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元年, 五月廿五。
清晨,天将亮未亮,无数官员已经聚集在宫门外, 一部分人是准备上朝,还有一部分人怀里揣着奏本,做好了死命下跪磕头、涕泪俱下的准备,是打算闹件大事。
然而,他们从黎明等到天光大亮,到了平常早该大开宫门的时辰,仍没有人来放他们进去面圣或者上朝。
直到巳时将至,厚重的朱漆大门才缓缓打开。
只见天子身边的大内侍官董寿笑盈盈地站在宫门前。
这董寿年四十许, 面白无须,头戴幞头, 身着圆领长袍,双手拢在袖中,笑起来像一尊体型匀称的弥勒佛。
“实在抱歉啊, 诸位大员。皇上今个临上朝了, 才忽觉身体抱恙,本是不想耽误早朝的,可太医看了以后说, 皇上许是操劳过度, 还是需要静养。”
董寿笑眯眯地对在场所有官员赔不是, 仿佛没有注意到宫外不少官员脸上怪异的神色。
董寿道:“皇上对诸位大人十分抱歉, 非但没能按时早朝, 还劳大人们在外头白等这么些时候。为表歉意, 皇上特意命人在殿中备了点心和暖汤, 还请诸位大人进宫用过再回。
“另外, 诸位大人可以将要奏的奏本的留下,皇上今日虽身体不适,但等他康复一些,自会给诸位批复的。”
先帝是突发急症英年早逝的,如今天子说身体不适想要休息,自然没人敢说什么。
不过,皇帝自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延误过早朝。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心怀鬼胎的朝臣们彼此交换视线,不知要不要留下奏本。
*
与此同时,本应身体不适、正在寝殿养病的赵泽,实则正在大理寺中。
赵泽身着一身文人长衫,手拿坠玉折扇,俨然一风度翩翩学生相。
天亮从宫内溜出来后,赵泽和普通人一样在御街南段吃了烧饼油条,又悠哉悠哉地到大理寺来找谢知秋,二人这是刚刚碰面。
他还是第一次装病翘早朝出宫,内心既是紧张兴奋,又是新鲜。
不过,赵泽丝毫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怠工,反而有些自得,道:“忘忧,朕觉得你之前和董寿讨论的话很不错,虽说你们聊得不是朕,但对朕也很有启发。
“朕若是一天到晚只待在宫里,只看其他臣子呈上来给朕看的东西,朕怎么能知道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呢?
“今天早上从董寿那里听到这个话题以后,朕自己也仔细思考了一下。
“然后,朕决定,这回,朕就先不打招呼,自己出来看看各个省部的官员平时都是怎么工作的、有点什么问题。朕自己先在心里打个底稿,明日再去查这些朝臣的奏本,看看他们有没有抓住关键,有没有说实话。
“这样一来,谁有能力谁没能力,谁诚实谁不诚实,朕还不是一目了然?”
赵泽洋洋得意,显然为自己想到的办法很是满意,只觉得自己果然是个灵活机智的皇帝。
谢知秋面色淡定,却用十分钦佩的语气道:“皇上圣明,这确实是个好方法,尤其是皇上能有这份为江山社稷努力的心,实乃万民之福。”
“过奖过奖。诶,不过萧爱卿啊,你和董寿居然还聊过这种话题,董寿不都在朕身边待着吗,你们说话,朕怎么不知道?”
谢知秋道:“回圣上,应该是先前皇上常乘天鹤船的时候,董公公担心皇上的身体,来问臣天鹤船的原理和安全水平,当时皇上注意力都在天鹤船上,可能没瞧见我们说话。不过,本来也就是随口闲聊几句,没想到董公公竟一直记着,还会与皇上偶然谈起。”
“原来是那时!”
赵泽恍然大悟。
他心情倒没有不好,兴致勃勃地道:“这朕也有兴趣,你们下次再聊这种有趣的话题啊,记得带上朕。”
说着,赵泽将头探出大门,随处看了看,道:“反正大理寺卿和少卿都不在,这里应该没人认得出朕,朕就先看看这大理寺的人怎么样。忘忧,朕出去到处走走,要是有人问起,朕就说是你的朋友啊!”
赵泽跟谢知秋打完招呼,就新奇地出去转悠。
谢知秋在他背后行礼,做出恭送的姿态。
不过,等赵泽一个人离开,谢知秋与跟在赵泽身边的小太监对视一眼。然后,她走过去,往小太监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谢知秋道:“有福,这回替我谢谢你师父。”
有福是经常跟着皇上出宫的小太监,据说在赵泽尚是皇子时就跟着赵泽了,因此很得信任。
只见平时在赵泽面前胆小恭敬的有福,此时流畅地将银子往掌心一卷,收下了。
他对谢知秋倒颇为礼待,笑道:“客气,师父说了,这是为了苍生百姓嘛,咱们宦官虽不受人待见,但这心中谁说不是系着江山平民的。
“那齐慕先一手遮天、以公谋私,师父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早就受不了了。
“虽是短暂合作,不过师父他一向欣赏萧寺正大人。
“咱们内侍官啊,别的做不了,但替您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还是小事一桩。”
有福的师父,正是宫中大名鼎鼎的内务官总管,董寿。
这董寿可是宫中老人了,不但侍奉过先皇,还侍奉过赵泽与先皇之父,只要是宫里待过的太监,十有八.九都得对他恭恭敬敬的。
不过,方朝看到前朝权宦专权的前例,在管理宦官的权力上一直十分小心。目前宫中内侍官人数,只有前朝的五分之一左右,能伸手到朝堂的程度也有限。
谢知秋对宦官不了解,亦抱了些戒备。
那董寿,能在宫中舒舒服服地活这么些年,还能让连续三个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让他一直牢牢把控着内侍省大权,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只是这一回,谢知秋想往宫中递消息,将赵泽从高墙深院里骗出来,只有依靠董寿这一脉的宦官——
齐慕先知道她深得赵泽信任,想要弄死她,必然要先阻断她与赵泽之间的联系,好让赵泽弄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糊里糊涂被齐慕先与他掌控的那一大群谏官牵着走。
谢知秋不用试都知道,她如果按照正常流程去皇宫请求面圣,绝无可能见到赵泽。要是齐慕先手段强硬一点,说不定她还没走到皇宫,在半途就会出事。
所以,谢知秋逆其道而行之,换了个途径,把赵泽弄来了大理寺。
之前由于天鹤船的事情,谢知秋频繁要进宫,几乎次次都能见到董寿。
董寿没有明着对她表示友好,但谢知秋耳聪目明,记住了时常与董寿交谈的几个太监和宫女的脸和名字。
昨日一出牢狱,谢知秋立即命张聪去找与萧家关系密切、靠得住的守夜侍卫,让他们给宫里的内侍递消息,再让内侍去找董寿,帮她这一把。
要说的话,谢知秋与董寿并没有什么交情。
但这董寿,当年是太后派的人。
太后身居宫中,对与她朝夕相处、对她马首是瞻的内侍官,自然比较信任,也更容易拧成一股绳。
在太后掌权期间,对内侍官的权力略有放水,一度让他们涉足前朝。
而太后失势后,齐慕先这种标准的文人权臣,当然对内侍官这种身份不屑一顾,大力打压了一番外戚宦官,令董寿的权势大大缩水。
谢知秋不清楚董寿对自己是什么看法,但她知道,只要有机会给齐慕先使绊子,董寿多半不会手下留情。
董寿作为能连哄三任皇帝开心的内侍官大总管,口才果然相当值得信任。
赵泽比想象中更早就来到了大理寺,他甚至没感到丝毫不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
这时,赵泽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满面疑惑地回来了。
他说:“忘忧,你这大理寺怪怪的啊,怎么人人脸色都这么凝重,而且这里不是本该戒备森严的吗,怎么昨晚还遭贼了?没丢什么东西吧?”
谢知秋回答:“并未。昨晚遭窃的是证物室和停尸房,但目前并未发现有什么东西失窃。”
“停尸房?!什么贼会去偷停尸房?!”
赵泽大吃一惊。
他虽然作为皇帝资历尚浅,但本身并不是个傻子,一转头就回过神来,道:“那贼必定是哪桩案子涉事的人派来的,恐怕是你们的证物里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吧?!”
谢知秋面不改色地恭维道:“臣亦是如此想,皇上第一回办案竟就如此敏锐,真是明察秋毫。”
赵泽被夸挺高兴的。
他拿扇子轻敲下巴,问:“所以你们最近在办的是什么案子啊?好像挺有意思的。”
谢知秋回答:“最近闹得大的,主要是一桩死者为乐坊女子的凶案,坊间百姓议论也不少。这桩案子略有些疑点,所以臣这两天花了点时间查查,但凶手其实当场就被抓获,是一名今年刚及第的进士,目击者和凶器都在,这案子本身并不难判。”
“今年的新进士,竟有人犯了这样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朕?!”
赵泽惊愕。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一年新进士一录几百人,虽然理论上来说这些人都是天子门生,但赵泽其实根本没记住其中几个人,后面授官什么的都交给吏部去办了,他也不是很清楚,对这些人后来的遭遇自然不清楚。
赵泽感慨万分,唰地打开折扇,边扇风边摇头叹息:“杀人怎样也不对啊,真是个败类!”
“微臣也这样觉得。”
谢知秋随口附和。
她又道:“其实,此案剩下的疑点,微臣昨夜已经理得差不多了,今日正想正式审理。”
“哦?那朕岂不是来得正是时候,还能看你判案。”
赵泽悠哉地道。
“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要不详细给朕讲讲?”
谢知秋眼神一动。
说了半天,她几乎就在等这句话。
谢知秋看向赵泽,道:“皇上有兴趣?”
“是,考察官员嘛,总要看看你们实际如何干活的。”
“既然如此……”
谢知秋目光清冷,可乌黑的眼眸中,微微透着胜券在握。
她说:“皇上难得出来,既然如此,皇上想不想实际体验一下为官的感觉,代替臣,亲自审这桩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