爷去隔壁听雨轩收拾好,换件衣服再过来见我。”
青雀应是,带顾砚往听雨轩走。
半个时辰后,洗过澡、换了衣服的顾砚过来见楚夫人,先将装着龙血花和绝阴草的白玉盒交给她,说了他跟楚月凝碰到了观音像、鬼影傀儡的事。
楚夫人安静听完,蹙着秀眉,“是血魔宫?”
“行事风格有些像,并不能完全确定。”
比寻常木傀儡要厉害许多的鬼影斗篷里头,那颗刚被挖出来不久、仍鲜血淋漓的心脏极为显眼,其他制作傀儡的手法倒是泛泛,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楚夫人听罢,纤细手指轻划过手腕戴着的剔透玉镯,低垂着的眉眼间凝着层忧色,“此事我会通报仙盟,让各门派与世家警惕起来。另外有件事我想请你再帮个忙……我记得你修炼的《万木逢春决》除了对灵植有催生滋养之效,于疗伤效果也不错?”
顾砚点头,“是。”
他修炼的《万木逢春决》,其实只是《万物逢春决》的上半本残卷,功法的上半本主要用于催生滋养灵植,乃是灵植师们最常修炼的功法之一,下半本据说能治愈内外伤、甚至对神魂损伤也有效果。
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万物决》的下半本早已经失传多年,顾砚自身也只有修炼过上半本,却不知是因为他灵根够纯净,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对各种灵植的效果奇佳、与自身的伤势恢复竟也有些效果,比寻常木灵根修士的灵力更合适疗伤。
当时他与楚夫人关系尚算亲近,
发现这点后,曾写信询问过楚夫人是何缘由,想是楚夫人一直将此事记在心里。此时提出来,顾砚也能明白楚夫人的打算,主动道,“若是楚少爷愿意的话,我可以每日过来替他疗伤,以期他早日痊愈。”
楚夫人点头,“他自然愿意。”
见顾砚面露惊愕,似是不解她为何如此笃定。
她蹙着眉头,幽幽的叹了口气,“月凝在之前那次渡劫中,不仅被劫雷劈散了浑身的修为,连丹田和经脉都受损严重,支离破碎,再怎么……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坏了。”
话已至此,顾砚自然不好拒绝。
干脆将此事应下。
楚夫人就喜欢他性格爽快、行事利索。
见他答应,略微笑着,“既然要替月凝疗伤,你也别回宁霜风院子住了,来回不便不说,他那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我瞧着都心烦。月凝旁边的听雨轩一直空着,不如你就在这边住下,有什么缺的东西直接跟青雀说,她会安排好。”
顾砚沉吟片刻,“好。”
他与宁霜风的婚事,至少得等宁霜风结丹后,才能正是退订,但他既已打定主意要退亲、也确实不好再住在宁霜风院子里。
再者经常碰到绿珠、林真真,也确实很烦。
两人又坐了会,青雀过来说楚月凝醒了。
楚夫人朝顾砚道,“你去看看他,我还得跟医修商量琪儿的药方。”
顾砚点头,转去出了门。
楚月凝身上那件沾血的衣服已经换了,只穿着件雪白的中衣半靠着床头出神。
见顾砚过来,苍白唇角弯出轻微的弧度。
顾砚搬了个圆凳坐下,“止血散的事,抱歉……”
楚月凝看向他,眼神里写着疑惑。
“我不知道你对止血散那么大反应。”
顾砚略有些不自在,硬生生给人疼晕过去什么的。
那得多夸张呀。
楚月凝笑了,“若一心只想救人的人,还得因为自己的药效太猛,而向被救的人感到抱歉,那这世间还有什么天理公道可言?何况我会晕,也并非止血散的缘故……”
顾砚心里舒畅了。
他原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当时他们在枫林的情况紧急,楚月凝的伤要么用止血散疗伤止血,要么放任伤口不管。
他只能选择前者。
只是听那医修唠叨两句,又曾经历过太多恩将仇报的事。
想借止血散一事来试一试楚月凝。
若楚月凝真因此心生怨愤,他日后必定有多远、就离楚月凝多远。
还治伤……做梦去吧!
好在这人倒有些良心,顾砚暗道。
跟楚月凝说了楚夫人央他日后帮着治伤的事,又将那辆自枫林驾回来马车拿出来还他。
楚月凝没接,“你留着吧。”
他毕竟伤的很重,脸色仍旧雪白,声音断断续续的透着些虚弱,“此次枫林之行,最终是你救了我的命,日后少不得还要麻烦你,就当是给你的谢礼……”
顾砚想说这谢礼有些重。
但他刚张嘴,就见刚说了几句话的楚月凝捂着口鼻,用力的咳嗽了两声,苍白如纸的脸铺满不正常的红晕。
眉头也紧紧皱着,显然是难受极了。
还没等他再开口说话,楚月凝已经苍白着张脸,满脸病殃殃的在床上躺下了,“我浑身难受,得再躺会。”
硬是将他的拒绝给堵了回来。
顾砚,“……”
行叭,那我就收着。
他只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
没曾想他刚收了楚月凝的马车法器,隔日青雀过来找他,给了他个绣着团团荷叶的储物荷包。
“幸得顾少爷帮忙,夫人的龙血花和绝阴草才能及时找回来,这是夫人给您的谢礼。”
找灵植他确实出了力,顾砚也就接了。
待回到住处打开荷包一看,里头装着十来个由青玉制成的药瓶,止血的、生肌的、解毒的……种类齐全,应有尽有,还都不是止血散这种低级药粉,全是莹润着细致宝光、看着就效果极好的丹药。
少说也得数千上品灵石。
他正感慨楚夫人出手大方,丁管事又来找他。
丁管事是回城来跟楚夫人汇报庄子情况的,汇报完拎着礼物过来找顾砚。他准备的东西都是庄子里的灵果,选品质最好的装了得有二三十个。
还有两壶他们自己酿的灵酒,“这灵酒既可以直接饮用,也能用作伤口消毒止血,是我收藏了多年的,这次多亏了顾少爷,不然我这个管事可就做不成了。”
丁管事走后,顾砚盯着堆满桌面的东西出神。
这趟庄子、枫林之行,受伤挨疼的人是楚月凝,最后好处却都让他得了,这些东西——楚月凝送的法器,楚夫人给的丹药,丁管事给的灵果和灵酒,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收获比他单独跑十趟落日山脉还多。
楚家的灵石……是真好挣呀。
顾砚由衷的感叹着。
枫林事毕,他在听雨轩住了下来。
刚开始几天的日常是练剑,给楚月凝疗伤,再回听雨轩继续修炼、滋养唤醒涅槃果种。等楚月凝能下床走动了,就变成了楚月凝每日早起来听雨轩看他练完剑,再回房间里由顾砚帮忙疗伤。
楚月凝虽浑身修为全废,筋脉破损,于剑道一途,却走得比顾砚更深些,在旁边看着、偶尔指点两句都会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
不过短短十来天,顾砚的境界便稳固了许多。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着。
很快,便迎来了宁霜风结丹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