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幼吾正坐在罗汉床上读信。
周循光他们还未到蜀中, 在安阳城停下休整时,给她寄来了这封家书。
二郎在文学一道上的确有些灵气,颂声嘛……
周幼吾笑着换了一页信纸继续读, 许是换了地方,天地更辽阔,颂声的心绪看起来也好了许多,不再暗暗难过自卑了。
弟妹都给她说了不少路上的趣闻, 周幼吾看得唇角微微翘起,可看到最后时,又忍不住微微淡了神色。
花萼正好过来给她送新理好的丝线等物,娘子近日心情好, 说是要试着给衡哥儿缝一个新的书袋子。
见她忽然间变了神色, 花萼有些好奇:“怎么了?是二郎与二娘子在路上缺钱使了吗?”
“不是。”周幼吾摇了摇头, 纤长卷翘的眼睫轻轻颤动, 在光滑细腻的脸上投下一排阴影, “是阿耶病了。”
周父生病了?
花萼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随即想到再过几日便是世子爷大婚的日子了,若是周父此时出了事儿……
总不能替她们早逝的夫人将娘子和世子爷的亲阿耶也义绝和离罢?
始终是血脉相连的关系,这便有些难办了。
周父原本是不想离开长安城的。
可是周循光只说了一句:“阿耶, 不要叫阿姐和阿兄难做。”
周父黯然神伤, 短短几日便须发花白, 再也瞧不出昔年俊美儒雅的模样。
最后还是随着后来的一对儿女离开了长安城。
周循光在信里边又劝, 说阿耶乃是心病,蜀城闲乐安逸, 在这样的地方多住些时日, 兴许能好转, 叫她莫要担心。
周幼吾知道, 阿耶大抵是因着不能参加阿兄婚仪的事儿伤心。
但阿娘若是知道她视若珍宝的一对儿女被从前恩爱的夫郎这般对待,也是会很伤心的。
两者相较取其轻,还是委屈阿耶罢。
周幼吾仔细地将那些家书放在了镶螺钿葵花形黑漆小盒子里,想了想又道:“去库房里挑些品相好的药材和礼物送去蜀城二郎先生家中,今后少不得要有麻烦他们的地方,理应聊表谢意才是。”
娘子就是这般心善。
花萼在心里边儿嘀咕了几句,不过她也知道,周父对着娘子仍是疼爱的,Www.52GGd21格格党m从前那些华服珠宝,哪一样不是先送到漪澜院叫她们娘子先挑?那个时候光是瞧着刘氏那边儿不高兴的模样,花萼自个儿都能高兴地多吃半个馒头。
只是这份疼爱里掺杂了太多旁的东西,她们娘子才不稀罕呢!
周幼吾倒是没有花萼那般愤概,只微微笑着道:“希仙与挽桃今儿不是要来?你去瞧瞧小厨房,她们爱吃的点心都做好了吗?”
虽说二娘子不在,可是未来世子夫人和永义侯府八娘子与她们家娘子还是很投缘的。
花萼便急急忙忙地往小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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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出了正月里,皇后召了不少命妇官眷进宫说话,年轻美貌,脾气又温柔端庄的皇后很是得了大家的称誉。
大家都暗戳戳地以‘皇后举宴的时候我也在’而骄傲。
忙了几日,周幼吾才闲下来去见自个儿的手帕交。
却猝不及防地被薛挽桃的一句话给惊着了。
“你要嫁人了?”周幼吾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薛挽桃是永义侯最小的女儿,如今不过才十六呢,与颂声一般大,怎么这么早便要急着成亲?
“周家姐姐,是娶女婿。”薛挽桃严肃地纠正了她,“我阿娘说了,剩下的几个女儿里唯我脑子最好使,再娶一个读书郎回来给咱们老薛家生个大胖小子,那孩子今后肯定是个聪明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要不然我家的爵位便要留给旁支的那些臭小子了。”
拿了爵位之后,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那些个白眼狼会是什么嘴脸,她们这些没有亲兄弟的侯府娘子今后不就等同于没有娘家了吗?
薛挽桃不允许,她大姐姐薛挽樱也是不允的。
顾希仙不由得插了一句:“那人是什么来头?可靠吗?虽说是入赘的女婿,可若是……”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莫说是其他地方,便是长安城,都曾发生过倒插门的女婿得势之后翻脸不认人的事儿。
薛挽桃笑眯眯道:“那自然比不上你家世子爷啦!”
她的调侃叫顾希仙忍不住红了脸,清秀婉致的脸上浮现上淡淡绯意,想到那个近来愈发话多的清俊郎君,她不禁有些羞恼。
也不知是谁给他开了窍,周言之这厮……愈发不成体统了。
免费给阿兄输送了许多恋爱话本子的周幼吾微微一笑,见着顾希仙不说话了,便笑道:“你莫要打趣希仙了,我也挂心着呢,那人如何?可堪托付吗?”
她柔白无瑕的脸上是真切的担忧,薛挽桃看着,眼睛便忍不住红了。
但薛挽桃面上仍是笑着的,洒脱道:“我那么大一个人了,干嘛还要指望着别人?再说了,我不是嫁人,是娶婿,他若是不听话,那便弃父保子,将他逐出门去便是。”
……倒也不失为个可行的法子。
看着她肆意烂漫的笑模样,周幼吾轻轻叹了口气,说她幸运呢,却又不得不为着家中爵位招婿,说她不幸,却又比其余正常嫁娶的女郎要多出些优势来,至少在夫郎面前,她的腰板挺得更直。
临走时,顾希仙对着她眨了眨眼。
周幼吾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俏皮道:“阿嫂可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我?”
啊呀,这人真是!
顾希仙羞红着脸正要跑,却被她拽住了。
周幼吾想起一件事情。
对阿兄和阿嫂,都要一样好才是——
顾希仙拎着一包袱的话本子心情复杂地出宫去了。
自觉一碗水端平了的周幼吾嘴角浮现出一个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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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观回来时,却没见着周幼吾。
衡哥儿正和闪电玩儿藤球,燕观看着那个被咬得破破烂烂的藤球,过两日那小胖郎君估计又要来找他要新的了。
说到藤球,燕观又想到了周幼吾对云太妃的惩罚。
不,此刻该称呼一句庶人云氏了。
燕观只许康王以郡公礼下葬,对着犯事儿的云氏自然也没什么好待遇,便将她交给了周幼吾处置。
周幼吾平时性子好,可遇上身边人相关的事儿时,她又格外难缠起来。
“就这般死去,太便宜她了。”周幼吾笑了笑,“打发她去掖庭。她不是谋算着用藤球来害人吗?那便叫她日日编藤球。所得的藤球拿去换了银钱,再捐去民间的善堂佛寺。”
“权当是给我衡哥儿攒福气了。”
宫人笑着将这番话转达给云氏时,被爱子身亡,自个儿也尊荣不再的事情折磨得几乎疯狂的云氏差些没被气得吐血。
拿她编的藤球去给小太子祈福做好事儿?!
实在是苍天无眼!
若是她的康儿身子健壮一些,怎么会有燕观这个血统卑微的蛮生子上位的可能!
云氏越想越气,可在一旁盯着她的嬷嬷见她动作慢了,毫不犹豫地就甩了一鞭子过去。
“偷什么懒呢!快点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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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呢?”
燕观凤眸一转,眸中倾斜出来的冷光叫宫人们不自觉地低下头。
没有皇后娘娘在身边的陛下可真可怕呀。
“回陛下,娘娘在侧殿呢。”
在侧殿?
燕观过去摸了摸衡哥儿的小卷毛脑袋,见他玩得开心,便没有叫上他一块儿过去,自个儿往偏殿去了。
周幼吾正在和柳芽她们对礼单。
“陛下万安。”
听着宫人们福身行礼,口称万福的声音,周幼吾有些惊讶地放下册子:“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前朝事儿不多,批完奏疏便回来瞧瞧你们。”燕观见她手上拿着长长一摞礼单,“可是给陵游的贺礼?”
周幼吾点了点头,她未成婚时阿兄便给了她几十箱笼的黄金首饰,出嫁时又将阿娘留下的东西尽数给了她,自个儿更是格外贴补了许多田庄铺子。
周幼吾瞧见自己的嫁妆单子时都险些被噎住:阿兄是不是把自己的老婆本也一块儿给她了?
所以这次周言之大婚,周幼吾便想着要多随些礼物,至少不能叫新阿嫂发觉阿兄兜里空空,是个表面光鲜的穷鬼才是。
燕观对这些不感兴趣,但看着她忙上忙下,兴奋得颊生红晕的模样,不由得酸溜溜道:“你对你阿兄他们倒是上心。咱们成婚前,你可有这般紧张激动?”
这又是从哪儿打翻了醋坛子?
周幼吾好笑地嗔他一眼,将手上的礼单递给低头偷笑的柳芽,挽上他的手晃了晃:“阿兄是我骨肉至亲,他成亲这样的大事儿,我自然是要帮忙看顾着的。”
骨肉至亲。
燕观忽而警觉起来,周言之、衡哥儿,都可以称作是媞媞的骨肉至亲。
这么算下来,怎么只有他是外人?
今儿永义侯递了折子上来,他既然打的是招婿的主意,自然该同天子事先说一声,免得之后不好给他的乖孙请封。
招婿,甚至比正常嫁娶媳妇还要低了一等,待生下孩子,这女婿不中用了之后随时都能被女方休弃出门。
毕竟她们只需要膝下有个孩子便是,夫郎是谁,乃至孩子的阿耶是谁,只要阿娘那边儿的亲族势力足够强大,又有什么要紧的。
燕观对着这种旁人家的事儿向来不感兴趣,只是听着周幼吾这么说,他心中忽地升起了些许危机感。
他不会有被媞媞扫地出门那一天罢?
身旁的人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周幼吾想了想,许是他今天在前边儿议政太累了:“饿了?咱们用膳罢?”
周幼吾十分体谅他,决定今晚不偷偷看话本子了,早些吹灯睡下歇息。
她柔滑细腻的手落到燕观干燥温热的掌心里,叫他原本有些冷肃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
“好。”
一进了殿,便见着衡哥儿欢呼一声往他阿娘身上扑。
“小脏猴。”周幼吾拉着他去净室洗手去了,又摸了摸他带着些潮意的小卷毛脑袋,嗔怒道,“瞧你玩儿的,一身都是汗,待会儿要好好洗个澡才是。”
衡哥儿一点都不在意,还乖乖点头:“衡哥儿好久没和阿耶一起洗澡了!”
虽然他有些嫌弃阿耶一进去就把他的洗澡水都挤没了好多,可是他还是喜欢和阿耶一块儿泡澡。
已经遗忘了上次因为乱扯阿耶腿毛而被揍了一顿小胖屁股的衡哥儿已经开始憧憬他与阿耶相互搓背的美好画面了。
隔着一道纱质屏风,燕观听见衡哥儿正在唧唧呱呱地背诗。
这孩子虽然平时看着天真率直,可脑袋瓜子也是真好用,燕观平时没少听太子太傅夸他聪颖□□。
他这般早便叫衡哥儿开蒙,又叫长安城有名的大儒来为他传道授业,为的是便是叫这孩子未来的路尽可能地好走些。
只是燕观也没想到,衡哥儿自己是个争气的,先生们起了爱才之心,自动在朝臣文人面前夸赞太子聪慧,是明君之材。
这比他预料的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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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观今日是怎么了?
今儿晚膳里有一道他与衡哥儿都爱吃的八宝鸡,衡哥儿见着这道菜很高兴,有好几日没见着八宝鸡了呢。
但周幼吾某日不小心听到了胡司膳在抱怨,说是尚食局的鸡都被陛下爷俩给祸害光了,小鸡还没来得及长成呢,大鸡都快吃光了。
周幼吾:……谁让这爷俩都爱吃鸡肉呢。
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被迫减少了吃鸡次数的衡哥儿见他阿耶仿佛兴致不高的模样,忙招呼他:“阿耶快吃呀!今天的八宝鸡好香好香!”
周幼吾有些疑惑地转眼看他,主动给他夹了一筷子:“是胃口不好吗?”
燕观接过乖乖吃了,摇头。
看来是真有些不太对劲。
周幼吾颦眉,看来待会儿还是得叫黄太医来把把脉。
难不成这回不孕吐,改情绪低落了?
今天阿耶并不能和衡哥儿一块儿洗澡。
衡哥儿有些遗憾,哼哼唧唧地正想撒个娇,却被周幼吾捏了捏脸:“再不去,就再写五篇大字。”
小胖郎君立刻苦着脸转身跑了。
他一走,方才还坐如玉山端庄的燕观便轻轻抱住了她。
“媞媞,待你阿兄婚仪之后,咱们便去骅山走一走。好不好?”
“只有咱们两个人。”
没等她说话,燕观又恹恹地将头埋进她腰腹之间,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清幽香气,闷闷道:“我爱衡哥儿。可我也想与你单独在一块儿。”
少有见着这样脆弱而固执的燕观。
难不成是她最近太忽略他了?
周幼吾心中飞快盘算着什么,见他从怀里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专注眼神中藏着止不住的渴求。
有一点像闪电想啃骨头的样子。
周幼吾忍不住莞尔:“好。”
她疼爱地摸了摸大卷毛郎君的脑袋:“只我们两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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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被皇后娘娘顺毛的陛下见着黄太医了仍一脸和颜悦色:“劳烦黄太医了。”
“呵呵,陛下言重了,此乃臣职责中事。”面对如此客气的陛下,黄太医老老实实地拱了拱手,开始细细为陛下把脉。
燕观自个儿还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周幼吾一直盯着黄太医。
他这才有些不高兴,黄太医一个糟老头有什么好一直盯着瞧的?
酸溜溜的陛下正想说话,便被皇后娘娘给一眼瞪了回去。
黄太医看得咋舌,可想到陛下的脉象,他又有些心虚。
周幼吾看着他想说又不敢说的犹豫模样,叹了口气:“黄太医,可是那副方子出了什么问题?”
他服用的方子唯那一个。
燕观冷冷地瞥了黄太医一眼。
只是……他也没再吐了,这新方子用了这么些时候,倒是比上一次的强一些。
黄太医抖抖索索地擦汗:“臣为陛下开的避子汤已然改良过好几次了,也给不少人试过,俱没什么异常,臣这才敢叫陛下服用……可或许是陛下龙精虎猛,体质异于常人,故而服药下去之后,反应便要大一些,呵呵呵……”
对上燕观略有些茫然的视线,周幼吾头痛地闭了闭眼,她说燕观近日怎么变得黏人又爱胡思乱想。
原来真是避子汤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