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安公主被翠令从地上扶了起来, 原本华贵娇艳的少女如今鬓歪钗斜,她一边伤心地捂着自己红肿的脸, 一边又心焦地从身上掏出宝石小镜子, 被打磨得分外清晰光滑的宝石小镜子将她红肿成猪头的脸映得分明。
宝安公主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尖叫出声:“你这个贱人——我一定要撕了你这张皮!”
说着便要扑过去狠狠捶打顾希仙。
顾希仙灵巧身姿一闪,扑了个空的宝安公主拔下发髻上簪着的金钗, 对着微微张大嘴的卷毛小郎君勾起一个冷冷的笑,猛地刺去:“都去死罢!”
冷光一闪, 那样尖锐锋利的金钗若是伤到小太子哪里……
进宝心中一紧,正想扑上前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道攻击,却看见顾希仙动作极快地将呆呆立在原地的卷毛小郎君给抱了过去。即便她反应再灵敏,金钗仍划破了她的半臂, 发出一道清脆的裂帛声。
宝安公主见没能伤着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面目狰狞,还想再度刺去, 却不知道被哪里来的一块石子击中了膝盖, 顿时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是谁!是谁敢暗害本公主!”
宝安公主痛得脸皱成一团,嘴上仍是不饶人。
身披银光甲的周言之从叙花小径中走了出来,浓密的树荫遮住了他一半面容, 在其原本的清俊之中又增添了几分冰冷。
“没事罢?”
见着舅舅来了,衡哥儿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里才敢放心地滚下眼泪,但他还记挂着顾希仙,便拉着他的手走到顾希仙面前, 哭声道:“姐姐受伤了……”
他听到了那道丝帛裂开的声音,便以为是顾希仙被坏人打中了。
顾希仙冷淡地避开了周言之望过来的视线, 对着双眼红红的小太子时声音却不自觉地温柔了许多:“臣女无事, 太子殿下不必担心。”
“真, 真的吗?”衡哥儿还是有些害怕,他阿耶前不久就受了伤,流了好多好多血,现在脸都还是白白的呢。
顾希仙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本是一副清冷婉约的江南美人长相,如今脸上添了几分笑意,倒是显出几分难得的俏丽之态。
顾希仙虽有意遮掩,但是那金钗实在锋利,将她新做的衣裳划破了好长一道口子,若是这般出去,少不得要叫姨母与表姐担心。
见她身子不自然地往一旁侧去,周言之只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只将身上的披风甩到了她身上。
鼻间突然便闻到了一阵松枝清香的顾希仙皱着眉看着落在自己肩头的披风,正想拉下来还给周言之,却听得他沉声吩咐进宝:“去请贵妃过来。宝安公主意图行刺太子,送进天牢等候陛下发落罢。”
原本还蹙眉嫌弃这件披风的顾希仙顿时将它裹得可紧,对上周言之探寻的眼神时微微颔首,可柔白两颊上飞起的薄红十分明显。
候在周言之身后的禁卫看得忍不住发笑,这小娘子,莫不是瞧上了他们世子爷罢?
瞧那脸红得,可真好看。
进宝知道今天是自己没有护好小胖郎君,心里边儿十分愧疚,见着衡哥儿十分不认生地已经和顾希仙大手拉小手了,一时间觉得心酸又后怕,若是没有这位见义勇为的小娘子……
进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送他们进了棠梨殿,周言之本想进去安慰一下受惊的衡哥儿,可他看着衡哥儿仰着小胖脸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又默默退了出去。
这孩子,是不是有些太自来熟了些?
周言之眉头微皱,见着进宝在一旁守着,便也不打算进去了。
里边儿始终有个未出阁的女郎,他若是和她同处一室,传出去难免对她声名有损。
周言之自觉克己复礼,但一旁憋了半天的禁卫还是忍不住了,偷偷凑过来同他说了方才顾希仙红着脸,对着他欲语还羞的模样。
周言之:……
“你是闲得没事儿做?”没事去瞧别人小娘子脸红不红做什么?
周言之冷酷无情地下了令:“之后半月三营的恭桶都由你来刷。”
原本想打趣一下世子爷,却没想惹祸上身的禁卫苦着脸应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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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无意间瞧见一内侍附耳在陛下身旁说了什么,原本面色苍白的陛下面色陡然变得铁青,随即便像是支撑不住一般,牢牢握着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贵妃。
帝妃二人相携着离去了。
惹得底下众人议论纷纷,竟是走得这般急?难不成陛下的身子真就破败到了这种地步?
也有人疑惑,当今天子向来是个强硬冷毅的性子,这般刚强之人,会在人前露出虚弱之态吗?没得是做戏呢罢?
更有人嘴角带笑,陛下龙体有恙,太子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子,这大周的天子,自然该由贤能者胜任。
薛挽樱与周颂声瞧着匆匆离去的陛下与贵妃,面上不禁都浮现出了焦急之态,竟是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祈祷——观音大士在上,可千万别叫如此美貌可爱的贵妃阿姐成了寡妇呀!
“衡哥儿!”
随着一声焦急的呼唤,顾希仙眼睛一眨,便见着一个容色清艳的美人急匆匆地进了殿,她走得急,略略落后她身后一步的天子目光锐利如鹰,却下意识地帮心急的贵妃提了提裙摆,没叫她被华丽繁复的衣裳绊了脚。
“阿娘!”衡哥儿激动地像一颗小肉炮弹般冲进了他阿娘怀里,回到熟悉的怀抱里,他才敢咧嘴哭了几声,“呜呜,阿娘……”
“衡哥儿不哭,阿娘和阿耶都在呢,不用怕了,啊。”周幼吾耐心地摸了摸衡哥儿的脸,又拿出绢帕来细细给他擦拭了面上的泪水,哄了他几句,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顾希仙。
咦,她不就是方才在宴上一直盯着自己,都不吃菜的小娘子吗?
她肩上披着的那件披风……瞧着有些眼熟。
顾希仙从未如此近地见过贵妃,如今鼻间心头萦绕着的尽是周幼吾身上兰重桂馥的幽幽香气。
周言之同燕观低声解释了几句,原本神色冷如霜雪的天子这才缓和了些神色。
天知道他方才知道衡哥儿险些出事的消息时有多惊骇。
不是没有心腹建议过他用太子或者贵妃遇刺的消息来叫那群人行事更张狂,无所顾忌之下才会重重地摔个跟头。
可他宁愿折损自己的寿数,也不愿用他的妻子与孩子的性命做局。
哪怕只是虚妄,可始终带着不祥之意,他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
燕观缓缓吐出一口气,走过去将还腻在周幼吾怀里撒娇的衡哥儿抱了起来:“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衡哥儿在他怀里一直拱,哼哼唧唧的就是不说话。
进宝苦着脸过来解释了事情缘由,周幼吾有些惊讶地望向那个身姿纤细犹如三月柳的女郎,竟是她救了衡哥儿吗?
正在惊奇自己一见着贵妃,停滞了多日的脑子便陡然间嗖嗖运转起来,恨不得回去提笔写他个七八十回的顾希仙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落入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去处。
她垂着的眼睫顿时抖个不停,是,是贵妃握着了她的手!
“多谢你救了衡哥儿。”
顾希仙僵着一张脸:贵妃在和她说话……
贵妃的声音好温柔好好听。
贵妃的手好软好滑。
看着面前的女郎似是很紧张,周幼吾想到方才进宝提到的事儿,拉着她的手往内殿走去:“来。”
顾希仙晕晕乎乎地被她拉走了。
见她们进去了,燕观摸了摸小郎君的头,动作温情无限,说出的话却很是冰冷:“宝安既然作死,那便无需拦了。将她送进天牢,照例,和她的好阿兄和好阿娘住在一起。”
“超出重犯份例之外的东西通通不许给。”
“明白了?”
禁卫长肃着脸应下了。
周言之皱眉:“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唆使宝安来伤害衡哥儿?”
燕观的目光越过深沉的夜色,似乎要看到那群魑魅魍魉最为丑恶的内心之中。
“或许是。”
“不过没关系。”
衡哥儿忽然觉得脖子后边儿凉飕飕的,吓得他赶紧环住了阿耶的脖子。
怀里抱着这沉甸甸、肉乎乎的一团,燕观眉眼间的冷色却如同昆仑山之上终年不化的霜雪,只是安抚着衡哥儿的手势缓慢又温柔:“他们见不到几日的黎明了。”
这样的人,就该死在熹光升起之前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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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婉娘她们是给周幼吾准备了好几套衣裳的,她得了信便叫婉娘回去拿了一套来棠梨殿。
“脱下来罢。”
见贵妃笑意盈盈地对着自己说话,顾希仙未经思考便点了点头,可过了一瞬,她忽然反应过来,有些羞涩地默默后退了一步:“娘娘,臣女……”
周幼吾以为她不好意思了,掩唇笑了笑:“咱们都是女儿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着,她又对着侍立在一旁的婉娘招了招手,“这些衣裳都是新作的,我还未上过身。我瞧着咱们身量相仿,你大抵是能穿的。你瞧瞧,喜欢哪一套?”
见着那些精致华美的衣裳,顾希仙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贵妃要她脱衣裳,不是为了……
顾希仙轻声道:“臣女怎好拿了娘娘的衣裳。”
“你救了我与陛下的孩子,这份恩德,哪里是一两件衣裳便能抵消的?”周幼吾重新执起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冰凉凉的,蹙眉道,“始终是秋日里了,你穿着破了的衣裳,难免要着了凉气。若是你为着救衡哥儿害了病,叫我心头怎么好过?婉娘。”
顾希仙看着贵妃盈盈含愁的眼,便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婉娘柔顺地应了声,随即微笑着引了顾希仙去往十二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后换衣裳去了。
周幼吾想着那件眼熟的披风,偷偷掀起一角看了,里边儿果然是福禄滚云的纹样,还是她叫府上的绣娘给阿兄做的披风呢。
怎么会披在顾希仙身上呢?
她的阿兄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啊,周幼吾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有个女郎猪油蒙了心,为了与阿兄有肌肤之亲,不惜在大冷天往曲池里跳,就是盼着他能软下心肠,救她上去。
可是周言之只是捂着妹妹的眼,低声说叫她不许学着旁人傻乎乎地冬日了还要去凫水。
那时已经通读了许多话本子的周幼吾:阿兄好似一个不解风情的臭狗。
怎么,如今臭狗也开窍了?
周幼吾若有所思之间,顾希仙已经换好了衣裳出来了。
婉娘记挂着贵妃的吩咐,没有选那些带有逾矩花纹的衣裳,一身紫棠色梅花纹襦裙,衬得顾希仙有一种沉静雅致的美丽。
“贵妃……”
顾希仙呐呐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头一次恼恨起自己的嘴笨来。
若是这等想法叫进宝知道了,他想必会大吃一惊,这位顾小娘子,你方才大骂宝安公主缺德无状的时候可瞧不出来嘴笨啊。
“不必紧张。”周幼吾此时的笑里更多了些别的意味,她越瞧着顾希仙越喜欢,若是她今后真的能瞧上她那个不解风情的阿兄便好了。
和贵妃亲亲密密地拉着手,顾希仙只觉得自己的脸像一个烧红的水壶。
周幼吾柔声道:“你救了衡哥儿,我与陛下是该好好答谢你的……”
还未等她说完,顾希仙便有些急地打断了她:“娘娘,我不是为了赏赐才救小太子的。”
她那时候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孩子生得白胖可爱,虽说比不上贵妃的十之一二,却也是贵妃的孩子。
想来贵妃也如她阿娘一般,是万万舍不得瞧见自己的孩子出事的。
所以她便这般做了。
见她一双清凌凌的眼眨也不眨地望向自己,急切又真诚。
周幼吾唇畔的笑意愈发柔和,故作为难道:“可是我总要答谢你些什么。”
金银财宝?她写了这么几年的话本子,原先是为了给阿娘攒些药钱,可到了现在,她没了阿娘,对着那些财物也没什么渴求了。
顾希仙想了想:“娘娘,你可以时不时地便召我进宫说说话吗?”
周幼吾一怔。
她似乎反应过来这样的话会叫人觉得她另有所图,便急急解释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与娘娘你多说说话。”
后面的话越说越小声,似乎她知道这样的事儿有些强人所难了。
千娇万宠的贵妃平日里只怕是忙得很,哪里有空与她这样平平无奇的人说话聊天儿呢?
顾希仙想想,有些难过。
不料,她却听到——“好啊。”
她猛地抬头,望进贵妃那双秋光湛湛的温柔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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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衡哥儿有些黏人。
燕观处理完事回来,便看着一个小胖郎君正在他和媞媞的床上蹦跶。
燕观顾忌着他受了惊吓,在衡哥儿眨巴着大眼睛提出想和阿耶阿娘一起睡的愿望时,眉头微微蹙紧,犹豫了一会儿,倒也答应了下来。
衡哥儿很高兴,他久违地依偎在香香阿娘身边,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周幼吾轻轻亲了一下小胖郎君睡得红扑扑的脸蛋,神情怜爱,燕观看着不免有些酸溜溜。
“媞媞。”
周幼吾眼也不抬:“嗯?”
“我想着,过段时间,便将衡哥儿送去叫宋明封带着读一读书。”看着周幼吾嚯地抬起头,燕观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口水,“……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如何?
周幼吾提醒他:“陛下,你儿子下个月才满三岁呢。”
现在世家大族都是四岁左右才送小郎君小娘子们上书房,衡哥儿还小呢,就将他送去读书,若是逼得急了,反而叫他以后都不愿自己读书用功了怎么办?
燕观作深沉状:“衡哥儿是太子,未来便是这天下之主。早些时候开始接触这些东西,总对他有好处。”
说着,他似乎说服了自己,还煞有其事地劝她:“媞媞,我知道你是第一次当阿娘,难免心软,可是总要叫衡哥儿长大。”
周幼吾默默瞅他一眼:“我是第一次当阿娘,你便不是第一次当阿耶了?”
见燕观语塞,周幼吾哼了一声,醋坛子便醋坛子罢,当她不知道呢?
看着陛下面色有些困窘,周幼吾忍不住起了促狭心思,佯装不满道:“难不成你在北境还真哪位小娘子有了什么,做了旁人的阿耶?”
“胡说!”
燕观面容严肃,誓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看着她笑弯的眼,又轻轻叹了口气,捉住她不老实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声音缱绻又柔和:“你听,这里边儿一下一下的,叫的全是你的名字。”
“吵得很。”
“叫我如何有心思再去找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