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恼人得连十二楼的高度也能清晰可闻。
因为门虚掩着, 并没有关上,在楼道拐角的伏黑甚尔能够清楚在蝉鸣声中听见房间里的对话内容。
这倒不算偷听,只是这具身体的听力实在太好了, 同样敏锐的还有感知力——比如现在, 甚尔甚至能读出那两个人话里带着熟稔的陌生。
诡异中透着合理。
自从知道泉鲤生是个什么人之后, 甚尔便认为在他身上发生再古怪的事情都只能算是情有可原。
这种情有可原也包括「禅院研一是泉鲤生的责任编辑」这件事。
他不太记得禅院研一, 但在禅院家拥有一定程度天赋却完全不以为意的人多少会引人瞩目一些,更别说早几年他是悄悄跟在自己身后离开那里的。
当时甚尔还以为是从禅院跟来的不怕死的白痴,差点动手把人揍个半死,还是在听见他的「远大志向」之后才意识到这也是个怪胎。
而这个怪胎如今带着咒术师找上门, 并且见过伏黑惠——甚尔必须先确认他是否只是单纯地来拜访泉鲤生的。
禅院研一思索了很久措辞,最后决定直言不讳问:“前辈怎么会出现在鲤生老师家里?”
“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甚尔反问。
“……我的意思是,冒昧请问一下, 您和鲤生老师是……什么关系?”
甚尔虚眼看着禅院研一:“你就是找我问这个?”
“鲤生老师才二十岁出头, 是个普通的校大学生, 除了写作外也没有别的爱好。平时应该没有招惹什么人才对。”
甚尔嘴角扬起:“这种问题不觉得去找本人交涉比较合适吗。”
“因为前辈已经出现在这里了。”知道甚尔在离家之后的声名,禅院研一几乎是立刻肯定, 自己这个前辈绝对是有委托在身才会这样做。
但很快他又犹豫了起来, 想起上次那个疑似前辈小孩所说的……
呃……单纯的泉鲤生正身陷很不单纯的金钱漩涡啊, 他甚至不清楚甚尔前辈是个怎样的人吧——不过这也说不准, 创作者的脑回路一向难以捉摸。
泉鲤生在此期间还写下了《拟爱论》不是吗?
好像不管是哪个可能性都很让人窒息。
“下次不要来家里找他, 要谈事出去谈。”甚尔没有回答的意思, 房间里还在说个没完, 「吵」得他心生烦躁,“还有, 带人来之前你没和鲤生说过吧。”
说起这个禅院研一也很头疼:“五条悟想做的没人拦得住, 即使我拒绝了他也会自己找上门, 还不如带来,至少不会发生一些状况外的事。”
甚尔摸着下巴:“他现在打算带着鲤生从窗户外面跳下去算是状况外吗?”
禅院研一:?
禅院研一:!!!
甚尔垂眸听着房间里「一个蠢蠢欲动,一个婉拒未遂」Www.52GGd21格格党m的对话,语气不痛不痒:“你的「普通在校大学生」是五条的「旧识」呢。”
禅院研一低声说了句“冒犯了”,然后越过甚尔飞快朝门跑去。
五条悟的确无愧禅院研一的评价,在肆意妄为上从来不屈人下风。听到脚步声后他直接拦腰将泉鲤生抱了起来,两步跨到窗边,拉开窗户后直接跳了出去。
“走啦,好不容易是周末诶!”
“等等——啊——!”
五条悟从十二楼跃出窗外后没有直接落地,而是像过山车一样在空中不断上下腾飞。
不过他好歹记得泉鲤生是个普通人这件事,一只手枕在他的颈椎后面,保证不会因为速度过快而出现意外。
鲤生没功夫感激他的「体贴」。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泉鲤生不得不死死抱住离自己最近的物体,风从袖口往里灌,也吹开他的头发,露出紧闭着双眼的那张脸。
——不是都说了今天有事吗!就算你想找人玩也要看看对方的时间安排啊!!!
骤风让鲤生吼不出抗议的话,五条悟倒是很惬意:“不过去哪里好呢,说实话,我没想过能直接找到人诶,本来以为会很复杂。”
泉鲤生:“……”
“因为不记得,所以我会先怀疑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然后你想尽办法说服我,我再很酷的反驳。你绞尽脑汁苦苦哀求我相信你。最后五条悟大发慈悲,决定相信你——然后再约你出去度过一个快乐的周末。”
“正常来说不都是这个流程吗?”
泉鲤生:“…………”
在空中晃了有五分多钟,世界上最长的过山车全程也只需要三分半,而过山车至少还会有缓行的过程,而不是一直疾速颠簸。
落地之后,鲤生还是没放开抱着五条悟脖子的手,他腰腿瘫软根本站不稳,头也晕乎乎的,能不直接吐出来已经是下丘脑神经非常配合的结果了。
“当当当当——涩谷最好的甜品站!”
现在吃甜品真的会吐出来的,鲤生惨到没有力气说出这样拒绝的话。
被半拖着坐到位置上,服务生贴心地端上来冰镇柠檬水,休息一会儿后他终于缓过神来,手抵住额头。
“以前你还会先提醒一下,再背着我跨过海湾……现在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
“我还干过那样的事啊?”五条悟往嘴里塞着泡芙,把面前的碟子往前推了推,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说,“这么看我小时候还挺有礼貌的。”
一个把「加茂和禅院都是一群弱智」当作接头暗号的人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研一君会生气的吧,明明我和他约好,结果自己却先离开了。”鲤生叹了口气,“甚尔也很奇怪……研一君似乎认识他。”
“我也是翘课来找你的,这样就扯平了!而且——”五条悟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你居然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从血缘关系上来看,禅院甚尔应该是禅院研一的……堂哥?还是表哥?我不清楚他们禅院家里的辈分,总之就是那么回事啦。”他说,“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我小时候应该见过他一面,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禅院甚尔……?”
鲤生的困惑实在是太真实,看得五条悟微微皱起眉:“看那家伙在你家里坦然自若的样子,你们应该是室友?——他完全没有提过自己的姓氏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泉鲤生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禅院研一说过的话。
「要不是碰巧遇上「躯俱留」的前辈大闹一场,我趁机跑出来,现在就是一个只会拉屎的垃圾咒术师。」
「我有一个很靠得住的前辈在东京,前段时间刚好结束了他的上一份工作,我可以委托前辈来贴身保护您的安全。」
「也不是不方便,只是想起了前辈刚和恋人分手,拿了大额分手费,似乎不一定有心工作。」
算算时间,似乎入野一未的时间线只比泉鲤生晚一点?
鲤生呆住了,一方面是震撼研一君对甚尔的评价,另一方面……他甚至想立刻打电话问一下甚尔,你最近还有别的「活儿」吗?
这个「和恋人分手,拿了大额分手费」的恋人……是谁啊?
不是我泉鲤生吧?
接着,一个让他心脏怦怦乱跳的问句颤动着出现了——
「我从甚尔那里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吗?」
虽然也有禅院研一误会的可能,之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情,伏黑惠想带他去找伏黑甚尔解决咒灵,被研一君误以为成了奇怪的东西。
「但是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我的话,我给他留了一大笔钱诶。」
除了「报酬」以外,鲤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虽然有些很对不起特意带他出来的五条悟,但鲤生在整个下午都处于一种懵懵的状态,就像听到有谁说「你知道那个写社会派推理的松本吗?他拿了国际匕首奖诶。」
写社会派推理小说的人肯定不止松本清张一个人姓松本,但按照常理去推断,再加上当事人急切的心态,稍微对号入座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那么问题又来了——要怎么做才能实现目标呢。
“不知道禅院甚尔的姓氏对你来说是那么大的打击吗?”五条悟含着糖果走在鲤生身侧,他伸手在泉鲤生面前晃了晃,“——立刻回神!”
“啊……抱歉……”鲤生站定,拍拍自己的脸,“耽误了你整整半天,的确……有些冲击。”
五条悟不满地耸耸鼻子,凝视鲤生片刻后背对着在他身前微微蹲下。
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立刻与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合了,鲤生问:“你是想背我吗?”
“本来想直接抱着就走的,但你不是说要先提醒一下吗?我这个人其实还是很体贴的,和你那个室友一点也不一样。”
对方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头的好胜心十分突兀,又很好笑,看得鲤生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天色暗下来之后,涩谷逐渐涌出大量夜晚出来放松娱乐的人。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五条悟丝毫没有这样做是否会引人注目的概念,即使已经有不少投来的目光,他完全熟视无睹,还催促道:“快点啦,最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放在以往,泉鲤生说什么也不会干这样惹眼的事情,而且想也知道,需要五条悟带着去的话,路途肯定不会太「平坦」。
但五条悟这个人很神奇。
他太理所当然了,像是完全把不被自己承认的「非常理」踩在脚下,世界只允许他所允许的规则。
于是鲤生也像以前做过的那样靠上了他的背,他已经不像是小时候那样了,一米八的个子和明显锻炼得很好的体魄让他的后背非常平稳。
背着自己的人有着比视野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还要明显的存在感,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注视着我才是正确的」气息。
「明明在此之前我没有和他怎么接触过,现在靠得很近,但现在居然完全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连身体也没有给出反馈。」
五条悟这个人果然很神奇啊。
五条悟托着他的腿,确定背后的人不会被甩下去之后钻进了没人的巷子。
“头靠上来。”他提醒了一句。
接着,不需要任何外力,两个靠在一起的身影直接从地面腾起,一眨眼就消失在了被霓虹灯烘烤得令人发晕的夜色中。
令泉鲤生感到意外的是,五条悟带他来到了高处——字面意思的高处。
在东京塔上,五条悟把他放了下来。
或许是有了心理准备,这次鲤生没有向之前的过山车那样难受了。只是夜晚的风太大,他不得不按住抬手挡在脸前才能让眼睛不那么干涩。
而且还很冷,没有太阳的情况下吹着冷风完全是在受虐。
抱怨的话是说不出口的,毕竟鲤生已经非常没有礼貌地陷入思索一整个下午了。
在最后泼冷水是很过分的事情吧。
在鲤生尽量让自己的异常不那么明显的时候,五条悟拉开了他的手。
在被接触到的瞬间,折磨鲤生的夜风突然消失了,他的头发、袖口、裤脚在失去了外界制衡的情况下全部恢复了平稳。
是五条悟做的吗?
没等他说出谢谢,五条悟突然开口:“向下看,鲤生。”
泉鲤生下意识垂下眼。
——水蓝色的漂亮瞳孔微缩。
城市变成了一片流动的星海。
东京的车水马龙连成蜿蜒曲折的光流,从东京塔底端一路延展至漆黑的尽头。高楼的灯光被夜色一点点舒展开,是嵌入幕布上闪烁的微光,最终成为印入视野中的星星。
东京塔的红黄的灯带是这片宽敞天地间唯一的暖,落在他们肩头。
被这抹属于城市的壮观摄取心魂,泉鲤生半晌后才侧头去看五条悟,对方的眼睛依旧干净如穹顶,蓝似世界尽头的海。
“你在故事里写了海岛的甜点、灰塔、星空。可我不记得那些事了,好在城市里也能找到那些东西。”
他慢慢溢开笑。
“以前我尝试过,跟着残留的那点感觉能不能将记忆找回来。我带着杰和硝子在深夜爬东京塔,被人不小心撞见,差点上了第二天的新闻,但还是想不起来任何事情。接着,我开始怀疑这样的感觉是不是一类错觉。”
泉鲤生喉咙耸动:“那是错觉吗?”
“当然不是!”五条悟举起握住鲤生后就没再放开的手,他举的很高,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像是能直接触碰到天空的尽头。
“这不是错觉啊,鲤生!没有海岛的城市,没有灰塔的钢筋建筑,没有星空的夜景,但是你现在正站在我旁边——”
“这不是最大的真实吗!”
咒术拒绝了靠近他们的一切,于是风也吹不开萦绕在在周遭的充盈。
向上看是无垠的黑幕,向下看是无际的星海,中间并肩站着两个陌生又熟悉的玩伴。
五条悟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就像他证明了虚幻的过去。
就像他找到了实落的未来。
***
五条悟把泉鲤生完好无损地送回了家,在楼下还跃跃欲试问他要不要再走一次窗户。
鲤生果断拒绝了。
“那下个礼拜我再带你去看点好看的,再拒绝我要生气了啊!”
“好。”这次鲤生答应得很干脆。
他本来想先等五条悟走了之后再上楼,结果这个人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在楼外盯着他一动不动。
鲤生问:“还有什么事吗?”
五条悟摇头。
鲤生想了想,试着说:“回去睡一觉是没关系的,这次你不会忘记的。”
“噢……”
他失笑半晌,然后和这次「重逢」那样摊开手,把年纪比自己小但是已经高出一截的青年轻轻抱住:“忘了也没关系啊,你已经证明了你会找到我的。”
“你不是说不会忘吗!”五条悟差点直接炸起来。
泉鲤生松开他,后退一步朝他笑着挥挥手:“那么,下次再见了。”
五条悟点点头,终于离开了。
现在已经是凌晨,再过一会儿说不定太阳就要升起了。
鲤生非常自觉的竭力保持着安静,除了赶稿或是有其他作业,按照他们默认约定的惯例,平时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应该已经睡了才对。
而在他轻轻推开门后,非常浓郁又辛辣的烟味一下子灌入鼻腔,漆黑的室内还有唯一的光线——那是亮着的手机屏幕,正被握在某个坐在窗边的人手里。
黑暗中的视线由上及下,又由下及上,看不真切。
还没休息吗?
在鲤生问出这句话之前,对方先开口了。
声音越过黑暗以非常平稳的架势抚摸上耳骨,非常简单,分辨不出是单纯的寒暄还是风雨欲来的沉寂。
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
“玩够了吗?”伏黑甚尔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