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广全这封通知书, 几个孩子和卫孟喜每天都要去邮政所问一遍,终于给盼来了。
虽然陆广全报名的时候填的是工作单位地址,但她担心大学招生办那边如果知道陆广全曾经的户籍地址, 会不会把通知书寄到菜花沟去……世上的巧合谁也说不准。
很多时候,不起眼的一点点小失误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一直到九十年代,因为通知书被冒领, 学籍被冒认的事也一直存在。
如果利益足够大的话,自然有人愿意冒险。
卫孟喜倒不担心陆家人会拿通知书去冒名顶替,全国状元谁他娘能顶替得了呢?而是怕他们把通知书藏起来。
甚至, 她还担心矿上看不惯陆广全的人也使坏, 所以每天都去邮政所盯梢,她不得闲的时候也派几个崽去。
这封寄托全家厚望的通知书,要不是还得带着去学校报道, 苏奶奶还想建议他们装裱起来, 挂在墙上呢。不不不,不仅苏奶奶有这个想法,就是张副矿长……哦不,现在已经是张书记了。
月初,经过一年多的考察, 组织上正式任命张劲松为金水煤矿党组书记。原本一直备受众人期待的李奎勇矿长,则继续当他的矿长。
从副矿到党委书记,张劲松实现了跨级跳, 不仅与他的个人能力和道德品质有关,更因为气肥煤的重大发现。
所有人都知道, 名义是他挑头组织的勘探, 但真正实现这个重大发现的人, 却是陆广全。
事实上, 在任何一家单位,无论国企还是私企,一个项目做好了,上级部门奖励的只会是带头领导,项目经理之类的,反倒是贡献最大的成员,在以团队为单位获奖的时候,是体现不出来的。
真正能体现贡献差异的,只能等团队内部进行二次分配的时候。而当上书记后的张劲松,最近就在准备二次分配的事。
为这,在陆广全拿到通知书的当天,他就组织召开了自己上任以来的第一次金水煤矿领导班子会议,讨论的议题只有一个——陆广全的职称和待遇问题。
“小陆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以前是差了点儿学历,现在学历也提上来了,咱们是不是该把他的职称和待遇提上来?”他也没提李家打压的事,只把陆广全的遭遇归为“学历”不行。
李奎勇的老脸却十分不自在,自从去年知道自家人被康敏耍了一遭后,他这心里就老是不得劲。
他去赔礼道歉被不痛不痒的挡回来,他家茉莉请卫孟喜来家做卤肉,其实也是想给她个台阶,她要是能就着台阶,顺着话头说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偏偏卫孟喜愣是让他碰了好几次软钉子。
这不,大家伙都来看他脸色,仿佛在说“瞧你这几年做的糊涂事”,他顿时恼羞成怒:“你们看我干啥,该工程师就工程师呗!”
众人不出声,又看向张劲松。
张劲松也要给多年老搭档面子,竞争归竞争,但对外的时候他们就是一体的,“既然老李都这么说了,咱们就听老李的,大家举手表决,同意恢复陆广全同志助理工程师待遇的,请举手。”
能进领导班子会议的,都是矿上各部门一把手,个个举手。
“杨秘书,你做一下会议记录。”
杨秘书赶紧乖乖照办,何时何地,何人组织召开何会议,进行了何事表决,有多少人通过。
自从老丈人当上书记,曾经的杨干事,也当上了杨秘书。
“侯主任,你们工会那边把他这几年的职工福利补上。”米面粮油都得补上。
侯爱琴点头,“行,我们马上着手核算。”按每年五十斤面二十斤油计算,自从被调到挖煤队以后,三年就是一百五十斤白面六十斤清油,还有中秋节的月饼,过年的牛羊肉若干。
“一次性送这么多东西去也不好处理,能不能给他折算成钱?”这是侯爱琴的私心。
她对大伯子打压陆广全历来看不上,但耐不住大伯子是整个李家的大家长,她看不惯也插不上嘴,后来认识了卫孟喜,也挺喜欢那雷厉风行的女同志,所以想尽量为他们争取一下。
“行,你们自己看着办。”
“人事和财务这边,把他的工资调到助理工程师级别,并追加这三年的差额。”
如果说补他三年的福利待遇是变相补贴,那补三年的工程师工资差额,就是明晃晃的补贴了。
众人大惊,这得补他多少工资啊?以前挖煤工和助理工程师差二十块左右,现在差距至少扩大到四十块,哪怕按平均每月三十块计算,就要给他补1080块!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所有人都下意识咽口水。
但下一秒,张劲松就解释,“咱们金水煤矿的明天就在他们这批年轻工程师手里,改革开放了,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要是咱们留不住人,多的是其他地方想挖人。”
尤其是陆广全,气肥煤怎么发现的,大家都不会忘。他发现的东西将给金水煤矿带来多大的利益,谁也不敢想象。
现在矿区最大的诟病就是收入低,而根源是煤炭资源劣质,挖十吨劣质煤炭不如两吨好煤炭,“这其中的差距相信大家也了解,不仅是经济效益,还有人力成本和环境效益诸多方面。”
于是,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谁让人能勘探出气肥煤,谁让斋藤看上他,谁让他现在还考上清桦的本硕连读了呢?别人是老天爷赏饭吃,陆广全就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类型!
当然,这样的会议级别,杜林溪和严明汉都是没资格参加的,他们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他们当初没接受保送,直接去考大学,说不定也能考上个本科!
就陆广全那样忙成陀螺没时间看书的都能考清桦,他们再差也能考个矿大,结果为个中专名额抢破头,实在是不值啊!
杜林溪还好,反正背靠的是老爹,上不上大学都能当工程师,但严明汉心里实在是懊悔得不行,他的起点比陆广全还低,好容易混到三十出头混上一个助理工程师,要是没点亮眼的成绩,他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
当然,张劲松是不会在意他们怎么想的,别看他平时笑眯眯的,干啥都自愿矮李奎勇一个头,但现在他是书记了,妥妥的一把手,在陆广全的事上他是必须强势到底的。“老姚,你那边,无论如何今年之内必须给陆广全家腾出一套房子。”
姚永贵苦着脸答应,啥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他现在面临的困境。他要是今年之内能退休,那该多好啊。
他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我一定用心办,可咱们矿是真的没房子了,我也……领导也知道,许主任家那一套,还是以前的老处长退休了去市区养老,这才……”
一直没说话的许军抬头,把所有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当然,他是属于立了功转业来的,优先级别要更高一点,他并不觉得自己不值这套房子,更不会觉得陆广全卫孟喜会因为一套房子跟他们生芥蒂。
其他人虽然不知道他立了什么功,但私底下都在猜测,他应该是杀过人的,手上绝对沾过血,这种“血”跟十几岁的李奎勇还不一样,李奎勇那是莽,许军的是“勇”和“谋”。
所以,要说现在矿区的成年人最怕谁,那非他莫属。
卫东几个孩子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心目里笑眯眯的许叔叔,在懂行的成年人眼里可不这么“友善”。
姚永贵唉声叹气,有个郝中军那样的下属真是闹心。本来他们刚才海城回来时是可以腾出一套的,可副主任郝中军趁他请假上医院照顾老娘的时候,把房子划给了新来的杜林溪。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时候跟陆广全卫孟喜也不认识,也自觉犯不着为了陆广全和副手翻脸,最终还要得罪矿务局局长家的公子。
可形势就是这么瞬息万变。以前毫无瓜葛的两家人,现在处得竟然也还可以?小卫送的茅台酒他还没舍得喝呢!
上星期她不知道从哪儿听来姚大娘过生日,又给老太太送了好几盒高档点心。
这种啥事都把他们放心上的感觉,姚永贵是十分受用的。
再想想自己都快退休了,还住着筒子楼,矿上的一二三把手却能住独门独院的小红楼,他心里也是酸得不要不要的。
“这事我会向省里打报告,不行咱们就要块地过来,再盖几栋楼房。”张劲松说完,也没再说一定要腾一套房给陆家的事。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卫孟喜最近心境已经完全变了。以前她是挺眼馋那些筒子楼的,可自从去过侯爱琴姚永贵和许军家,还真不稀罕住筒子楼了。
她这一大家子拖家带口的,住进去的体验感还不如窝棚。
刘桂花去市区看店,家里的店又有文凤帮忙,卫孟喜难得给自己放两天假,正坐枇杷树下看书,几个崽在另一边跪着趴着当人形拖把。
忽然,门口来了一人,孩子们忽然全都一骨碌爬起来拍膝盖和屁股墩的灰,“老师来啦!”
卫孟喜抬头,没想到居然是他们幼儿园的何老师。这时候是不分科目的,一个老师既能教语文又能上数学,还能唱歌跳舞画画,何老师就是啥都教的典型。
“何老师进屋坐吧。”卫孟喜放下书本,让孩子搬板凳,自己去泡茶。
何老师是个挺年轻的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父亲是老一代煤矿工程师,母亲在矿区信用社当银行行长,是当之无愧的煤矿子弟,刚高中毕业就被安排进幼儿园当老师……上辈子可是卫孟喜最羡慕的一类人。
但何老师跟教大班的李茉莉不一样,李茉莉是真的严厉,板着脸凶巴巴的,也经常罚站罚打手掌心蹲马步,孩子们都怕她。
以前卫孟喜为什么要求她一视同仁,就是因为她的身份不仅是一个“阿姨”,还是一名幼儿园教师,不出意外的话两年后还要教到自家四个孩子。
她的不能一视同仁,代表了“长辈”和“老师”两种身份对卫红的排斥。
因为从小被人区别对待,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裙子,别人却永远只夸根花的好看,夸根花懂事,卫红心理不扭曲才怪?长大后的她很自卑,总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哪怕只是接收到别人一点点好,她心里想的不是“原来我这么棒有人对我好”,而是要怎么报答别人,讨好别人,以维持这来之不易的“好”。
这就是讨好型人格,哪怕不发生上辈子那样的惨剧,她也不会幸福,或者不会心安理得的幸福。
以前卫孟喜觉着自己这么要求李茉莉一视同仁会不会太事儿精,可现在她明白了,这种生怕自己行为给对方造成困扰的担忧……不也是妥妥的讨好型人格吗?
作为母亲,她必须保护自己的孩子,如果为此真对别人造成困扰,对不起,但她依然得这么做。
这不,效果也是杠杠的,即使李茉莉再不来窝棚找她了,但卫红的自信是肉眼可见的增长了,就是和根花也十分团结,团结到她们都快忘记李茉莉了。
何老师不一样,她人很温柔,也爱笑,见谁都笑眯眯的,像个孩子王,卫东几个压根不怕她,“何老师尝尝我妈妈做的桃干儿叭?”
“还有我妈妈买的葡萄,超甜哒!”
“还有还有奶茶,老师一定会喜欢哟!”
何老师从善如流,每样尝了点儿,好吃得眼睛都眯起来,就像一只幸福的小松鼠,问他们暑假过得怎么样,最近怎么不去幼儿园玩了,看着倒是长高了,又问他们在家有没有乖乖听话,几乎是事无巨细。
这样的老师,关心孩子,跟孩子也有共同语言,会让孩子们喜欢上学,卫孟喜也挺喜欢她的,跟着聊了两句家常,终于没忍住问:“何老师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小何老师擦擦嘴,咽下嘴里的零食,“对,是有个正事跟你商量。”
卫孟喜坐直了身子,看她态度好,也没往坏处想,结合她不住看向卫雪卫红的眼神,估摸着是学校又要排什么节目了。
九月开学没多久就是中秋和国庆,六一儿童节时候,卫雪先是被选拔进班级跳舞小分队,后又因跳得好当上领舞,带着一群四五岁的小豆丁拿了个一等奖,当时卫孟喜就觉着,大闺女真是个跳舞的好面子啊!
要让闺女继续跳,她也是极力支持的。
谁知何老师说的却不是卫雪,“你们家卫红同学很有讲故事的天赋,相信你也注意到了,她的语言组织能力、反应能力和想象力都特别强,我想推荐她代表矿区幼儿园去市里参加国庆节的讲故事比赛。”
卫孟喜有点惊喜,“是……卫红?”
小何老师“嗯嗯”点头,“卫红有非常优秀的一面。”
可能是孩子平时话太多了,家长会觉得烦,她又解释道:“卫红真的很会讲故事,自有一种说服别人的能力。”
卫孟喜给惊喜坏了,“真的吗?”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五个孩子里,卫东因为最调皮永远处在闯祸的边缘,是她重点关注对象,根花根宝因为贴心懂事,她总担心他们吃亏,所以关注也多,至于呦呦更不用说,老幺嘛小心肝。
但卫红,机灵聪明,她总觉着她在外面不会吃亏,所以不会特意关注,又加上孩子嘴巴碎,小话唠一个,她也有意掰一掰她的碎嘴子,很多时候她都晾着点,受到的关注是要少一点。
卫孟喜又是自责,又是惊喜,“行,你等一下,我问问孩子。”
卫红小朋友,上辈子也参加过儿童节节目表演啥的,但那都是团体节目,一群小朋友上去比划比划动作,对对口型就行了,金水村小学就是她最大的舞台。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不但站到了金水煤矿子弟幼儿园,这一市级单位的平台上,还能去到金水市,跟更多同样级别学校的小朋友一起竞赛!
关键,她是真的很会讲故事。上辈子说长道短的小嘴巴用来讲故事,那也是“专业对口”?
果然,卫红很痛快的答应了,还挺着小胸脯,说她一定会给妈妈拿一个第一名回来。
小何老师也笑了,“拿不拿奖是其次,主要还是锻炼人。”
卫孟喜也对拿奖不抱希望,毕竟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即将上中班的小豆丁啊,某些发育迟缓一点的小朋友还连话都说不清楚呢,她居然就能口齿清晰的讲故事了。
“孩子有天分是一回事,但也要会培养,我想每天放学后请人教她练练普通话,你觉得可以吗?”
“要真这样,那太好了。”
卫红从小在村里长大,普通话也是最近一年妈妈开始教的,确实还有点点乡音,个别字眼不是很标准。譬如“老虎”,她说的是“老斧”,这是地方口音决定的。
要说金水煤矿谁的普通话最标准,那自然是广播站的播音员咯。
“没事,麻烦你们园里帮忙问一下谁能教,我会出课时费。”就按家教老师一样,上一节课多少钱。
她现在不缺钱,能帮孩子培养个特长挺好的。
其实,卫孟喜心里最属意的是前广播员张雪梅,后来调到矿机关,但因为身体不太好,前期孩子怀得也不稳,听说是五个月就上市里养胎去了,按月份算的话应该是已经出月子了。
这样的情况她个人是不想去打扰她的,带新生儿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退而求其次的话就是现任广播员,这人跟卫孟喜也无交情可言,当然是子弟幼儿园出面协调更好。
晚上,卫红兴冲冲把自己要去比赛的消息告诉爸爸,陆广全把她抱起来往半空中抛了几下,可把她乐坏了。
不知不觉的,孩子们越来越喜欢他了。
卫孟喜心里酸溜溜的,正想说别的,忽然侯爱琴和李怀恩来了,侯爱琴手里提着个巨大的胀鼓鼓的牛皮纸袋,李怀恩则是扛着一个五十斤装的白色塑料桶。
“小陆赶紧的,让怀恩把东西放哪儿去?”
见他们一头雾水,她先笑起来,“矿里开会,表决通过对你的职务恢复,现在要补上你这几年的工资差额。”
上午开会,晚上八点半就送到家了。
于是,她详细的说了一遍,哪一年工资差额是多少,哪一年米面粮油该发多少,然后又按市价,把大部分米面粮油月饼粽子之类的折算成钱……“所有加一起,一共是1326元,你们数数。”
原来,那胀鼓鼓的牛皮纸袋是装钱的。
卫孟喜有点发愣,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了!
倒是陆广全,面色平静的接过牛皮袋,也没数,直接在条子上签字,又单手将满满五十斤的香油提到厨房。
当然,反手就是一个上交,“你收着吧。”
卫孟喜捏了捏纸袋,这是一次性收入一千三啦?她赶紧在心里打算盘,这几天补发了苏奶奶刘桂花等人的工资后,进货量很大,手边确实没太多现钱,这不,人就把自己上大学的钱给挣回来了。
侯爱琴带着李怀恩来,应该是想跟陆广全这“姐夫”好好处处的,卫孟喜赶紧请他们进屋坐。
回来的时候顺路买了个西瓜,放水缸里冰了几个小时,又凉又脆,刀子只浅浅的开个口子,它就“卡擦”一声,自个儿炸裂成两半了。
淡红色的汁水瞬间流了一砧板,幸好,几个崽再也不敢凑上来舔砧板了。
要知道,去年第一次吃西瓜的时候,她都差点切到他们舌头。
“来,吃点西瓜,这天儿也太热了。”
青绿色的瓜皮薄薄的,鲜红的瓜肉上镶嵌着几颗黑色的籽儿,入口又甜又凉,好一个沁人心脾。
侯爱琴觉着,怎么同样是西瓜,她买的就没这么好吃呢?
“你这西瓜哪儿买的,怪甜。”
卫孟喜指指后山,“金水村。”
其实不是买,是今天高开泰两口子来矿区卖书包,顺便给她带的,听说是他们家自己种的,没施化肥,都是用农家肥慢慢浇灌的。
“那行,明天我也买俩去。”她一口气啃了巴掌大的三块,用手背抹了抹嘴巴,见儿子和他“连襟”无言对坐,心里暗暗叹口气,“时间不早,我们就不打扰了。”
刚出门,她想问李怀恩为啥不抓住机会跟陆广全多聊几句,谁知儿子却哼哼哧哧先挑起话头:“妈,你看依然的工作……”
“闭嘴!”
侯爱琴最近很心烦,不知道是到了更年期,还是被儿媳妇谢依然给气的。
谢依然怀孕了,刚上身还没满俩月,她的意思是如果没啥不舒服的话,可以继续上班,因为她今年高考再次落榜了。
啥落榜啊,连初考都没过。
既然不上学,那就好好上班,侯爱琴帮她在矿区图书馆找了份工作,算是很轻松的,一天就坐着登记一下借书还书,就连理书归架的工作别人都照顾她是孕妇,不让她干。
“就这,她还不想上班,你告诉她,现在待业青年千千万,她不干有的是人干。”
李怀恩夹在中间也难做人,母亲强势冲动,妻子温柔小意,永远说不到一块去,他有时候觉着两边都有理,有时候又觉着都没理,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墙头草”。
可他也不想的啊,明明自己永远站在道理的一方,可为什么还是里外不是人呢?
卫孟喜对他们家的家事也略有耳闻,但并不在她关心范围内。
吃了一肚子西瓜,上床睡觉前卫孟喜赶着孩子去大大的尿了一泡,“今晚谁尿炕,明天就自个儿洗铺盖。”
当然,答应得最响亮的那个,肯定就是要洗铺盖的。卫孟喜今天回来得早,也不累,上床还睡不着,拿了本初三数学在看。
这已经是第三遍了,补课班报名已经通过了,说是过两天开学后会组织一场考试,看看大家水平怎么样,水平太差就要从初一补起,她想直接补初三的,这样的话三个月就能考试。
早点结业,还能赶上下个学期的高中补课班,高中课程科目太多,她不敢说自己都能学会,所以想多留点时间。
“想什么?”忽然,耳边多了股热气。
卫孟喜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你觉得咋样?”
她最近虽然还是跑得勤,但皮肤黑到一定程度好像就不会再黑了,现在正好维持在一个不是很白,但一眼就知道很健康的肤色上。
此时,没有任何瑕疵的脸上,有抹刚洗完澡的红晕,眼睛是亮的,嘴是红的,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真像一枚晒足了阳光,饱含汁水的水蜜桃啊。
陆广全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该死的,怎么身体反应这么强烈。
明明穿的是衬衣,扣子也不低,却比港城画报上那些穿比基尼的电影女郎还好看。
卫孟喜见他半天不说话,抬头正好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你很渴吗?”
陆广全顿时口干舌燥。
“怎么不说……唔唔……”
“话”字没说完,唇上就一凉,两个人碰到了一起。他那长满老茧的手,似乎是无处安放,凡是想放的地方,晋江都不让写。
两个二十郎当岁的,没有任何经验的,荷尔蒙爆棚又互相吸引的男女,在燥热的夏夜里,火花四溅,空气升温……男人已经触到她的衬衣扣子,刚要解。
忽然,有人悠悠的来了句:“爸爸,你干嘛吃我妈嘴巴子?”
空气瞬间凝固,两个大人吓得一动不敢动。
大床虽然靠墙,但今天是农历十六,月亮又大又圆,虽然拉着窗帘,但为了通风都只拉了三分之二。
就是透过那三分之一的月光,根宝看见了一副奇怪的画面。
关键是,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两个大人实在是太投入了。
不过,幸好这孩子也不知道“吃嘴巴子”是怎么回事,自己咚咚咚爬下床,出门往痰盂里尿了一泡,又揉着眼睛爬上床,一会儿就传来呼呼声。
两个大人这才终于敢动,手脚都麻了,男人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一天,“等他先睡沉,咱们再……再……”续上。
卫孟喜哪还有心思干点啥啊,轻轻踹他一脚,“边儿去,睡觉。”
以前她是单亲妈妈,也没交过男朋友,压根没有这方面的困扰,现在可好,第一次想吃肉,肉味还没闻上呢,就让孩子连盆带锅的端了。
陆广全哪里睡得着,他觉着整个人都烫得不像话,但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到不管屋里的五个崽,只能咬牙切齿说:“这窝棚是住不成了。”
确实住不成了,卫孟喜也早有打算,“你说,咱们在矿区盖栋房子怎么样?”
不是“一间”,不是“一套”,而是“一栋”。
他知道,妻子说的是像小红楼那样的房子,独门独院,能种花草,能把衣服晾晒在院里,孩子和小狗能在院里尽情的撒欢。
陆广全想起今天中午,许军跟他说的,张书记在会上又一次亲自过问给他分房的事儿,但后来听说矿上实在没房,又什么也没说的神情,他预测张书记是不是真要向省里申请盖家属楼的事。
可省里批准,再协调市里,市里协调区上的批地,修建,装修,通风……到能完全入住,至少也是三年以后的事。
这是分分钟就能让他缴械投降的问题。
陆广全不知道的是,他的困扰在第二天完全解决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后,看着时间还早,卫孟喜兜上小呦呦,提上一点礼物,开开心心上金水村去了。
金水村这个点儿正是热闹的时候,村口大槐树下男女老幼坐着纳凉,看见这么个漂亮小媳妇儿,大部分人是不认识她的。
“小卫妹子来啦,吃过饭没?”高开泰的老婆廖美娟热情的迎上来。
“吃过了,嫂子你们吃没?”
“吃了吃了,昨儿那瓜还行吧?”
卫孟喜答应着,跟着她走进村里,路上不免又要遇到众人的目光洗礼,面生又漂亮,又跟村长家老幺疙瘩的儿媳妇有说有笑,也不知道是个啥来头。
幸好,上次来的时候是下午,村里只几个老人在家。所谓的民风彪悍,她其实是有点怕的。
以前菜花沟的村民,嘴上客气是客气,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无论是二蛋还是卫东卫红的遭遇,他们没看见吗?他们没长嘴吗?
可他们一个个好手好脚的成年人,愣是能容忍欺凌存在那么长时间,足以说明心有多硬。
卫孟喜自诩不是个心软的,但看见狗蛋虎蛋的遭遇,看不过眼也会说李秀珍几句,会想办法让侯爱琴介入一下。
她一直相信,自己这样的做法才是正常成年人该有的做法。
所以,对着“凶名在外”的金水村人,她是提着一百颗心的。
“爸你看谁来了?”
高三羊正背靠石榴树抽旱烟,回头一看是卫孟喜,就要站起来。
卫孟喜赶紧把满满一网兜的东西递过去,“给孩子买点小零嘴,嫂子别嫌弃。”
廖美娟可不敢收,只拿眼睛看老公公。不然这么些罐头糕点啥的,不正是她闺女最喜欢的吗?哪有她嫌弃的份,她自己还舍不得买呢。
“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反悔了呢。”老爷子磕了磕烟枪,“你卫家妹子给孩子买的,你就收下吧。”
廖美娟客气两句收下,想要给卫孟喜搬板凳,老爷子却说:“咱们去堂屋说说话,老幺家的给沏壶茶来。”
廖美娟心头一惊,上堂屋说话?那可是老爷子平时待客用的地方!至少也是乡里公社领导才能进的地方,还要烧茶,这待遇……不像是对一个小煤嫂。
心里再疑惑,她也不敢反驳,卫孟喜把呦呦放下地,跟着老爷子进屋。
高家是金水村第一大姓,也是唯一的姓,高开泰不仅是村长,还是老族长,只不过这年代平时都不叫族长,只有清明中秋和春节的时候,需要祭祖的时候大家才尊称他“族长”。
他们家堂屋正中央挂着一副不知道是第几代祖宗的画像,身上穿的还是清政府封疆大吏的顶戴花翎。
见她看,他就介绍道:“这是咱们高家一位曾曾祖,顺治年间曾官至直隶总督,以前咱们是从北方逃难来的,先到金水村,一开始只是一名小小的九品县令……我高家曾祖能有这样的际遇,其实凭的就是一颗众生平等的心,祖训说‘不可恃富而骄贫,倚贵而轻贱,富贵者当救济之仁心,布饥寒之德泽’【1】。”
听是好听,但卫孟喜不解他为什么要跟自己一外姓人说这些。
“我知道,小卫同志你是有大能力的,单凭你能对开泰倾囊相授,我就知道你是高家的朋友。”
卫孟喜老脸一红,其实也没倾囊,她还是有保留的。
这两天小两口的书包生意倒是真好,她冷眼旁观着,一天至少也能卖三十个,每个的利润八毛,其实挣的也不少了。
他一天在书城和金水村之间跑,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只有卖粮食的时候能多挣点,卖书包一天就挣了以前三四天的钱,能不高兴吗?
“既然是高家的朋友,我想问一下,落户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这个转折太快,卫孟喜一时没接上,但她嘴巴反应比脑子快,“就像矿上提交的申请书一样,我跟陆广全是没亲人缘的,说句不怕您笑话的,我父亲早逝,母亲有跟没有却是一个样,小陆虽然父母双全,但因为家庭矛盾,跟我们三房这边也几乎不联系了,以后就是咱们死在外头,也不会有人过问一声的。”
所以,这才是他们急切的想要出人头地的原因。
“两个无依无靠的年轻人,在哪儿都能安家,安在哪儿,哪儿就是我们的归宿。”
小女同志的目光坚定,就这么直直的看着高三羊,他捋了捋胡子,“嗯。”
他不怕年轻人穷,就怕年轻人不上进。
只要是愿意上进的年轻人,能帮一把他也愿意帮。
“高叔您看这样行不行,只要能让咱们一家子落户,我们也不需要责任田,不分村里的口粮,只要能划一块宅基地给我们就行。”她顿了顿,“不需要太好,荒地就行,等以后条件好了,我想盖几间房子。”
任何年代,儿子要结婚都得有房子,“我家俩儿子,多的我们给不了,就想每人一间屋。”
这就是为孩子打算的意思,希望借此打动同样身为人父的他。
果然,老爷子笑起来,“我不信二十年后你只能给你儿子一人一间房子。”
这么多年,他几乎没看错人过,“行,张书记那边也跟我说了,你们家确实困难,你们要是不要责任田的话,会更简单一点。”
卫孟喜不是第一次来了,为什么他前段时间没松口,今天却忽然这么好说话,其实跟中间人身份的水涨船高也有关系,张劲松以前只是名义上的三把手,现在人是名副其实的一把手。
金水煤矿和金水村是什么关系?一把手的话,即使没道理,高村长也会看重两分,更何况这话也不是无理取闹,以前还差了不少人情呢。
“宅基地你预计多大?”
卫孟喜心说越大越好,嘴上却道:“这事我们听您的。”
高三羊高兴的捋了捋胡子,“行,我们村上开会讨论一下,你们家目前是七口人是吧?”
卫孟喜眼睛一亮,这是要按人头核算!她终于能理解为啥有的人愿意多生孩子了,某些时候是真的能占便宜啊!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高开泰送她们,结果刚走到金水村村口,就见那里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刚才飞了一会儿小雨,他的衬衫都湿透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爸爸!”小呦呦张着手。
一搂住爸爸脖子,她就叽叽喳喳说:“爷爷,付口,盖大房房哟!”
好好的“户”偏要说成“付”,都是跟小三姐学的。
陆广全弯了弯嘴角,左手抱孩子,右手牵住妻子,“我就知道,咱们家小卫出马,一定能成。”
“哟,陆工还会拍马屁?”从今儿开始,他就不是挖煤工陆广全,而是陆工了。
每次努力一小步,回头看的时候是不是命运就天差地别了呢?在月色里,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努力,奋进和希望。
八零年代,注定是属于她卫孟喜和陆广全的黄金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