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穿着一身干部装, 胸前口袋里别着两支金灿灿的钢笔,手里还拎着好几个蛇皮口袋,先站在大门口响亮亮的叫了一声“三妈”, 这才依次跟小鹿苏奶奶迪迪打招呼。
他的消息倒是怪灵通,居然就知道迪迪是小鹿的姥爷,自己也跟着叫了声“卫姥爷”。
迪迪不知道他是谁,但也不害怕生人了, 只是好奇的打量他。
苏奶奶就比较直接, 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自顾自把迪迪叫进屋,“你不是要画画吗, 来啊。”
迪迪立马就开开心心的跟进去,颇有一点“举案齐眉”的感觉。
“大牛来就是了,还拿这么多东西干啥。”卫孟喜也是很意外, 大牛这几年可是跑得很勤快呢,每次来, 不是拿鸡就是拿鸭,还有很多王春梅自己种的土特产, 东西倒是不值钱,但他把这份人情做得足足的,外面人看着倒是羡慕, 都说她这大侄子会做人。
可卫孟喜却知道,大牛这是有求于他们, 无论是她, 还是老陆。
二牛去年本应该退伍的, 但他很想继续留在部队, 卫孟喜想了想, 这孩子也算懂点事,就帮了个小忙,让他继续留在部队了,并且于去年升了营级干部,这样谈个对象就能随军了。
随军也好,不然就菜花沟那鬼地方,哪个闺女嫁过去都是受罪,到时候不仅要伺候亲婆婆,还要伺候上面的奶奶婆婆,那真是倒大霉了!
而大牛呢,也在自己的不懈努力和陆广梅的帮助下,顺利的成了乡政府一名正式工,还在乡政府负责招商引资工作,算是个香饽饽,要是干得好三年之内升副乡长五年之内正乡长完全有可能。
怎么说呢,小小的副乡长,在卫孟喜这儿连说话都入场券都没有,但在菜花沟,他已经是顶顶出息的孩子了,现在村民们教育孩子都不再是“读书无用”论,而是“读书能当官”,不信你看陆家大牛,当年要不是他三爸小姑支持他读到高中,哪能进乡政府当临时工,要是没有这高中学历,他也就考不了公务员,现在哪能当干部呢?
所以,最近两年的大牛,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三妈甭客气,我爸妈一直记挂着你们,只是您也知道,我妈晕车晕得厉害,也出不了远门,不然每年都想来看看你们呢。”
卫孟喜笑笑,让他进屋坐。
大牛打量家里,发现三爸三妈家里还跟以前一样,家具摆设没啥变化,但很干净,即使是用了十多年的柜子,依然是干干净净,不像他们在菜花沟,好东西也用不了几年就脏了朽了。
他不说是啥事来的,卫孟喜也就不问,她现在正操心煤炭销量呢,也没心思跟他猜。
小鹿烧水,给他们泡茶,一边倒水一边问老家的情况,知道没什么大事,那就是最近都不用回去了。她比妈妈还怕回老家呢,这在自己家里多舒坦呐?
“呦呦今年也该参加高考了吧?”
“嗯呐,刚考完。”
“那一定很厉害,能上石兰大学吧?不过你不用担心,即使分数不到,三妈也有办法让你上的,是吧?”
小鹿有点不开心,她才不要走后门呢!
要是连上大学都要走后门,那以后的困难和选择还多着呢,她卫小陆是不是离开老妈就啥也干不了啦?不过,她面上不会表现出来,转而说起别的,主要重点在于问大牛老婆,也就是她堂嫂的事儿。
那年广梅结婚的时候,大牛媳妇儿不是因为看见卫孟喜给广梅送的结婚礼物比给他们的重,红了眼圈嘛,当时小鹿就挺不开心的,谁对他们好,妈妈就对谁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此时听说堂嫂现在进了乡政府食堂,给乡里干部职工做饭,星期天放一天假,回去还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倒是打心眼里佩服。
看不出来,这个堂嫂还是个能干人。
东一句西一句,最终还是大牛忍不住,小声问:“我听小姑说,最近三妈在给煤炭找销路,是不是真的?”买煤矿的事,他早知道了,当时可差点惊掉了下巴。
卫孟喜点点头。
“那我今儿可就来对地方了,是这样的,咱们乡里现在引进了一个火力发电厂,项目是我去谈的,现在也快要投产了,就是煤炭都是从别的远的地方拉去的,成本比较高昂,三妈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去看看?”
卫孟喜一听顿时就来了精神,火力发电厂的燃料就是煤炭,大量煤炭!
“最近几年乡里也有了两三家加工厂,啥干枣的啊,干笋的啊,都需要用电,用电量一大,咱们老百姓的民用电就不够了,白天经常没电,遇到丰收季晚上也没电,乡里引进这个项目,就是为了缓解附近老百姓的用电问题。”
卫孟喜这是有印象的,别说他们乡里没电,就是朝阳县,也会经常没电,因为她时不时会给胖婶打电话,麻烦她帮忙收拾照管一下自家的老房子,可十次里有七八次都打不通,后来才知道就是没电。
九十年代,尚未进行电网改造之前,很多农村都存在这样的问题。
更有甚者,有的村子至今还没通电,这一点也不奇怪。
电不够用嘛,现在全国都在搞经济,有的地方政府为了政绩就只能优先保证商业用电、工业用电,而民用肯定就会受影响,此时要是能开一个火力发电厂,那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电这种东西,是刚需,比房子车子还刚需,人可以不买房不买车,但能不用电吗?哪怕再怎么节省的人家,吃晚饭总得点会儿电灯吧?孩子写作业总得有电灯吧?半夜起床上个厕所,总得拉一下电灯泡吧?
卖电,可比卖煤还赚,煤炭总有挖完的一天,发电却是一劳永逸源源不断永远有人买的。
如果能谈下这个火电厂,那就是多了一个稳定的大客户,那小煤井还找啥客户啊?光这一个就能吃得满嘴流油。
但卫孟喜这人,现在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她心里感兴趣,脸上只是淡淡的,又简单的问了几句火电厂的事,包括每日发电量多少,都输送到哪些地方,卖什么价格之类的,根据这些她就能推断出电厂需要的煤炭量,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行吧,那他们电厂老板哪天要是有时间,就让他自己来一趟。”
她才不会主动去呢,她总觉得大牛不可能白白的送一个大客户给她这三妈,自己要是主动去了,主动权就没了。毕竟,在大牛的角度,自己可是帮了大忙的,他作为乡里招商引资工作的负责人,自己引进来的项目肯定要帮衬一把的,要是解决不了能源问题,项目没办法落到实处,他的副乡长之位也别想了。
卫孟喜现在之于他,可是能让他当上副乡长的莫大助力。
果然,大牛连忙点头哈腰答应,答应了一会儿之后呢,就开始说自己有个小忙想请三妈帮一下。
卫孟喜脸上依然淡淡的,“哦?说来听听。”
“三妈这里不是有个煤矿嘛,我就想问问你们这里还缺人不,我小舅子和大舅子也没什么正式工作,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让他们来给三妈跑跑腿。”
卫孟喜就知道了,这是想要把他老婆的哥哥弟弟都安排进来。
她的煤矿,现在没有继续大规模招人,主要还是因为销量没打开,要是能把量给打开,放开手的去挖,不用再控制产量的话,现在这些工人压根不够。
多加几个人进来也不是问题,但她也得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们煤矿的销量呢,现在还没起来,等火电厂这边要是能上马,才能正式招人,主要是你也知道,煤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还有其他两位股东……”
“行行行,理解理解,三妈放心,不把火电厂的事敲定,我也不敢提这事。”其实他也不愿这么求三妈的,用他妈王春梅的话说,他们现在跟三爸三妈一家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偶尔逢年过节走动一下没啥,但要是求人办事就算了。
三爸三妈待他们已经不薄,以前他们怎么对几个堂弟堂妹的,人家现在已经算不计前嫌了。
可耐不住家里老婆软磨硬泡啊,说来说去就是他无能,从临时工到正式工就花了这么多年,要不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早就跟他离婚了,现在要是连帮大舅哥小舅子找个工作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到,不知道老婆又会怎么闹。
卫孟喜看他神色尴尬,大概就能猜到怕是他媳妇儿逼着来的,也不以为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老婆虽然是有些不分亲疏远近,但至少人家既能上份班,又能回菜花沟把老婆子照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就连老二家的堂弟都被她拾掇得干干净净,去了学校谁也不敢欺负。
听王春梅说,有一次宝儿在学校被人欺负狠了,她直接去校长家门口又哭又闹,把校长和班主任祖宗十八代都给骂光了,最后还让那欺负的同学站在国旗下给宝儿当众赔礼道歉,从那以后,宝儿在学校就没被欺负过了。
这个堂嫂,虽然不靠谱,但也有个好的地方,就是护短,对宝儿的教育也比较上心,不学习就揍,偷拿别人东西就揍,逃课抓到也是揍……比老婆子靠谱多了。
卫孟喜在心里把这些事想了一圈,才算达成口头协议,“那我等你好消息。”
大牛饭也没吃,又搭着赵三回朝阳县送货的车子,赶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那火电厂的焦老板就亲自登门拜访,来洽谈买煤炭的事,卫孟喜亲自带着他去后面小煤井看了一下,又把化验室出的煤质报告给他看,比对目前省内几家国有大矿的煤质,事实证明卫氏矿业无论是煤质还是价格又或者是供应的稳定性来说,都是最优选择。
焦老板也十分热心,“我对卫总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风采不凡,我们火电厂的煤炭就从你这里买了,但就是有个小问题……”
卫孟喜知道,前面的都是溜须拍马,“焦老板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我们火电厂因为电是先用后付款,手里也没那么多现金流,所以这个煤款也只能麻烦您等几天,一般下个月付这个月的款,我们决不食言。”
卫孟喜心说,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嘛,项目是当地乡政府引进的,地是特批的至今没给钱,合同一签,他拿着合同去银行抵押贷款,贷到款再来买材料修建火电厂,至于人工都很有可能是找当地政府要的,名义是促进当地农民就业,其实工资估计到现在都没发……现在倒好,连原料都要赊欠!
卫孟喜是真没想到,传说中的靠一张嘴做生意的人,让她给遇上了。
“哎呀焦老板谦虚啦,您多大一老板啊,就会跟我们开玩笑,我这煤矿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咱们矿上的工作制度是先付款,拿着付款条子,车才能把煤炭拉出来,才能过秤,您看……”
焦老板,脸色就一僵,“这个”“那个”半天,见实在糊弄不过去,空头支票根本行不通,干脆就说自己回去商量商量。
卫孟喜也不挽留,她就说嘛,老家那样的穷乡僻壤能招来多大的“商”,大牛当时还吹得神乎其神,说这大老板多雄厚的实力,多大的能耐,预计日发电量多少多少,能供多少群众使用……结果呢?
也就是这个年代兴起的众多“靠嘴投资商”之一。
这种手段其实跟后世的开发商很像,就是先借钱拿地,拿了地有合同就能抵押贷款,贷出款来把拿地的钱还掉,然后再搞商品房预售,哄着买房者从银行贷款给他,他再拿着钱去盖商品房……从始至终,开发商玩的就是空手套白狼!
他们在中间吃得膀大腰圆,风险却被转嫁给了材料供应商和买房者,反正到时候烂尾了不用他们买单。而在焦老板设计的闭环里,自己就是倒霉的供货商,拉煤前不给钱,等他们把煤用了,要是发出来的电卖不出去,那她的货款也别想了,即使能如期卖出去,要是遇上不讲信用的,也能给你拖着,拖两三个月……她找谁说理去?
卫孟喜虽然也没对大牛的客户抱多大希望,但白忙活一场心里还是不得劲。
想了想,还是给大牛打个电话提醒一下,这个焦老板不太可靠,万一有还没结清的钱款,要多上点心。
但大牛也不知道是被焦老板说了什么,还是心里头不爽快自己没答应赊欠供货,答应得也很敷衍。
卫孟喜不以为意,这个客户基本黄了,只能又叫上赵春来,往更远的地方去,这次又多加了一个火力发电厂的目标。
这时候,哪还有什么老板什么总的风采,俩人就跟煤矿派出去的业务员一样,早出晚归,有厂的地方就去厚着脸皮的攀谈。
一直忙到八月底,虽然很大的客户没有找到,但也收获了一些小客户,收获了几家小型纺织厂和冶炼厂,大头还在积压,但煤矿日常运营是能维持的。
卫小陆也如愿收到了央美的录取通知书,国画系,卫孟喜和老陆原计划开学提前两天送她去京市,顺便也送送暑假只回来半个月的四个大崽,谁知人说不用,她跟哥哥姐姐一起去就行。
卫孟喜本来也确实要忙的事多,既然她说不用就算了,谁知老陆却很失望,颇有种被老闺女抛下的冷清寂寞,两口子睡到半夜,他忽然会想起今晚是不是还没去接孩子……
“老陆你是不是老年痴呆了啊,你闺女都去上大学了。”
“我时常有种不真实感,呦呦居然就上大学去了,我最近脑海里都还是她两三岁的样子。”
卫孟喜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对老闺女的陪伴会是最多的,因为她以为大崽上大学以后就只有她一个孩子在身边了……可结果是,她一边要去意大利,好容易回来了又要操心父亲的身体,最近几个月直接就埋头卖煤炭,每天只能早晚见一面。
孩子连高考都没让他们去送考,说他们去了她会紧张,他们不去她还能自在一些。
孩子的坚强勇敢远超他们想象,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不幸。
“以后啊,这家里就是咱们四个老人了。”
“可不是,幸好苏奶奶也没提要走。”不然就只剩三个人。
老陆紧紧抱住妻子,“那正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卫孟喜自己也有那想法,室内的温度很快升起来,要是从结婚算起现在也二十年了,就像两件磨合得十分默契的机器,啥也不用干,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成为爱的催化剂。
半小时后,酣畅淋漓的老陆搂着妻子,忽然想起个事,“你不失眠了?”
卫孟喜一怔,对啊,自从意大利回来后,整整三个月了,她失眠的毛病就不药自愈了,她赶紧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药,确实很长时间没动过了。
看来以前的失眠压根不是她的身体真的出什么问题,而是上天在警示她,还有父亲的事未了,等找到父亲,安全带回父亲,失眠的“使命”就完成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作为卫家一份子,卫家第八代传人,她的使命远不止于此。
***
进入十月,秋高气爽的时候,卫孟喜觉着父亲病情已经稳定了四个多月,老中医和省医院的脑科专家都说很稳定的情况下,正巧在矿区也待够了,她想带父亲回老家看看,顺便再去看看上次的焦老板火电厂。
因为火电厂的事后来杳无音讯,大牛也不好再提舅子们来上班的事,卫孟喜自然也就装失忆,反正她也不想把陆家人的胃口惯大,当初同意可算互惠互利,现在事情没成,自己要还巴巴的凑上去叫人家来上班,她脑子又没进水!
车子是张三哥开的,车上满员,坐了卫家父女俩和苏奶奶,以及鬼机灵黎安华。
一路上,迪迪都对窗外景物很是好奇,看见一朵紫色的小花,就会兴奋地叫“小喜”和“苏”,他现在也能发一些简单的音了,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看见什么都要指给“大人”看。
可惜车子很快驶远,紫色小花不见了,他就懊恼的哼一声,张三哥忙问要不调头再走一遍?
卫孟喜冲他使眼色,可别被迪迪听见,不然又要闹了。
不过,张三忙着开车,也没注意老板的眼色,倒是苏玉如对他很有耐心,就像当年对小呦呦一样,她会指着另外一丛白色的说:“白色的也好看。”
“黄色的也好看。”
“这里也有紫色的。”
“……”
迪迪就开心的牵起嘴角,眼里的光芒都比往日更亮一些。
说来也是奇怪,卫衡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暴脾气大厨,母亲也是风风火火主持家宅的嫡长媳,人送外号“卫夜叉”,可他的性格却很温柔,无论谁对着他,都会感觉如沐春风,连带着以阴阳怪气著称的苏玉如,面对着他都发不起火来。
谁能忍心对一个气质温润的帅大叔发火呢?
在意大利待了两个月,回国四个月,整整半年的时间里,卫孟喜都在努力的给他调理身体,除了中药还有各种食疗食补,他的身体底子好了大半,再加上现在还是个没什么心事的“闲人”,看着就不是眉眼舒展,气质超凡的帅大叔了吗?
*****
枣子巷,上午九点半,正是胡同里没事的老大娘们坐着聊闲的时候,胖婶也在里面,此时大家也正在恭维她,“你家老三可真出息,我听上次在邮局上班的小刘说他一口气给你寄回三千块钱,是真的麽?”
三千块!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这是啥概念啊!
胖婶挺了挺胸膛,“哎呀,他是怕自己手散,寄回来我帮他存着,以后结婚用嘛。”
有人就小声嘀咕:“你家老三这对象怕是不好找,上次我说把我娘家妹子介绍给他,他还怪嫌弃……嘿你说,我妹子五十咋啦,我妹子就是不会再生又怎么啦,可她要求也不高啊,只要老三出钱给她四个儿子娶媳妇就能跟老三过,这老来也是个伴儿不是?”
这话可就真是难听了,张老三虽然年过四十了,可终究还算青头小伙子,你给介绍个五十的不过分,就当找老伴儿吧,过分的是,居然还要给后老伴儿四个儿子娶媳妇,这叫啥事儿?就是找人养儿子也没这么丧良心的啊!
胖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正要撸起袖子跟这人好好掰扯一下,忽然就见一辆红色的大轿车“轰轰轰”着过来,直直的停在了巷子口。
众人刚想说这谁啊这么冲,枣子巷可没这么阔的人。
可下一秒,从驾驶位上下来的,可不就是今天的八卦旋涡中心人物赵老三吗?
“老三你咋……”
“妈,我跟卫总回来了,房子收拾好了吧?”老三可真白净,真精神,明明鼻子眼睛都还是那个鼻子眼睛,可看着咋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就他现在的模样,走出去说三十四五都有人信。
卫孟喜先下车,叫了声“胖婶”,又附身去坐在石坎上晒太阳的聋老太太那儿,打声招呼,太太目不斜视不为所动,现在又开始装聋作哑了呢。
很快,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瘦瘦的但气质异常清冷的老太太,浑身上下只有几个珍珠饰品,穿的也很朴素,可那气质就不容人小觑。
大家刚想问这老太太是谁呢,忽然就见她回身,从车上搀扶下来一个帅老头,那熟悉的面孔,让人一看就过目难忘,更何况还是做了七八年的邻居?
“呀!那个卫什么来着……”
“是卫衡!”
“小喜你爸不是……不是已经……”那个“死”字没说出口,因为人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呢,那眼神,那气质,不是卫衡是谁!
卫孟喜笑着点点头,“对,我父亲还活着,他从国外回来了。”
这不,有跑得快的,已经撒丫子往谢家跑,赶紧去找孟淑娴了。
迪迪现在可不怕陌生人的打量了,他被苏玉如搀着,下车,饶有兴致的打量枣子巷,总觉得哪里怪熟悉,时不时还会冲人和善的点个头,算是打招呼,这在围观八卦妇女眼里,哪里还看得出他精神有问题啊?都觉着她还跟以前一样和气呢!
“咋出国啦?”
“啥时候出去的?”
“去了哪个国家?咱们街坊邻居这么多年居然都不知道。”
“可我怎么听着老张说以前的尸体还是他去火……”
卫衡面不改色,他听不懂,跟着小喜走就对了。
一行人在众人或奇怪或羡慕或八卦的注目下,走到了巷子第五家,张三早早打开了门,里头的青石板虽然长了青苔,但早早的被胖婶打扫干净,院子里的磨盘还是走之前的样子,就连院里的石榴树枣树也没多大变化。
靠墙的地方,开着几盆水仙,还有几盆吊篮,卫孟喜曾经最喜欢坐着玩儿的石坎,也被清理得十分光滑,就像一直被人坐了很多年一般。
三十二年以来,这是卫孟喜第一次走进来。
但她顾不上自己怀念,她只是小心翼翼的看向父亲,生怕他被刺激到……
而此刻的卫衡,确实是被刺激到了,但跟上一次不一样,他没有牙关紧咬双拳紧握,只是脸色有点发青,像在极力忍耐痛苦。
苏玉如赶紧在老中医教给她的穴位上,重重的掐了他两把,很快他的面色又恢复平静。
跟来看热闹的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这卫衡的“后老伴儿”,对他可真下得了死手。
又走了几步,卫衡忽然撇开苏玉如的手,径直走到磨盘边,轻轻的抚摸着那块石头。
以前,他每天都要在磨盘上干活,做点简单的米面磨粉啊,豆子打粉啊,或者磨豆浆之类的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计,因为小喜还小,不能吃大人吃的东西,他就变着法儿的给她补充营养。
后来,慢慢长大了,她就不爱吃那些汤汤水水的,总是缠着要吃糯叽叽的饼子点心,但又不能太招摇,他就每天天不亮,胡同里的人都还没起床的时候,他先悄悄把糯米粉给磨好。
这个磨盘,他每一天都在用,每一次用,都是给小喜做吃的。
他摸了摸,眼神有点放空,似乎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卫孟喜和苏奶奶也没放心上,她们一人看着卫衡,一人进屋。
屋里的摆设,也被胖婶恢复得原模原样,后来这宅子虽然是卖给其他人过,但都基本没人来居住,只是来“淘宝”的人不少,什么桌子板凳壁龛屋顶梁上,都被光顾了不知道多少次,卫孟喜严重怀疑屋里和院子的青石板也被撬开过,掘地三尺完全有可能。
毕竟,在所有人心目中,卫家可是巨贾,可是与孟家齐名的朝阳大户,而卫衡这一支又是嫡系,他又是独子,肯定所有好东西都传到他手里来了。
这也是当年父亲不得不走的原因之一吧,家里有点钱卫孟喜是相信的,但像外界预料的那种金银财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是没见过,父亲当年要是不走,遭遇只会比苏玉如还惨。
但卫孟喜也有点奇怪,她从小家里就只是比一般人家宽裕些,可从孟舅舅这几年的语气里,她能听出来卫家是真的有钱……那,那些让无数人心动的钱财,到底去了哪里?
父亲历来穿着朴素,没什么烧钱的爱好,也不赌博,卫家别支也不可能骗走他们这一支的钱……钱,好像就是不翼而飞了。
父亲当年要是留下,他怎么解释这些问题?他一介文人,不通世俗经济,就是被人剥皮抽筋他也说不出钱的去向啊,而越是这样,那些疯狂的人会怎么对他?
想着,卫孟喜就在自家那些老桌子老板凳上依次抚摸着,就连那光滑圆润的触感,都还跟三十年前一样。
这里,是她和父亲的家。
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屋里的人还没听清门外说什么,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就闯了进来,“卫……卫衡,真是你吗衡郎?”
卫孟喜心头火起,她生怕父亲会对孟淑娴有过激反应,所以她这次回来都没打算去找他们麻烦。
孟淑娴看着院子里那个长身玉立,温润如玉的中年男人,他真的没变,顶多就是比以前老了点,可这种衰老跟自己和谢鼎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了。
她,曾经整个朝阳县都有名的美人,已经成了满脸皱纹,腰背佝偻的老年妇女,双手粗糙,满身风霜……岁月对卫衡可真好。
而更让她惊讶的是,衡郎身边站着的,搀着他的,居然是以前卫孟喜家的保姆!
这俩人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衡郎才从国外回来,这苏玉如就……就……实在是不要脸!可他们站在一起,居然又该死的般配!
实在是太般配了!无论男女,身上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和从容,那是在锦衣玉食里烘托出来的底气,那是她这样的小门小户所没有的,她恨恨地用手掐住衣角,不然她真的会忍不住骂出来。
贼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苏玉如是什么人啊,都被她那点小心思给气笑了,“收起你那些龌龊的小心思,我跟卫衡只是朋友关系。”
“不可能,如果只是朋友,他为什么会允许你搀扶他,触碰他?”要知道,以前无论是叔伯兄弟劝说他娶二房,还是他在外面认识的异性,又或者是朋友引荐的,很多都是才貌双全的女子,可他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别说有什么肢体接触,就是多看一眼都不会。
当初自己也曾沉浸在这样的幸福里,也曾想要跟他好好过,珍惜这段婚姻的,可是……他为什么总是不信任她呢?
她也是人,也会好奇,作为卫家上了族谱的儿媳妇,她问一问卫家这么多钱哪里去了,这也有错吗?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告诉她实话?这不是防着她是什么?在卫衡心目中,自己只是一个免费的老妈子,一个生育机器!
可要是能让她安心当一个生娃机器也就罢了,他还硬要拉着她看书,硬要让她跟着学习,要她上进,她一个女人,有那个必要吗?
他学外语,她一点不感兴趣,甚至只想去胡同口跟人聊聊天。
他看外文书籍,感慨师夷长技,她宁愿跟隔壁邻居多聊会儿天。
他梦想有朝一日出去满世界转转,去航海,去开拓,可她不想要一个野人丈夫,她只想要一个脚踏实地,知道嘘寒问暖,会哄着她小情绪的男人。
当年,所有卫衡能给她的,她都觉着稀松平常,所有卫衡不能给她的,她都在谢鼎身上得到了。
所以,她并不会对当年的事感到愧疚,她只会对卫衡的假死遁走,为他的欺骗而感到愤怒!
她抬头,刚要对苏玉如说点什么,忽然就听“啪啪啪”的巴掌声,一直没说话的卫衡,忽然鼓起了掌,还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说,得,好。”
他的声音十分嘶哑,像是很久很久没说话了一般,每一个字都是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
卫孟喜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没站稳,“迪迪你……”她可以肯定,这三个字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苏奶奶压根没教他。
卫衡冲她安抚的点点头,又冲所有围观的街坊邻居们颔首致意,“谢,谢,大……”
他已经三十多年没好好说过话了,字只有短短四个,他却已经说不出第四个字了。
幸好,苏玉如眼疾手快扶住他,“卫衡生了很严重的病,我代为转达,他的意思是,谢谢大家,但这是他卫衡先生与孟淑娴女士的私事,希望大家能给他们一点空间,将来必有报答。”
卫衡点点头,表示就是这个意思。
卫孟喜的心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喜给包围着,充斥着,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的父亲,卫衡,居然会说话了!
不仅会说话,而且有自己的情绪,条理清晰,头脑清楚,不再是浑浑噩噩的迪迪了!
从这一刻开始,他是卫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