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橡木会议桌代表着这次会谈的重要程度, 毕竟在各国战场的交界处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和设施,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
在被当作会谈地点之前,这里一直被法军占领, 在昨晚被英方夺走。
威廉·莎士比亚非常慷慨地把还没捂热的地方让了出来, 并「贴心」地向法国声明,他们还没有对这里的陈设做出任何变动, 现在回来说不定还能找到家的感觉。
哦,那碍眼的法国国旗被摘掉了。
暂时抛开英法的世仇不谈, 此刻围着这张桌子的都是在战场中穿着讲究的精英政客, 身边站着保护他们人身安全的异能者。
每个政客脸上都带着藏着掖着的傲慢与志在必得,相比起来,某个人就显得尤为突出。
看到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坐在主座上时,这群精英政客下意识第一反应是看向了坐在他身侧位置的高尔基。
其他人都很默契地和少年隔开了位置, 只有这个俄罗斯大将坦荡地和他比邻。
对于那些眼神, 高尔基并不给予任何回应, 荣誉徽章在灰黑色制服上反着冷光。
高尔基更关注在场的异能者。
这次与会的人员结构有些复杂,基本是「各国政要加上一个保护他们安全的异能者」这样的固定搭配。唯二例外的就是把莫斯科议员扔去战场, 自己孤身前往的高尔基,和最后一个抵达的威廉·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也带着一个政客, 不过主从关系明显是反的,政客步履不停跟在他身后, 更像是国王和他的侍从。
他环顾了一圈, 最后坐到了奥列格的另外一侧,笑眯眯和高尔基打了个招呼。
上次高尔基见到莎士比亚,还是英国的代表被魏尔伦杀死在俄罗斯的时候。
这个英国佬听了前因后果, 沉重地叹气, 然后问, 「有下午茶么?」
天塌下来了他也要喝一杯下午茶。
跟在他身边的钟塔侍从仿佛早就习以为常,明明可以当作责任方要求俄方给出说法,但莎士比亚不知道和托尔斯泰聊了些什么,这件事居然到最后不了了之了。
除了莎士比亚外,高尔基也一眼认出了大多数异能者的身份,他们在战场上打过照面的次数太多。
相当多一部分都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一类,知道自己对上俄罗斯的「超越者」毫无胜算,转身就逃绝不停留。
除了法国代表身侧的男人——高尔基和他在某个瞬间对上了眼神,下一秒便错开,仿佛从来就没有观察过对方似的。
一群人各怀心思落座,等受邀人全部到齐之后,莎士比亚用指关节敲了敲桌。
“可以开始了么?”莎士比亚说。
他有着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声音低沉温雅,十足的欧洲绅士做派。
法国人讥讽道:“如果不是等你,早就可以开始了。”
莎士比亚叹息:“此刻我深觉自己的重要,无法给予同等感情的回馈,我的朋友,希望你不要为此感到难过。”
主座的少年在此时缓缓开口了。
“很高兴人能到齐,各位就是能够进行交涉协商的各国代表?”
“展开恐怖行为造成破坏,并绑架重要官员的主犯居然是一个小孩子?”有人嗤笑,“莎士比亚和高尔基还亲自来了。英国和俄罗斯为什么不直接递交赔款协议书呢,这样就可以掩盖你们内心的怯懦了。”
另外一人厉声道:“不管你想谈什么,以绑架和恐怖行为作为要挟的对话都是卑鄙的。你代表谁?亚洲?因为战况不占优势就使用这些肮脏的手段……是日本吧?”
他冷笑:“我以为你们会集体表演切腹,那不是被推崇的传统吗?”
“……”
此时,高尔基听见莎士比亚的叹气:“*一只麻雀的生死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有些浪费我的一片好心了。”
既然隔着奥列格的高尔基能听见,那么奥列格自然也能听到。不仅听着莎士比亚的低喃,还听着在场所有人或大或小的声音,接着清了清嗓子。
“我没有兜圈子的习惯,也不费心思与诸位寒暄了。大家都是了不起的政治家,被指派来和卑鄙的我「沟通」,而我只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奥列格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政客们互相对视,眼中有微不可察的诧异。这个轻飘飘的问题从一个少年嘴里提出显得那么儿戏,在全场安静一瞬时,大多数人都感到一种荒谬。
这个少年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就因为想要问他们这样理想化的问题?
那他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呢,一般而言,完整的句子是「什么时候才能以我们的胜利结束这一切呢?」
这不是他们正在为之付出一切,想要谋求的答案吗。
奥列格又问,像虔诚求知的学生:“「欧洲各国怎么才会愿意结束呢?」”
接着,这群人展现出了相当激烈而强硬的作风。
因为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和这个天真的少年谈什么都显得不切实际,但在敌国面前展示本国的态度确是实打实能做到的。
“这是我们无计可施的事情!”在莎士比亚身边站着的英国人句句有力,“我们在为了国家和人民的未来而战,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让出国土,让出人民的资源,英吉利海峡上出现了侵略者的身影,那我们能怎么办?!”
他开口的时候,莎士比亚全程带着亲切的笑,一副这话与我其实无关的矜持表情。
德国人要诚实许多:“这是欧洲达成一致的「竞争」,每个国家都在为了远大宏伟的目标前进,你想停止?你算什么?”
法国人明显是做足了功课:“你这样做,没想过现在不是所有人愿不愿意停下的事情吗?经济开支由谁负责?异能和社会权利怎么平衡?战后裂痕动员要怎么解决?想当然地说要和平,别做白日梦了。”
“……”
高尔基一言不发。
「*大伙儿要高高兴兴杀敌,舒舒服服牺牲。」
奥列格觉得他们的话总结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奥列格听完了,接受了,坐在他们的对面非常和善地点头,继续虚心求教:“那些被不幸卷入战争死掉的普通人要怎么办呢?”
除了几个国家的人没有吭声外,大多数人互相对视一眼,明明是你死我活的立场,在此刻却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他们找回了名为人道主义的遮羞布,知道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平民,普通人,至少在法律和道义上和异能者是完全平等的。
“异能战争中的普通人确实缺乏生存能力,他们的牺牲会——”
奥列格没再听了,他站起身,走到德国人身后,手搭在椅背上。
奥列格能明显感觉到德国人的警戒,他没有任何动作,就站在后面,垂着眼:“他们死于非命,你劝他们安息,你怎么敢开口的?”
绿眸少年浑身都是破绽,他几乎是完全不设防地站在那里,用温和的口吻温和说着辛辣的话。
“搞清楚一点,诸位。铁轨两边绑着在你们眼中价值不等的生命,我请你们来商讨这件事,不代表你们就是那个开火车的人。”
被激怒的人理所当然视为了机会。
刀口没入喉咙的时候有持续的痛感,奥列格想着,原来异能者动手也是可以朴实无华的,会变成惊电影,或是超能力电影的异能还是少数。
德国异能者握着刀的手在下一秒就被高尔基的电流所烧焦。
与此同时,高尔基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椅脚擦过地面划出巨响,莎士比亚又是一声叹息。
“你——”高尔基急促的话停在了嗓子眼。
奥列格仰着头,一寸寸地抽出了喉咙里的短刀。
血溅开,但也只是那一秒,伤口被律贼所拒绝,除了蘸着血的武器外,没有任何能证明刚才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于随意,当反手握着短刀干脆将德国异能者被电流烧至焦黑的手钉死在桌面的时候,在场没有多少人反应了过来。
房间一片寂静。
“为什么要动手呢?我已经在心平气和的交涉了,是我的诚意还不足吗。”奥列格冷淡地敛下眼。
这被视为了一个标志,在场的众人在对视一眼之后立刻选择了痛下杀手。
“不用管我——”奥列格无声地对高尔基这样说。
一切发生得迅猛,结束得也干净,等奥列格第无数次从死亡边缘缓步踏入生者的世界时,房间里已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奥列格将被血稍微润湿的头发向后抹,光洁的额头上留着不小心蹭上去的血印。
莎士比亚还惬意地坐在椅子上,他向一直站在法国政客旁的异能者打招呼:“先坐下吧,加布,你杀不了「ArieKei」,所以也吸收不了他的能力。”
“什么呀!怎么就这样把我的能力暴露出来了!可恶的英国佬,那我小心翼翼安静呆了这么久不就白费了吗!”异能者摘掉了头顶的帽子,然后推开法国政客的尸体,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们法国人就是喜欢这么没有礼貌地说「谢谢提醒」。”莎士比亚耸耸肩,“介绍一下,「ArieKei」,这是「儒勒·加布里埃尔·凡尔纳 」,我为数不多的法国朋友。”
奥列格平缓了一下呼吸,习惯性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没有镜子没办法判断现在年龄有没有持续缩水。
如果没有的话,应该是比凡尔纳看上去还要……大一点的?
莎士比亚笑说:“关于战争的演说我们听得耳朵都得起茧子,每个国家都喜欢给自己找一些立场。而且都是老一套的话,换种语言继续洋洋洒洒几千字。你这样的「演说」倒是很奇特,我听了四次都觉得不过瘾。”
四次……?
“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就是那样耍赖啦,狡猾的英国佬,不然他怎么能让那群与恶霸无异的钟塔侍从安分下来的,当然是拿他没办法——说起来和你还有点像呢。”凡尔纳说。
凡尔纳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块手帕,手帕悬空着晃悠悠飞到奥列格面前。
看得出来凡尔纳操控得有些吃力,像刚学会走路的人迈开步子那样生涩——奥列格在三分钟之前见过这个能力,在德国人身上。
成功之后,这个少年握拳自顾自地庆祝了一下,还有些得意。
似乎是为了报复莎士比亚揭露他异能的一角,凡尔纳也敞开嘴巴说着秘密:
“现实对莎士比亚来说就是一个梦,他一直在自己的「层层梦境」中,像……俄罗斯套娃那样做着五小时之后的梦。如果五小时之后的莎士比亚在梦境中死去,那么现在的莎士比亚就能接收到那份记忆,提前知道这五个小时会发生的事情。”
凡尔纳歪着头:“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有些类似?不过托尔斯泰打架太垃圾了,从来不敢出来碰面。”
听到熟悉的名字后,高尔基的眼神棱了过去,凡尔纳吓得一抖。
接着,他想起自己不能在英国人面前展现出法国人的怯懦,壮着胆子说:“所以他们宁可邀请还差一点才步入「超越者」行列的托尔斯泰,也不愿意邀请你啊!脾气比雨果还坏,你们俄罗斯人也太糟糕了!!”
奥列格对听到的内容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所以,其实各国的「超越者」在暗中有一个联盟?”
“高尔基先生除外。”莎士比亚说,“但我们不能和俄罗斯断联,所以另外邀请了托尔斯泰。”
高尔基的脸色在「不邀请我是正确的」和「托尔斯泰还要背着我搞多少事才完」之间来回变化。
奥列格琢磨着,真的邀请高尔基的话,那份邀约恐怕在第二天就会出现在他的报告提交上去了。
“「超越者」也就那么几个人,相互认识并且联系也是很正常的吧?「战争」真正爆发的时候,我们起初认为是类似于擂台赛之类的性质,谁也没当回事,还在讨论组里押注。”莎士比亚说,“我压凡尔纳第一个出局。你看足球吗?凡尔纳就跟球场上的「神经刀」一样,有的时候强得不可思议。”
凡尔纳骄傲地挺起胸膛。
莎士比亚:“但大多时候弱得不行。”
凡尔纳:“喂——!”
莎士比亚:“魏尔伦出现之前,压高尔基的人很多,虽然他并没有在我们的讨论组里。托尔斯泰也倾家荡产压他的兄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赌狗不可怕,有智慧的赌狗才恐怖——然后魏尔伦凭空诞生了。”
“暗杀王也在你们的讨论组里?”
“怎么可能,他属于被法国看管的很好的类型,他和他的搭档都不可能收到我们的邀约,不然凡尔纳在就仗着讨论组里法国人含量过多,开始狗仗人势了。”
凡尔纳:“喂——!”
话题在这个时候陡然变得严肃:“但当各国开始研发异能武器的时候,性质就变了。”
莎士比亚虚着眼:“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们对政府对异能武器的研究一无所知,等知道这件事之后,他们已经在普通人身上做着实验。雨果和歌德以投身战场的名义一直忙着满世界处理那些武器,我和托尔斯泰留在政府内观察着动向——然后我们注意到了你。”
奥列格:“从什么时候?”
“你发出邀请函的时候。”
“托尔斯泰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有关我的事吗?”
莎士比亚笑道:“那是个聪明的赌狗,赌狗是不会把所有筹码全押在一个地方的,不过因为他的这个做法,歌德强烈要求把他踢出讨论组。”
奥列格:“……”
你们超越者的生活也是足够……生动有趣。
“闲杂人等已经清理掉了,看你四次动手,每次都心惊胆战的……心脏可不太受得了。”莎士比亚敲了敲桌面,“那么久回到正题吧,我也想请教你,你说,「铁轨两边绑着在你们眼中价值不等的生命」,你现在想把火车停下来,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因为对自己异能的自信吗?”
凡尔纳小声说:“不能两边都撞死吗,干嘛留一边啊,全部撞死!然后火车爆炸!谁也别想道德绑架我,全部给我变成天上的烟花!”
高尔基也等着他的回答。
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回档」了四次,也就是说,他主动或者被动的死亡了四次,不断的重复这一过程,应该是在观察着自己。
或许还在观察着高尔基。
所以他交涉的诚意是很足的,并且提前将令人震撼的情报当作橄榄枝主动给了出来,一群超越者……能做到的事情可太多了。
太多了。
思考措辞的过程中,奥列格久违地想起了入野一未。
其实一未才是最适合来处理这件事的笔名,他天然地能让他人接受自己的思想,思想中必定含杂着所有感情。
那种油然而生的悲切、愤怒、惊怛。
那种在见到悲惨的剧本,翻到最后一页时发现主角是每个人的无能为力。
入野一未是能做到的,「思想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
奥列格有些叹惋。
“与其说是对自己异能的自信,不如说是对别人异能的自信吧。”奥列格说,“我在寻找着那么一群人,没有被战争冲昏头脑,胜利和失败没有那样重要,国家和信仰没有那么重要,能判断人类此刻需求的一群人。”
莎士比亚点头:“看起来你在寻找我们,没有考虑过无人「应征」的结果吗?”
“如果是那样,那么即将出现在常暗岛的,将是古拉格最锋利的群刃。”奥列格侧头看去,“群刃属于我,哀嚎便属于我,不管胜利最终在哪里,至少恐惧都将属于我。”
凡尔纳悄悄往莎士比亚那边靠了一点,他还记得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是怎么「活」过来,又怎么心怀怜悯和愤怒下手的。
虽然不知道「古拉格」是什么……但是他的确有自己轻描淡写描述的那么危险。
最后,莎士比亚不知多少次叹气。
“我很喜欢你的演说,但你得拿出一份更加正式的演说内容。歌德是个固执的人,他没有我那么好说话。”
***
【我做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去到一个地方,拽起一些人。
我看见一些无能为力的事,踏入一个地方,目送一些人。
我准备一些无法原谅的事,盘踞一个地方,戕害一些人。
想说的所有话早就在历史中,被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说出了口。
有时候它是:
「我当然知道:这么多朋友死去」
「而我幸存下来纯属运气。但昨夜在梦中」
「我听见那些朋友说到我:“适者生存”」
「于是我恨自己」
有时候它是: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
我将文字,连同我自己都变成了纯粹的工具,我静待着发出的呼喊能被回应。
假如一个人的呼声如果有用,那么有用的绝不是那个声音,而是正以有力目光凝视他的人。
去者带来未来,有的人活着,有的人倒下。鲜血浇灌常暗岛,我把心跳留在这里,以此作为坚不可摧的誓约基石。
你是否愿意登上太平洋孤独的岛屿,背叛祖国,背叛信仰,背叛相信与否认,背叛除了「人类」立场外的一切。
你是否愿意带来「和平」。
我期待着一份答案。
——————《古拉格律贼》·已删减不披露部分·附·信件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