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煤矿下班时间一到, 随着一阵炮仗声,红绸布一揭,牌匾上大大的“卫家宴”三个字就显露出来。
黑底金字, 龙飞凤舞, 高高的挂在门头上, 真是要多气派就多气派!
店里除了有那泾渭分明平起平坐的十五桌客人,还有零零散散进来的刚下班的工人们。
卫孟喜以前卖盒饭和卤肉的时候很厚道,对于饭量大的工人们总是怎么够怎么来,每次打饭都要把他们饭盒压得紧紧的满满的沉甸甸的, 所以现在她的饭店开业, 大家也都要来照顾一下。
谁知, 他们来不是帮忙,倒成负担了。
因为啊, 整个卫家宴饭店里已经忙翻了!一共134人的饭菜, 虽然做的是一样的, 但锅太小, 有的菜份量太足, 得分成两三锅做, 两个厨师在后面已经忙飞了。
择菜的也没好到哪儿去,一筐又一筐,服务员更是, 上菜都是拿大托盘端着一起上的, 就连吕丽萍和薛明芳也跟着跑前跑后, 脚底像装了两个风火轮, 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卫孟喜只来得及去各桌打个招呼, 就忙得不见人影。
虽然事先培训演练过, 但员工们全是小白啊, 以前就是在家做饭带小孩的家庭妇女,难免还是会有怯场和手忙脚乱的时候。
卫孟喜这儿帮一下,那儿忙一下,见还有工人进来吃饭,只能很抱歉的说:“几位大哥,咱们上午太忙了,前面的菜还没做完,你们的可能要两个小时以后才能上,要不你们晚上再来吧?我一定给你们安排在第一位。”
她很诚恳,店里也确实人声鼎沸,工作人员穿梭来去都得小跑着才行。大家表示理解,就说晚上再来。
不然,就是服务员们能忙过来,后厨的张大娘也得累垮啊!
卫孟喜再一次估计失误,本来按照现在矿区的消费能力,她预测的是每天能有八桌左右就差不错了,张大娘能忙得过来。
谁知这第一天就来个开门红,自己的员工她能理解,可煤矿领导们,这是为啥?前几天遇到张劲松,也没听他说要来吃饭啊。
不过,管他奇怪不奇怪呢,只要有钱赚,谁会嫌钱多呢?
领导们那一桌,陆广全本来和许军一桌的,忽然张劲松叫他们。
“小陆小许来这边,坐那么远干嘛。”他身边正好还有两个空位,矿长副矿长也都在了,应该是特意为他们留的。
俩人刚过去,在座的心里就有数了,这俩人未来就是金水煤矿的接班人啊,陆工不用说,能把他留下来,就是金水煤矿的福气,技术这一块他绝对是领头羊。许军则是因为机械工程这一块有专长,在管理上也不错,简直是年轻版的张劲松和李奎勇的结合体。
他俩一个有勇,一个有谋,年轻时候确实是带领金水煤矿风光过好几年,不然也不可能成为石兰省内有名的大矿。可惜老了以后,太过于莽撞和太过于老好人都成了肉眼可见的缺点,束手束脚,好好一个大煤矿,差点成了省内倒数。
效益好,大家工资就高,走出去也体面,所以谁会不希望金水矿越来越好呢?
有知机的,等到敬酒的时候就专门去书记那一桌,跟他俩好好攀了攀关系,以后说不定还得在他俩手底下干活呢。
卫孟喜远远地看了一眼,发现陆工比以前好一点了,不再是那种“莫挨老子”的表情,无论谁去,都会点个头,虽然不说话,但至少是表示善意了。
经过这么多年,大家也都知道陆工的脾气,他就是不爱说话,没办法,技术牛嘛,有点脾气是正常的,大家都能接受。
倒是许军,虽然身上有股杀伐决断的气质,但十分长袖善舞,无论谁来都第一时间叫出称呼,不卑不亢的笑脸相对,大家倒是更宁愿跟他攀关系。
卫孟喜摇头,同是一个村出来的,性格决定命运啊。
看到另外一边的七桌穿着一模一样的工装,张劲松还端起酒杯,主动过去,给煤嫂们敬了一圈,他的不拘小节和平易近人,很快带起气氛,其他领导也挨个过去敬她们,热心的询问在卤肉厂上班怎么样,工资待遇如何,忙不忙累不累,如果有需要煤矿帮忙的一定要说。
虽然是场面话,但大家都很高兴,简直是受宠若惊。
这样的大领导,平时在路上都遇不到的,也就大型活动的时候能在台上看见讲几句话,今儿居然来给她们敬酒?!
煤嫂们赶紧哗啦啦起身,有端着碗的,有筷子上还插着块红烧肘子肉的,有端着个空杯子的,不会的就有样学样,举着手里的东西高举示意一下,胡乱来呗。
卫孟喜想笑,又有点心酸,家庭妇女们吃席都不一定有机会去,这样的场面确实是第一次,人生中第一次,手不抖就算不错了。
以后啊,她的员工,她必须多带她们见识见识,世界那么大,整天围着灶台和孩子打转有什么意思哟!
当然,领导们和煤嫂们的共同话题不仅是工作,还有菜品的美味——那大肘子又红又烂,几乎是入口即化,肥而不腻;那酥红豆是又香又酥,唇齿留香,下酒最合适不过,比花生米还受欢迎。
石兰省的女人们,也是能喝点酒的,反正卫老板说了下午给放假,大家只管敞开肚皮的喝,甚至有泼辣点的,还直接划拳了,一声比一声高,丝毫不输男人。
大中午的饭店热闹成啥样了都,卫孟喜等一众员工可喜欢这样的氛围了,这说明生意好,生意好,其他顾客才愿走进来嘛。
这不,晚上没了团餐,但因为中午很多人没吃到,全都来了,再加上家家户户的小娃娃都放学了,于是拖家带口的,比工友们相约来的还多,后厨就没停过,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居然还有人要来吃。
卫孟喜实在是心疼张大娘,换她休息,自己上手。
虽然很多年不干后厨的活了,但当摸到那锅柄的时候,熟悉的感觉立马就上来了,起锅热油,煎鱼要热锅冷油,翻身的时候有哪些要领,颠勺的时候要怎么防止油和食物飞溅出去,怎么控油……她一气呵成。
张大娘刚开始还有点担心,谁知道人家不管干啥都比自己这几十年的农村帮厨还熟练,于是忍不住道:“小卫你以前做过厨子?”
“没有哟,我妈妈以前卖盒饭哟。”根花不知道啥时候摸进来了,正踮着脚的看妈妈炒菜呢,一眨不眨。
“快出去,当心油溅到。”卫孟喜挥手赶她。
小姑娘就跑到门边,扒着门框,“妈妈你教我做菜吧,以后我也当厨师,大厨师。”
她为啥会有这个想法呢,因为她刚才一直坐收银台帮妈妈数钱补钱,听见妈妈算账,发现今天真的好赚钱呀,她数钱都数到手抽筋啦!这样的钱在她看来,就是比洗臭臭的下水挣的轻松多了。
卫孟喜大笑,傻孩子,油烟味你以为是好闻的啊,几年下来肺都要出问题的,就是肺不出问题,手脚也要出问题,七八个小时拎着十几斤重的东西颠来颠去,一般人谁干得了啊?
“好不好嘛妈妈?你就教我做饭吧,以后我天天做饭给你吃哟。”
张奶奶被她逗笑了,忙说她来教,保准给她教成小厨师,以后接妈妈的班。
卫孟喜于是也不反对,虽然她觉得大闺女最好的出路是学跳舞考大学,但跳舞也累啊,时间久了骨头都要变形,腰椎出问题的概率也很高,肌肉拉伤劳损啥的更是家常便饭。这种苦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吃的,她要是哪天受不了不想跳了,会做饭也多个出路。
不说别的,自己会做饭,就能对自己好点儿,不用指望谁。这是男孩女孩都很有必要学的技能,她打算等他们满十二岁就要开始教了,早点学,她就能早点过上五个崽崽轮流做饭给她吃的日子啊,想想每天只需要点菜,那感觉多爽啊?
孩子多,也就有这么个好处……吧。
一直忙到十点半,客人散完,饭店收拾干净,所有人累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直接都动不了了,恨不得倒头就睡。
中途六点多的时候,卫孟喜提出让吕丽萍和薛明芳先回家去,因为她俩是骑自行车来的,回去太晚怕不安全,结果她们都不愿走,那个点正是最忙的时候,一下子到现在,再让她们骑车更不安全,卫孟喜就让刘利民开车送她们。
直到十一点,刘利民回来说俩人都安全送到家了,卫孟喜才有时间数钱。
“妈妈你看,钱我帮你数好了哟。”根宝和卫红打着哈欠说,将钱按照面值不同,分门别类,一样一样的收拾整齐,用个小木夹子夹好,一目了然。
卫孟喜相信,两个人应该不会数错,但还是又数了一遍,发现今天居然进账884块!远超她的预期!
但她也没得意忘形,知道今天是因为有团餐撑着,这是大头,要是全靠散客,能有一半就阿弥陀佛了。
以后饭店的长远发展还是得靠散客回头客,这种团餐一年也遇不上几次。
“妈妈谢谢你们帮忙,但以后都不需要了,这是大人的工作,我们大人自己做,你们要早点睡觉知道吗?”
“嗯嗯,那妈妈我们就放假帮你数吧?”卫红也很有成就感,刷刷刷的数钱可太爽了。
“到时候看你们表现。”她不希望孩子拿到太多钱,尤其三观还没正式养成之前。
看情况吧,假期里要是生意不好,数点小钱无所谓。
晚上,陆工居然没加班,也不管几个崽还在磨蹭着不肯刷牙洗脸,他进门就一把搂住老婆,先是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开始傻笑。
他平时的笑是抿着嘴那种,不是很熟悉的人根本发现不了,今晚确实咧嘴露出白牙,还发出“呵呵”声,真……像个傻子。
四个大的赶紧唰一把捂住眼睛,“爸爸羞羞!”
小眼睛却透过指缝看出来,滴流滴流转。
卫孟喜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刷牙去,别……”
“别让我说第二遍。”崽崽和爸爸异口同声,知道她就会用这句威胁人。
卫孟喜咬牙,“还贫嘴,明天是不是不上学了?”
几小只撅着屁股跑走,三下五除二说刷好了就往楼上跑。
卫孟喜实在是太累了,也没工夫让他们一个个张嘴检查,都九岁了要还不会好好刷牙,那得蛀牙也是该!
陆广全却不让她去洗漱,搂着,抱着,像个傻子一样在客厅里转圈,慢慢踱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跳舞呢。
“喂喂,你到底怎么了?”
“嘿嘿,开心。”
“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开心?”
男人却不说话,就紧紧地抱着她,下巴支在她肩膀上,慢慢的走着摇着,仿佛在随着音乐起舞。
卫孟喜等了会儿,没听见回答,正打算拧他一把,忽然肩头就传来深重的呼吸声。
这家伙,居然走着也能睡着!
*****
接下来几天,卫家宴的生意都不错,卫孟喜去帮着买了两天菜,觉着没啥技术难度,就把这活交给吕丽萍了,她只有在十点半左右到饭店,忙过饭点,回家睡午觉,下午四点再去帮会儿忙,晚上算算账就行。
只是苦于一直没找到能接管收银和财务工作的人,不然她也不想老往饭店跑,因为现在陆工回来了,家里吃饭人多起来,一日三餐她都想做一下。
不为别的,就增进一下家庭关系也是好事。
此外,冷库也造得差不多了,因为钱是一步到位的,隔三差五催一下进度,想不快都难。
“卫阿姨。”黎安华从门口跑进来,“告诉你个好消息!”
“嗯?”
“那个何菲菲被报社开除了,因为不实报道,本来只是一个留社察看的处分,结果她在会上跟领导杠起来,就闹开除了。”
卫孟喜淡淡的,她就说嘛,何菲菲那样跋扈的人,屁股底下肯定不干净。可她跟正常人不一样,正常人知道自己不干净怎么也会夹着尾巴低调些,她却还巴不得越闹越大。
得吧,你不想干,那就让你求仁得仁。估计报社的同事领导也忍她很久了,在她说气话的时候,居然一个劝和的人都没有,顺着坡就开除了。
“刘丽红你猜怎么着?阿姨你看看这份报纸。”
又黑又粗的几个大字十分显眼——《残疾女工省府讨说法,多年旧案重见天日》,报道的就是那几名女团员去上.访,也不知道从哪里搜集来的证据,把刘丽红给告了的事。
卫孟喜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只要有证据,当年的人都还活着,李丽红就不可能再一手遮天,现在不仅公安重查旧案,就是纪委和组织部也介入了,刘丽红要是小事或许还能靠何家剩下的关系蒙混故去,这么严重的事就甭想了。
哪怕是王老出面,她也逃不掉。
更何况,王家人现在躲他们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蹚这浑水。
卫孟喜看完,“过几天判下来的报纸再给我找一份。”
“好嘞!”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保留这些报纸,但黎安华很听话。
卫孟喜想了想,“安华,你有没有认识的人,老实一点,脑子也不笨的。”
黎安华想了半天,“美兰姐呗。”
卫孟喜摇头,胡美兰还在市里看书店呢,现在已经被她升为三家店的店长,每天盘货算账,该进什么都是她在负责,是自己名副其实的左膀右臂,让她来饭店当收银,实在是大材小用。
黎安华想了半晌,也想不到符合她要求的,卫孟喜就让他先回去休息,自己再想想。
身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啊,刚培养出几个,现在都有负责的一块工作,腾不出手来。
吃过晚饭,带孩子出去溜达的时候,正好跟工人广场上的中老年分队们遇上,这时候还没广场舞啥的,这里本是小年轻的领地,有些穿花衬衫喇叭裤的年轻人,肩上扛着个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正在甩头扭屁股,那腰就跟水蛇一样,扭得都快断了。
中老年们当然不是来扭屁股的,而是来抓自家那些扭腰扭屁股的孩子。
她们一个个手里拎着荆条或者小马扎,一双双老眼怒目而睁,“王建国你干啥,还不赶紧回家去!”
扛着录音机的就叫王建国,“哎呀妈你来干啥,真扫兴。”
“李大锤,你穿成那样是不是想耍流氓啊?”
卫孟喜赶紧看过去,李大锤穿着啥,不就是一个大喇叭裤被他提太高,紧紧的兜着□□,后面看屁股绷得像两个蒜瓣,前面看那一团什么嘛……
虽然她也不喜欢这种尴尬的穿裤子方式,但李大锤是她厂里的员工,为人本分,胡小五耍流氓他也不会耍流氓,只不过是有人看他家庭困难,母亲弱势,所以故意奚落他而已。
卫孟喜可是很护犊子的,“哎哟大婶这话可不对,李大锤这打扮你家小七也穿啊,上个月就穿了,可没当妈的这么给儿子戴大帽的啊。”
其他人顿时笑起来,这老太婆也不看看欺负的是谁的员工。
这两年风气开明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以前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都得躲在被窝里,现在整个广场谁听不见啊?不仅听,就连自家这几个大的都能跟着唱几句了。
正说着,侯爱琴居然也来了,有段时间没见,以前那种风风火火的精气神似乎没了,“侯主任,您这是咋了?”
侯爱琴强颜欢笑,“没事,前几天身体不舒服,住了几天院。”
卫孟喜一听住院,立马想起来,前几天付红娟说,侯爱琴和亲家母孟淑娴干架的事儿,说她平时看着那么威风,那么大嗓门个人,居然还吵不过孟淑娴,在自己家里被亲家母按在地上摩擦,看来也是个纸老虎。
自从去年秋天带着胖儿子来投奔继女后,孟淑娴就在这边住下了,没办法,儿子要在这边上学,继女要让她帮忙带孩子,就是谢鼎也不让她回去,说老人不能自私,不能只想着自己个,要多帮帮孩子们。
话说得好听,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遛娃伺候一家几口吃食,忙到最后一分工资没有,买菜钱比昨天多花几毛就要被盘问的人不是他,是她孟淑娴啊!
想想以前在老家,虽说也不是大富大贵,但至少自己在街道办有份工作干着,每个月多多少少有点工资,买菜想买多少买多少,早饭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去前门买俩包子馒头,比这给继女当免费保姆强多了。
再加上卫孟喜当众羞辱她,彻底伤了她的志气,总觉着人生完了,干啥都气憋,一年不到的时间,她就硬生生被熬成了干瘪的小老太婆,哪还有什么半老徐娘的风韵。
要知道,两三岁的小男孩可不好带,正是能跑能跳又不太稳当的时候,她必须弯着腰像只母鸭子似的跟在后面,扭腰崴脚是常事,可就是扭了腰,也没人说带她去医院看一下,继女卖服装回来见饭菜没好,还得怪她怎么动作这么慢呢。
就这么不分日夜的忙累,能不干瘪才怪。
最近跟侯爱琴闹矛盾,是因为她实在耐不住了,跟还有点良心的女婿委婉的表达自己太累,想休息几天的情况,李怀恩也理解,立马跟亲妈侯爱琴说,让她来帮忙带几天,好换丈母娘歇一歇。
本来也不是什么事,侯爱琴自然就去了,谁知孟淑娴不知道又哪根筋不对,怕侯爱琴摘她的桃子,跟谢依然一商量,又说她能带孩子,让亲家母每天只需要帮忙打扫做饭就行。
关键吧,谢依然还借口生意不好,一分买菜钱不掏,李怀恩的工资也被她捏在手里,就想等着婆婆又贴钱又出力的伺候一家老小。
倒贴钱的保姆,不要白不要。
想侯爱琴是多高的心气儿啊,以前在金水煤矿也是响当当一号人物,这不是把她当猴耍嘛?当即就撂挑子走人,去市里待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虽然眼不见心不烦,但她只有一个儿子,被他们这么算计,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去,吃不下睡不香,这不就跟病了一样嘛。
“侯主任,那样的人您没必要把她放心上。”去年被自己狠狠打脸还能在矿区住下来,心理素质也是杠杠的。
“我也知道犯不着跟她纠缠,过好自己最重要,可我现在啊……早知道当年就不提前退休了。”现在想回头拉不下这老脸。
可以说,她现在的心病,一半是跟孟淑娴斗法造成的,另一半就是事业上的巨大落差,很多当领导的老干部都会有这个问题,忽然从说一不二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人闲下来不说,这心里的落差也是一道坎。
后世还有老年抑郁症呢,很多就是缺乏子女关爱的退休老干部。
“他们说我老了,让我好好在家休息,可我哪儿老啊?小卫你看我老吗?”
卫孟喜仔细看,除了憔悴,不老,年纪比苏玉如大几岁,但精气神却是比苏玉如年轻至少十岁。
“我这脑袋算账,比一般人还快,年轻时候参加心算比赛,带着咱们财务室得了市级一等奖呢!”
卫孟喜好奇,“侯主任您以前是干财务工作的?”
“哎哟你们年轻这一批都不知道,侯主任年轻时候可是咱金水煤矿的第一会计呢!”有老太太听见,就插嘴说。
“嗐,啥第一第二的,还不就是工作嘛,现在不也没事干嘛。”侯爱琴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得意。
说起那年的比赛,她可是比人家打算盘的还算得快,还上过报纸,受过省里表彰的三八红旗手啊,现在居然沦落到被儿子儿媳踢来踢去,她当年的骄傲呢?骨气呢?
越想越觉着自己这提前退休太亏了,看看窝棚区那些煤嫂,要说文化要说风采,谁能比得上她年轻时候?现在一个个的给家里请保姆带孩子,有一家甚至让男人把挖煤工作给辞了回家带娃,她们自个儿穿得体体面面出去跑业务,一个月挣的比谁都多。
她要早知道还能这么干,当时就该甩几百块钱给儿子儿媳,我没时间,你们自个儿请保姆去,也别说我不爱孙子,反正出钱我愿意,出人出力就算了。
卫孟喜听她叹气,就笑着打趣,“侯主任是不是觉着要是那年没提前退休就好了?”
侯爱琴脸上讪讪的。
卫孟喜拉了她一把,“走,咱们上那边说话去,这边音乐声太大了。”主要是身边竖着耳朵的老太太太多了,甭管她们聊啥,半小时就能全矿皆知。
侯爱琴一直挺喜欢她,曾经无数次在心里感慨过,要是怀恩认识的是她该多好,这么讲道理这么能干的儿媳妇,就是一辈子给她带娃他们都乐意。
现在也是心里堵得慌,心想换个方便说话的地方也好,她好好倾诉一下心里的郁气,不然要把自个儿憋死了。
谁知小卫却把她拉到饭店二楼的包厢去,还准备了一壶茶水,这是要好好跟她吐槽孟淑娴?毕竟这是她俩共同讨厌的人。
“我就叫您侯阿姨了,您现在有没有什么打算?”
侯爱琴怔了怔,“有,我就想好好的跟她干一架,你去年怎么当众收拾她的,我也想落一落她的面子,还有那个谢依然,我真是……恨不得他们……”离婚。
当然,这是气话,老太太还没糊涂到要干涉儿子婚姻的程度,不然也不会宁愿自己躲市里去而不是干架了。
卫孟喜笑起来,“哎呀阿姨您说什么呢,犯得着跟那种人计较吗,咱们就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不值得再咬一口回去。”
说实在的,卫孟喜并不喜欢跟人谈论孟淑娴的事,反复强化对她的恨,其实只会加深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印象。
无视久了,她就快忘记这号人了。
她很快转移话题,“我的意思是,想问问您要不要重新上个班?”
“我都退休……咦,你的意思是,你还要招人吗?”
卫孟喜摇头,“不招了,只是我现在饭店缺个管钱的,您以前当过会计,就想问……”
话未说完,侯爱琴已经大声道:“我愿意,就是每天收钱算账吗?这我会。”
卫孟喜失笑,跟爽快人聊天就是效率高,直接拿出账本,让她先算几个看看,前几天的她昨晚已经算出来了。
这不,侯爱琴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一页一页的认真看,每一项都没错过,哪怕一毛钱,她也要看清楚到底是哪儿来的,花到哪儿去。
最终得出的结果跟她算了三遍的一致,卫孟喜这才放心,看来老太太真是干财务工作的,“行,那咱们就说好了,侯阿姨从明天开始来上班,工资咱就按老规矩,前头三个月是实习期,每个月五十块,后面算提成,根据这俩月的业绩来算,能拿八.九十。”
侯爱琴很高兴,说工资她还真不是那么在意,毕竟她虽然退休了,但煤矿业绩好,她的退休工资也不低,不差钱。
卫孟喜想找她来,一是觉着她有经验,不必自己从头教,上手很快。
二就是看重她没啥经济压力,又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声誉,犯不着为了点小钱弄脏自己羽毛,她在金水煤矿工作了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晚节不保。
做财务工作的,职业道德比专业能力更重要,不然每天那么大的流水,随便有点贪念,每天少几块,她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但长期以往后果不容小觑。
第三嘛,其实也是防着点现在的正副经理,张大娘压不住她俩,普通员工更被她们管得死死的。就说前几天吧,卫孟喜因为进城去盘书店的账了,她们在店里遇到客人退单的事,薛明芳说她告诉吕丽萍了,吕丽萍说她没听见,张大娘那边没收到消息,等菜炒好了才知道客人不要了。
钱是没损失多少,但卫孟喜忽然灵光一现,吕丽萍和薛明芳的关系,闹不好不利于工作的配合,她自己夹在中间也难办,最近俩人有点暗暗别苗头,就是因为工资的事。
经理觉着自己既然是正的,那工资就应该比副经理高才对,副经理却觉着,俩人工作量差不多,又都是小卫招来的关系户,在她的贷款上都使过力了,凭啥不能一样?
别看她们平时关系不错,但那是没涉及到利益问题,一旦涉及到工资和在店里的话语权,苗头就有点不对了。
可人就是这么奇怪,她们处不好,卫孟喜头疼,可要是她俩太好,很多时候就能只手遮天架空自己这当老板的,卫孟喜更糟心。
她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发现苗头就必须摁死在摇篮里。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能制衡她们的人,不图谁压制谁,至少要保持一定平衡,侯爱琴是做惯了几十年领导的人,脾气又挺火爆,不怕得罪人,来了正好能解她燃眉之急。
于是,卫孟喜先带着她在饭店待了几天,等她熟悉流程,知道怎么工作之后,就放手给她,在旁边默默观察了几天,无论是财务工作还是店里大小事,待人接物都非常厉害,于是就彻底抽身了。
因为时间已经快进到八月份,她得准备上夜校的事了。
整个暑假,孩子们是忙疯了,上兴趣班的,出去比赛的,跟着妈妈学做菜的,压根没时间捣乱。
当然,十周岁的他们,也没以前那么调皮,能听懂大部分人话了,甚至想起小时候跪/趴/滚/躺在地上的一幕幕,还会隐隐有种羞耻感了。
因为知道妈妈九月份要去省城上学,几个崽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一般,刷牙洗漱不用三令五申,吃饭写作业也不磨蹭了,甚至还说让妈妈赶紧去上学,他们还要早妈妈一年毕业呢。
他们马上三年级,再读三年就能小学毕业了,妈妈的本科却还要读四年呢,比他们晚了一年。
卫孟喜无情的戳破他们幻想,“从明年四月份开始,小学就改成六年制,你们还得上个六年级。”
“啊?那我不得十三岁了?!”卫东跳起来。
“不然呢,你要是不想上六年级,那就留级吧。”
留级生,那得多丢脸啊,前头家属院有个男孩就是留级生,他们都嘘人家“留级生卖花生,卖了花生往家扔,留级生买红薯,买了红薯不会煮”呢,他要是成了留级生,那还怎么带领他那一堆小弟们攻城略地占山为王?
卫东赶紧摇头,“那我们等着妈妈一起毕业吧。”
卫孟喜好笑,“行,到时候咱们一起毕业。”这是他们的约定,这辈子,所有人都不一样了。
“那爸爸呢?”根宝看向正趴在书桌上画图的某人。
“他后年这个时候就毕业了。”
“爸爸,那你比我们还早两年哦。”
孩子话没营养,卫孟喜懒得再听,赶紧算账。
这几个月饭店生意不错,基本每天都能有三百多块的收入,刨除各种成本也还有两百块左右,跟书店和卤肉店是没法比,但在这个时代也算很高的收入了。
卫孟喜现在每个月还着贷款,基本是钱左手收进来,右手就还进银行里,除了基本的生活花销,一分钱没存下。
但马上要上省城了,骑了三年多的摩托车已经快要报废了,她总不能每次去上课都骑单车或者开货车吧,所以卫孟喜现在又在琢磨该添置个交通工具了。
一辆二手摩托骑了这么多年,天天用,日日用,全身上下除了发动机没换过,什么地方都换过了,坐垫更是换了三次,每次海绵都碎成渣了。
现在只能短途的用一下,每天省城来回有点悬。
这种时候,她再一次想到了学车这件事。
“啥?你要学车?”刘桂花不是吃了一惊,是好几斤,在以她为首的一众煤嫂眼里,会开车的都是男人,而且是男人中顶厉害那种,“你一女同志,学那个干啥,不是有利民和小五给你送货的嘛?”
“我学不是为了送货,是想以后方便点。”
她以后可是还要买小汽车的,光有两辆货车不行啊,去哪儿都不方便。上辈子因为见识有限,总对那铁家伙莫名的恐惧,压根不敢去学,这一次,她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做一件从来不敢做的事。
重生,不仅是让孩子变得更好,她自己也得更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