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哥儿左手拿着糖葫芦, 右手又要忙着牵着阿娘,眼睛还要不老实地盯着他阿耶手里的窑鸡。
香气透过纸包散了出来,被风一吹窜到衡哥儿鼻子下边儿。
衡哥儿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赶紧咬了一口冰糖葫芦。
噫, 好甜。
此时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路人见着一对仪容俊秀的夫妇带着一个胖胖可爱的小郎君漫步街头,脸上无不露出了艳羡的笑容。
还有人嘀咕:怎么瞧着这家人有点眼熟?
燕观掂了掂手上的那些小食,看着还想兴致勃勃地逛下去的娘俩,有些无奈:“可还有什么想买的?”
周幼吾闻弦歌而知雅意,体贴道:“你是不是要回宫批折子了?没事儿,你先回去罢, 叫柳芽她们与侍卫陪着我与衡哥儿便是了。”
跟在后边儿的侍卫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个腼腆又坚定的笑容。
燕观严肃摇头:“我是怕你走累了。”
可笑,他怎么会将和妻儿一块儿出游的美事交给旁人。
还有就是……
燕观颇有些担心地弯下腰摸了摸衡哥儿圆滚滚的小肚子:“还能再吃吗?”
衡哥儿打了个饱嗝, 随即羞涩地点了点头:“还可以再吃一点点。”
燕观看着他两根小胖手指捏在一起示意的一点点, 沉默了一下,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侍卫们拿着。
衡哥儿天真道:“阿耶, 衡哥儿还没有吃到呢。”
怎么就分给别人了呢?
虽然阿娘经常教导他要学会宏放大度, 不能斤斤计较,可是衡哥儿想吃第一口呀!
“好了,你今天吃的够多了, 再吃下去就穿不上我给你做的新裤头了。”周幼吾摸了摸他的小卷毛脑袋,哄道,“咱们再走一走就回去。过几日待天气好些了, 阿耶阿娘带你去京郊骑马好不好?”
骑马?衡哥儿很想念自己的小矮马,不知道过了一个年, 小矮马有没有像他一样长高高呢?
看着轻易就被他阿娘给哄得眉开眼笑的小胖郎君, 燕观嘴角微微动了动, 牵着小胖郎君空闲着的那只手。
随即便有些嫌弃地甩开了。
那上边儿黏糊糊的,全是他方才吃冰糖葫芦留下的糖渍。
衡哥儿浑然不觉自己被阿耶嫌弃了,只以为阿耶是不是吃醋了,过了会儿又热情地缠了上去:“阿耶阿耶,你拉着衡哥儿一块儿走罢。”
燕观微微低头,便望进他那双肖似周幼吾的清亮大眼里。
衡哥儿有些羞涩地补充:“我想要阿耶阿娘一起牵着我!”
他刚刚看到了,有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就是叫他们的阿耶阿娘一块儿牵着手,亲亲密密地出门逛街的。
衡哥儿也想要。
这样衡哥儿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胖郎君了!
燕观沉默了会儿,见周幼吾对着他悄悄眨眼,便会意地一起拉着衡哥儿的手,陪他玩了回秋千:“高不高兴?”
衡哥儿兴奋地尖叫起来。
这样的滋味可真好呀!
一家三口难得闲适地逛了会儿街,待到要回去时,周幼吾突然想到了什么,掀开车帘往外边儿瞧了瞧。
衡哥儿便也跟着往外边好奇地张望。
到了这里就突然冷清了下来,听不到热热闹闹的叫卖声,也没有各种好闻的食物香气了。
“既然到了崇仁坊,那便停一停,将喜饼拿给长荣公主罢。”周幼吾说着,便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过一盒描了并蒂莲花纹的喜饼。
虽然燕翎与顾希仙一块儿在她那儿用过几次点心,但彼此之间没说过什么话,她临走之前拿了这盒喜饼想要送给燕翎,也不过是觉着她一个女郎孤孤单单的,送些喜饼过去叫她沾沾喜气,高兴高兴也是好的。
“有时候身边儿人多了,倒不一定是好事儿。”
见着周幼吾忽地这般感慨,燕观颇为赞同,矜持道:“咱们一家三口就挺好的。”
一家三口……?
周幼吾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古怪地微微垂首。
侍卫依着皇后的命令将车驶向了崇仁坊中长荣公主燕翎的居所,还未停稳,便听得原本安静的街道上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随即便响起一阵哀怨的哭诉声。
“公主,公主,奴不能离开您啊……”
“公主怎得如此狠心,骗了我们身子,如今还要将我们扫地出门,真是没脸再见人了!”
“公主公主您开开门哪!奴除了讨您开心,其他什么都不会,您要是厌恶了奴只管叫奴滚开便是,怎得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周幼吾与燕观对视一眼,她捂住一脸迷茫的小胖郎君的耳朵,小声道:“这是不好的话,咱们衡哥儿乖乖,不要学他们。”
燕观面容冷肃,燕翎从前爱胡闹,他懒得管,可她既然与媞媞略投了几分缘,那就得扫清楚这些腌臜事儿才是。
不然若是旁人提起燕翎,也顺带着提一嘴媞媞,说她身为皇后,未曾行教导宗眷之责,又掀出什么风浪来可怎么好?
外边儿又响起了桐娘的声音。
作为公主府女史,她向来对这些只会叫公主更糊涂的狐媚子郎君没什么好脸色,如今好容易等到公主肯狠下心将这群吃软饭的小白脸统统轰出府去,桐娘怎么会叫这些人还有重新回去的机会?
她未曾多话,似乎将目光多放在这些狐媚子身上都觉得脏了眼,只冷声吩咐阍人将他们打出去。
“若是再纠缠,便将殿下好心拨给你们的银钱与你们这些年在公主府搜刮的好东西统统吐出来再滚。”
桐娘的手段他们是知道的,便是心中再不忿,那些个身娇肉嫩的侍者也只能骂骂咧咧地相互搀扶着走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依照他们兄弟几个的姿色,再找一个家境富裕的女郎养着他们又有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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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外边儿真正清静了下来,燕观先行下了马车,之后才将她们娘俩给抱了下来。
阍人方才才赶走了那伙不要脸的软饭郎君,此刻听着有人叩门,以为是那群人又回来了,不禁手拿大棒骂骂咧咧道:“别再来公主府上讨饭了!当心俺这大棒子敲得你眼冒金星!”
侍卫脸色一臭,见陛下长身玉立,冷冷淡淡地站在一旁,不禁大声道:“大胆!”
连长荣公主都是领的他们家陛下的银子过活呢,他一个守门房的阍人安敢如此放肆!
那阍人被这声如金钟的一声怒吼给吓着了,抖抖索索地开了门,发现门口等着的人是个英武光正的郎君,瞧这模样……公主应当是买不起这般贵的。
阍人勉强笑道:“小人眼拙,不知阁下——”
周幼吾牵着小胖郎君上前来,闻着这话微微一笑:“劳烦向公主通传一声,便说她阿兄与阿嫂一块儿来看她了。”
那阍人听了险些要晕过去,公主的阿兄阿嫂?那可不就是天子与皇后?!
看着那阍人手软脚软地爬进去通报了,燕观蹙眉,小声同周幼吾道:“燕翎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府上养的人也都是些不中用的。”
也不知道先将他们请去花厅坐着,还好如今天气暖和些了,不然要叫媞媞与衡哥儿在寒风里苦等着?
燕观定然是拉着她们转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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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翎今日下定决心将她买回来的那些美貌侍者们统统赶出府去,本就心痛,听着桐娘还在那儿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起如今长安城中还有哪些待字闺中,哦不,是尚未娶正妻的王孙公子,不禁有些烦闷地翻身坐了起来。
“桐娘,我将他们赶走,不是为了要收心嫁人。”燕观娇艳美丽的脸上尽是烦躁,“嫁人有什么好的?你便想叫我步阿娘后程才高兴不成?!”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
见桐娘怔怔地立在原地,面色苍白,燕翎心中有些后悔,但她又是个倔强的性子,只道:“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何苦又要找个人来管着我?”
见着燕翎眉眼间的疲惫,桐娘不禁道:“若是有个郎君可以呵护公主,疼爱公主,又有什么不好呢?”
奴婢始终是奴婢,遇着事儿了,公主无法依靠她,今后王朝会如何谁又得知?
找一个身家出众,可以依靠的驸马对公主来说是一件幸事才对。
桐娘是真心实意地在为她考虑。
燕翎又躺下去了,算了,不跟她计较。
见着她倔强的背影,桐娘轻轻叹了口气,正想出去,却见着女使慌慌张张地过来通报。
“公主!陛下与皇后娘娘,还,还有太子殿下,过府来瞧您了!”
什么?!
燕翎猛地坐了起来,狐狸精皇后带着她的大哈巴狗夫君和小哈巴狗儿子来看她了?
等真的见着人了,燕翎都还有些不可置信。
或者也可以说是受宠若惊。
自从阿娘去世,她便搬出了大明宫,等到父皇也跟着薨逝,她便再没有踏进大明宫,只在这座华丽却寂寥的公主府里醉生梦死。
许是她威名在外,长安城里的命妇女眷们都不爱带她玩儿,说来,周幼吾她们还是公主府接待的第一波客人。
不仅燕翎有些紧张,府上的女使们更是有些羞怯。
她们跟在不受宠的公主身边儿,没见过什么世面,怎么才知道当今的陛下生得这般英俊?
从前听公主大骂陛下是哈巴狗转世,她们还以为陛下生得会很佝偻丑陋呢,没想到,竟是这般英姿出众。
还有那狐狸精皇后……
女使们借着奉茶的机会偷偷瞧了一眼,随即脸红心跳地收回了视线。
狐狸精转世,大抵便是那位娘娘的模样罢?
陛下和娘娘,从外表来看,倒真的是一对璧人。
燕翎僵硬地笑了一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撞见那些个侍者被赶出府去的时候?
哎呀,如今□□回头,说起还有些小小的尴尬。
“不知陛下与娘娘突然到访,所为何事?”
燕观不动声色地戳了戳衡哥儿的屁股。
正在吃点心的衡哥儿险些被呛到,连忙喝了一口茶水之后才乖乖将一旁的喜饼拿过去给她:“姑姑,给你饼吃。”
饼……?
她长荣公主府家大业大,何时缺这几块饼,要她们特地送来?
见燕翎有些不解,周幼吾笑眯眯地解释道:“这是我阿兄与希仙的喜饼,留着给你沾沾喜气也是好的。”
沾沾喜气?
燕翎低着头,原本还有些高兴的心瞬间便像浇了一桶冷水下去一般,叫她周身都泛着冷意。
“你也想我嫁人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叫燕观有些不高兴地颦眉,这是和皇后说话的态度吗?
可周幼吾先行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自己则是斟酌了一下,才道:“无论嫁不嫁人,总归你自个儿觉得高兴便好。”
周幼吾想了想,又补充道:“虽说成了婚也能和离,可是这世道终归对女子更不公平,何苦为着些旁人眼光这样的借口便急着婚嫁之事?”
燕观默默握紧了妻子的手,他可不是世间寻常男人,经受不住和离的折磨。
忽然,他似发觉了什么动静,锋利眼神往花厅外一觑。
燕翎听了周幼吾的话,抚掌大笑起来:“是极!”
清脆的巴掌声又险些噎着了小胖郎君。
周幼吾虎着脸叫燕观将点心端开了。
桐娘与燕翎以为燕观最多是叫个女使过来端走便罢了,没想到他只是默不作声地自个儿起身将那几碟子点心糕饼放到一边儿去,顺便还耐心地从周幼吾手中拿了巾帕来给嘟着脸的卷毛小太子擦脸。
时下的郎君,饶是私底下与妻子再怎么感情和顺,在明面上却都偏爱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做派。
哪里会像燕观这般,妻子只需说一句话,他便乖乖照办,甚至还会做得更好?
燕翎看着这一幕,突然道:“我自小便见多了后宫里那些妃妾对着我父皇摇尾乞怜的模样。她们邀媚获宠,我阿娘人前端庄贤惠,只能在人后黯然神伤……那时我便在想,为何这世道上一定要女子依附于男子?我为何不能做那个叫铁骨铮铮的郎君们都软下脊梁低声献媚的人?”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便更肆意了些,浑然不顾桐娘白着脸拼命在她背后戳她。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重复我阿娘的命运。”她突然离座,对着燕观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陛下,我从未求过你。只此一件,不要随意将我的婚事许了出去。”
说罢,她便以头叩首,对着燕观行了大礼。
如今还是早春里,地上光秃秃的青砖跪着冰冷又硌人,桐娘看得心有不忍,正想跪下和自家公主一块儿求天子开恩。
燕翎从前不懂事儿,也跟着一块儿奚落过天子,如今人家登基了也没见她凑过去说几句好话,这么猝不及防地就想要天子给她恩典,凭什么呢?
燕翎与桐娘想了想,天子要在此事上为难一番她们,也是情理中事。
没想到只是过了几瞬的样子,便听得天子淡淡应了一句‘随你’。
就这般简单就答应下来了?
见着她们主仆俩都震惊地抬起了头,重点是自家媞媞也略微有些惊讶地望了过来,燕观心中微微有些不爽,面上神色便更加疏冷了些,握着周幼吾的手却紧了紧。
衡哥儿好奇地看着阿耶阿娘交握在一块儿的手,笑嘻嘻地把自己的小胖手也往里塞。
失败了。
再来。
瞥了一眼自家专心玩儿大手包小手游戏的小胖郎君,燕观声音微沉,带着些漫不经心:“我操心这天下还来不及,如何会为着你一人便费心费力安排一桩婚事来恶心人?”
“我燕观不屑于此。”
说罢,他没再去看燕翎等人的神色,只微微放开了手,叫小胖郎君如愿以偿地将他那只肉乎乎的小手塞了进去,他也顺势一握,将娘俩的手都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走了。”
周幼吾只来得及对着燕翎微微颔首:“有空便递牌子进宫来和我说说话。”她又低头说了句什么,那顶着一头小卷毛傻乐的小胖郎君便乖乖回头对她招了招手:“姑姑再见,衡哥儿下次还来玩儿。”
这个姑姑家的点心做得也好吃!
衡哥儿下次还愿意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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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偕同小太子已经走远了。
桐娘扶起尚且瘫软在地上的燕翎,低声道:“……陛下宽宏,公主得懂事起来才是。”
“是呀。”燕翎有些失魂落魄,继而伤心道,“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桐娘……”
桐娘被她这支支吾吾的话弄得眉心一皱,公主可别是又想将那些个妖媚侍者给接回来罢?
燕翎苦着脸道:“我有些后悔给了他们那么多银子和首饰了……”这些银子可以留着多请一些厉害的大师傅,还能多买几盆牡丹,进宫去哄那狐狸精皇后开心。
怎么就一个猪油蒙了心给了那群小白脸了呢?
燕翎颇为懊悔。
“喂。”
燕翎警觉地抬起头,却突然有个小包袱砸到自己眼前,包袱一角微微散开,露出里边儿温润华光的首饰一角。
斜倚在墙头上的红衣郎君嘴里叼着根草,对上小公主傻乎乎的眼神时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劫小白脸济公主而已。”
“收好你的首饰罢,别再随意给别人了,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