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孟喜的卤肉一直洗到夜里十二点才完全洗完, 整个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陆广全加班还没回来,五个崽崽都睡了, 整个窝棚区静得能听见男人们的呼噜声。
刘桂花也来帮忙, 自觉拿三十块工资就得干活。
猪大肠是真的臭啊,又臭又长,肠壁上挂着的各种油脂赘生物啥的,卫孟喜洗习惯了, 用醋和面粉一搓, 就能把多余的油脂搓掉, 但刘桂花不习惯啊,哪怕是在农村做惯了粗活, 也被臭得干呕了好几次。
“小卫的钱可真不好挣啊。”别人只看见她数钱数到手抽筋, 却不知道洗大肠也能洗到手抽筋。
“这有啥,反正我没文化, 没特长,别的工作也干不了。”卫孟喜从不自怨自艾,她是羡慕李茉莉那样清闲体面的工作, 也羡慕张雪梅那样标准的播音腔,可她干得了吗?
没那金刚钻, 她就不会想揽那瓷器活。
“既然老天爷让咱们生成这样,那就是再差的基础, 都是给咱们留了向上的空间和机会的。”
刘桂花不是很懂啥叫“空间”,但她眼热, 是啊, 谁都想过好日子都想当干部, 可轮得到他们吗?既然知道不配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 那就脚踏实地,在自己能掌控的基础上,尽最大努力的改变命运,不正是小卫正在做的事吗?
虽然,她不知道小卫现在有了多少钱,那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她只是每天看着她朝气蓬勃的,似乎任何困难都打不倒的样子,兴致勃勃的往外冲,她就觉着生活有盼头。
是的,小卫给她的感觉就是干啥都有盼头。
刘桂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守着这么个好邻居不好好学习,却整天纠结挣不来钱,就是瞎啊!
卫孟喜可不管她心里想啥,她只想赶紧把东西洗完,赶紧卤上,不然明早的生意就要被耽搁了。
“对了,你找的这叫啥保姆啊,吃饱喝足天一黑就睡觉,吃得比主人好,睡得比主人早。”刘桂花朝着仓库那边努努嘴,只敢很小声的嘀咕,老太太的耳朵好像很厉害。
文凤昨天只是嘀咕了两句“苏大娘好严厉”就被她听见,隔着院墙不阴不阳的说了几句。
卫孟喜也想到这茬,苏大娘好像有点针对文凤?但问她为什么,她又不说,搞得文凤都不敢往这边来了,跟老鼠看见猫似的。
“脾气是有点怪,但她能帮我把孩子带好,就是一个尽责的保姆。”
卫孟喜无奈的叹口气,倒不是因为苏奶奶不帮忙清洗下水,因为人昨儿就十分清楚明白的表示,她觉着这些东西恶心,吃饭的时候果然也是不碰卤肉的。
既然她嫌恶心,卫孟喜也不好强人所难,况且人家也说清楚了,自己当保姆只管几个孩子,其它的一律不管。
卫孟喜心疼的是陆广全三个月的工资,但也没办法,她暂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啊。
但至少能看出来,几个猴崽子她是管得住的,就是对小呦呦也格外上心,估计是跟她自己的闺女走丢有关,她会更疼爱小闺女一点,这倒是很让卫孟喜放心。
一直洗到十二点半,黄文华下班回来,刘桂花才被卫孟喜劝着不情不愿的回家去,还说明天她再早早过来帮忙。
因为要卤嘛,这一夜锅就没停,火也没熄过,卫孟喜每隔一个小时就要起床翻一下肉,不然有的会粘锅,有的则是不入味,可就是这样,她才发现陆广全居然一整夜没回家……又是为苏奶奶打工的深夜啊。
第二天早上,她尝了尝味道还可以,但为了达到最佳效果,又多卤了半个小时,一直到九点钟才出发。
去的还是昨天的位置,就在黄大娘身后那家空置的小店前,快餐车昨晚寄存在黄大娘家,给了她五角钱,她一早就给推着来了。
“小卫你这车子真好用,看着挺大挺宽敞的,咋推起来一点也不重呢?”
“我家那口子做的,我也不太懂。”
黄大娘挺心动,她的小推车就是太重了,上面还得摆放炉子铁锅和几十斤板栗,一个人压根推不动,每次都是要让家里人帮忙送过来,一来二去,儿子也嫌烦。
“大娘您要喜欢的话,等哪天他有空给您做一个?”当然,卫孟喜要说清楚,陆广全到啥时候有空还不确定,因为她都超二十四小时没见过他的面了。
黄大娘喜出望外,忙说不着急不着急,用多少材料和工夫她能给钱,这说着说着,生意就开始了。
今天开头比昨天顺一点,因为有昨天买过的回头客,一来就说要一斤的,一连卖了好几个,卫孟喜都偷着乐。包括昨天第一个给她开张的王干部,今儿直接说除了两斤卤肉还要半只卤鸡,因为闺女女婿一家要回来吃饭,昨晚小孙子说这家的卤肉好吃,多吃了一碗饭呢!
虽说卤肉下饭是个好东西,但终究是辛香料调制的,长时间吃容易上火,卫孟喜还是善意的提醒了一下。毕竟在家她就不是顿顿给孩子吃的,她自己的配料自己清楚,有毒有害的添加成分肯定是没有的,但任何东西吃多了都会有不好的影响,尤其是孩子。
王干部正喜滋滋买肉呢,忽然闻言,好好的打量她两眼,“你这小女同志倒是厚道。”
卫孟喜第一次红了脸,她可是黑心商人啊喂!她厚道啥啊,她只是不想祖国未来的花朵上火而已啊!
黄大娘拐拐卫孟喜,“王干部可是很少夸人的。”
有了不错的开头,今天就卖的特别快,反正凭感觉是比昨天早半个小时卖完的,卫孟喜看时间不早了,直接上书城肯定会错过饭点,干脆就在摊子上又叫了一碗面。
正吃着,从路口转过来一个扎小辫的姑娘,脸跑得红扑扑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就在人群里搜寻,“嫂子!”
卫孟喜抬头,“文凤你咋来了?”
“嫂子我今早就听我嫂子说你要来这儿,还真找着了,初考成绩出来啦!”
卫孟喜一愣,还真把这事给忙忘了,“咋样,过了吧?”
文凤激动得小脸通红,猛点头,“我考了386分,过啦。”初考分数线是根据去年高考专科录取线划定的,石兰省去年的专科录取线文科是335分,今年的初考及格线就划定为320分,文凤整整高了66分!
66分啊,得甩下多少考生?别的考生哪怕差一分,差半分,都是没资格参加高考的!政策就是这么个政策,哪怕你头悬梁锥刺股复习四年五年,没到分数线就是不行。
这可真是连卫孟喜也没想到,她一直知道文凤数学英语和地理基础不好,测试卷都做不了四十分,她对自己的期待就是考上中专就行,但这分数要是放去年,能上大专呢!
然而,更让她意外的是——“广全哥更高,老师都找我问广全哥啦!”
文凤平时多胆小个人啊,一激动声音都拔高了两个度,小菜街的摊主们,甚至对面国营饭店的服务员,都纷纷看过来。
黄大娘家里的小儿子,正好也是今年高考,她知道“初考”是啥意思,忙着急问:“你哥考多少?老师问啥?”
她以为文凤是卫孟喜的亲小姑子,那天看见的男同志就是她哥。
“503分。”
“初考线320,他考这么高?我儿子测试的时候最多也就380,刚好达到去年的大专线。”黄大娘天天听儿子念叨,老太太虽然不识字,但对数字很敏感,都记下来了。
卫孟喜也傻眼了,她最近开始关注历年高考分数线,去年石兰省理科本科线也就420分,他居然还高出八十多分?那要放去年的话,岂不是全国大多数大学随便挑?
“不是不是。”文凤摇头,急得脸都红了,“老师说了,今年理科初考的难度比去年高考还难,真实估分还可以再加十五分。”
那就是高出一百分?!
卫孟喜被自己算出来的结果吓到了,现在的518分可不是后世的518分,后世满分750,现在的理科满分却只有580,这差六十多分就是满分?
按照后世的750分制换算的话,相当于陆广全考了650分!
陆学霸就是陆学霸啊,裸考的分数都是她不敢想象的。
不仅她不敢想象,就是围观众人也纳闷,想说这怕不是吹牛,理科本来就比文科难,还能考这么高,这还是人吗?但看小姑娘说话又不像撒谎。
卫孟喜是小菜街新鲜出炉的“风云人物”,她没藏头露尾,黄大娘和顾客一问都会说,所以她的情况大家打听得七七八八,都知道她结婚有娃了,男人在金水矿当工人。一个已婚的青年煤矿工人,居然考出一个大家不敢想的分数,这份“炸.弹”足以炸掉大家对她的好奇。
漂亮女人有的是,但学霸,而且是身处煤矿一线的青年工人成了学霸,却不多见。
文凤那口气儿终于喘过来了,“对,我一开始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后来是老师和刘校长找我,说让我带话给广全哥,让他明天去学校一趟,我才敢信的。”
金水市本来也不是啥教育强市,每年能考上本科的都不多,去年应届往届加一起也就二十八个,更何况是上五百分的,每年最多就三四个,那叫凤毛麟角。
可陆学霸一个在一线挖了几年煤炭的工人,居然一口气干到了503分!
学校里第一反应是这考生是不是作弊,或者考题是不是事先被泄露了?要知道,去年金水市理科最高分也才505分,按照同等难度折算的话,陆广全比去年的理科最高分还高了13分!
应届生考这么高大家或许不会怀疑,但他是插班生啊!
啥叫插班生,前几年一直考一直考怎么也考不上的,却又没放弃大学梦的,才叫插班生。
他要是以前就很厉害,那为啥一直拖到二十五岁“高龄”才来呢?这是正常人都会怀疑的。
但要说漏题,考题是校长也不知道的,省里统考,都是头一天晚上省教育厅的专车押运来的卷子,中途连小猫小狗都靠近不了,就是在学校里有关系,想漏题也漏不出去啊!
而且,给插班生监考的,还正好就是刘校长,他那两天心血来潮,想去看看这一届插班生的质量,临时换了班次,对这个俊俏的小伙子印象深刻,不免要多看几眼。
他一直站在陆广全附近,看见他答卷上的名字,当时就被一手好字给惊艳到了,更吃惊的是他的答题速度,仿佛不用思考,眼睛看完题目,笔就“刷刷刷”的写。
刘校长以为他是不会做,瞎写的,毕竟这年头钻空子的考生也不少,据说每年都有考生在不会做的数学题下写“党万岁”“龙国万岁”的,改卷老师还不敢不给分。
给了吧,对其他考生不公平。
不给,是不是改卷老师的政治立场有问题?是不是觉悟不够?前面十年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刘校长作为一名公平公正的老教育工作者,对这样的考生也十分头疼,心想这小伙子看着人模人样,莫非也是个钻空子的大聪明?
还特意走过去看了看,一看哎哟不得了,人家是真会做!
语文政治他一个工科出身的老师也不熟,但理科,尤其是数学,他自己就是数学老师,那选择题他都还没算出来呢,这个小伙子就给选出来了!
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心算能力不行了,直到考试进行到一半,其他人还在薅头发咬笔头的时候,小伙子居然提前交卷了!
刘校长赶紧把卷子拿过来看,他也还没见过标准答案,但看完也没发现有明显的错误……这就,很奇妙了。
因为考数学时的印象太深刻,后来的物理化学生物,他都一直很留意这个插班生,甚至直接搬把椅子坐到他右后方,他写字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刘校长尽收眼底。
就这样“盯梢”监考,他还能作弊?这不是赤.裸.裸的说他刘校长是瞎子吗?!
整个高三年级理科班的老师们都很想亲眼见见,这个陆学霸到底长啥样。
文凤虽然不清楚这些细节,但刘校长的激动,她给学得十成十,“嫂子嫂子,快告诉广全哥去啊。”
她可不敢上陆家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苏大娘好像不太喜欢她,尤其是广全哥在家的时候,苏大娘会直愣愣的看着她,那感觉就像……在看小偷。
文凤从小到大连针都没偷过一根,她也是个好姑娘,心思敏感,隐约能猜到苏大娘的意思,所以干脆就不去了,有事都是直接找卫孟喜。
卫孟喜可没想那么多,她压下心头的喜悦,“好嘞,我待会儿回去就告诉他,你也饿坏了吧,再来碗牛肉面。”
她们倒是淡定的坐下吃东西了,可围观的人不淡定啊,女的长这么漂亮,男的考这么高的分数,这两口子是咋回事?郎才女貌啊!
卫孟喜要是知道他们想法,估计得笑死,这大概是她第一次没被人说“高攀”吧……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发现,在智商这一块,她确实是高攀陆广全了。
吃完面,剩下的卤肉也不多了,卫孟喜直接收摊,让文凤先回去,她还得上省城一趟。
今天不拿货,明天就没东西卖,无论哪一环掉链子,她都会心疼的。
刘香不在,跟卫孟喜对接的是她手底下一个小伙子,每次看见她都红着脸,这一次更是,那还冒青春痘的脸颊红成熟透的番茄,“卫同志你你好,都放自自行车上吗?”
卫孟喜刚说不用,她自己会放的,小伙子就手脚勤快的帮她绑在后座上。“谢谢你啊小王师傅。”
她的声音明明很平淡,但小王的脸却要爆炸了。
卫孟喜摸了摸自己脸上,吃面擦干净嘴了啊,再低头一看自己穿着,恍然大悟,原来是她穿着喇叭裤,这裤子是真的很显身材,她也没办法。还是这个年代的人太淳朴了,人家港城的女明星们穿吊带热裤的,小年轻们都不敢正眼看,就怕被人误会成流氓。
拿到货,卫孟喜把东西和车子先寄存在肉联厂,人则上百货商店买了几盒高档点心和茶叶,再去黑市花高价买两条中华烟,这种必须干部特供票才能买到的东西,现在只要舍得花钱都能解决。
回到家的时候,整个窝棚区都知道陆学霸考了503分的事儿,看着卫孟喜的眼神,那是羡慕得都没边儿了。
窝棚区就是这点不好,有个啥事儿压根藏不住,无论是她上金水市卖卤肉还是陆学霸的高分。
就连一直没好脸色的苏奶奶,也赞赏的说:“还好,孩子爸比你聪明,不然这家里是没日子过的。”
“幸好小呦呦随她爸。”
卫孟喜一口老血,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笨,可自从苏奶奶来到以后,她时不时就会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怀疑。
“妈妈,冲明!赘冲明!”呦呦搂着她脖子亲了两口。
“小马屁精。”苏奶奶骂了一声,嫌下水太臭,又悠哉悠哉走远了。
这样的贴心小棉袄,卫孟喜咋能不高兴呢?她照例摸了摸尿布和衣服,都是干爽的,比以前文凤带的时候还用心,毕竟是有经验的。
看在她带孩子还算用心的份上,自己就不跟个老太太计较了。卫孟喜喜滋滋的,用网兜把东西提上,“走,咱把好消息告诉你爸去。”
陆广全现在也有办公室了,但不是单独的,而是跟四五个同事共用一个单间。“小陆家属来了?他下井去了。”
卫孟喜客气的笑笑,心说这陆学霸真不把成绩当回事啊,考了就抛开了,甚至连成绩都不关心一下,像文凤那样忧心忡忡惴惴不安的才是正常人。
“卫同志是有什么事吗?我帮你转达吧,正好待会儿我也要下去一趟。”忽然,对面的办公室里出来一个中年男人。
卫孟喜想起来,这就是半年前远远的见过一面的严明汉。
偌大的金水煤矿肯定不止这三个工程师,但严明汉杜林溪和陆广全,是青年段里最出色的。其他职称更高的,上了年纪的工程师,则是有自己独立办公室的。
“谢谢您,也没什么事,就不麻烦您了。”开玩笑,卫孟喜怎么可能把陆学霸的分数说出来,拿不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天,她都不会张扬出去。
虽然陆广全的名声是康敏传出去的,但就那又坏又蠢一人,卫孟喜不信能有那么大的能耐,肯定少不了别人的推波助澜。而跟陆学霸有直接竞争关系的,当时就只有严明汉一个人。
再加上陆学霸在海城的遭遇,很明显严明汉也是挑拨过他跟杜林溪关系的,以至于杜林溪才见第一面就跟他别苗头。
在世俗的观念里,言语挑拨好像只有女人会干,其实男人干起来更加卖力,也更阴险。
陆学霸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埋头专门干业务,不知道也不屑于去管这些弯弯绕绕,但卫孟喜是市井摸爬滚打出来的,能不知道吗?
现在的严明汉,在她眼里就是一头极具危险性的笑面虎。
严明汉见她拒绝,也只是笑笑,“好,要有什么事就来喊一声,小陆也怪辛苦的。”
卫孟喜连忙感谢,手里的东西幸好她用竹篮提着,看不出来……不然别人还以为她是要送勘探队领导呢。
她确实是要送领导,但不是勘探队,而是后勤处。
送礼也是有讲究的,上次送了夏有富,卫孟喜再找他打探后勤处主任姚永贵的事情就简单多了,那两斤卤牛肉相当于是打开了他的嘴。
姚永贵今年四十八岁,在后勤处处长的位置上干了五六年,再上是上不去了,毕竟没啥专业能力和学历,但要往下也是不可能的,现在就是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熬退休而已。
以卫孟喜和陆广全的地位,跟这种干部是几乎不会有交集的。她要是头脑发热直接把礼送到姚永贵跟前,人家会觉得她是不是有毛病,说不定连陆广全的声誉也会受损。
所以,卫孟喜采取的是迂回路线,她打听清楚了,今天下午姚永贵休息,她来办公室一方面确实是找陆广全,另一个目的就是确认姚永贵是否真的不在单位。
确认了,她这才带着闺女上家属院。
姚永贵家住在最后面一栋筒子楼的三楼,卫孟喜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深呼吸一口,这才敲开303的铁门,“阿姨您好,请问姚主任在家吗?”
开门的老太太是姚母,一听是找儿子的,立马将门打开,“在呢,快进来。”
卫孟喜进屋,门一关,将一网兜的点心和茶叶香烟递过去,“辛苦阿姨了。”
老太太一头雾水,她一看香烟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中华烟,赶紧要塞回来,嘴里叫“永贵过来”。
姚永贵的反应跟卫孟喜预料的差不多,也是板着脸说拿回去,影响不好啥的,有什么事直接说就是。
卫孟喜等的就是这句话,“今天冒昧来找姚主任,确实是有个事想请您帮忙。”
姚永贵的眼睛眯起来,后勤处说起来也是油水衙门,大的机械设备采购轮不着他们上手,但负责各种劳保福利采购也能落点油水,确实有很多国营单位的推销员会上门。
但那都是在单位,能找上家门的还真不多。因为他们现在住这套房子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跟其他同事转了好几道手租来,专门给他老娘养老的。
家里老婆跟老娘不对付,见面三天不到就要干架,老婆以前在市里住着还好,现在老娘也来了,他只能想办法把老娘安置出去。
知道他休息天会来这个地方的人,可真不多。
卫孟喜当然不会出卖夏有富,他不问,自己就不提,只说事儿。“是这样的,我听说您在市区有个门面一直空着,就想问一下,如果您暂时不用的话,能不能租给我?我每年付一次租金。”
姚永贵一怔,原来是要租房子的?那是他紧张过头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你要租了做什么?”
“卖卤肉!”小呦呦抢答。
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小嘴巴红嘟嘟的,说起话来奶声奶气,谁会不喜欢呢?姚家老太太摸了摸她脸蛋,眉开眼笑。
姚永贵“哦”一声,“原来你就是后门卖卤肉的,是陆广全的家属吧?”
“对,我也是想着直接去您办公室怕给你造成不便,就冒昧来家里,打扰您和阿姨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笑得那么真诚,左一个“您”右一个“阿姨”的,姚永贵心里也受用。他想了想,“这事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没直接拒绝,那就是有戏!
卫孟喜之所以忐忑,还要大费周章跑这么大圈,其实也是逼不得已。小菜街是有人做小买卖,但还没政策说可以鼓励大家这么干,临街房子不少,但做成门面的一家也没有,除非是国营单位。她现在要尝试当第一个把私人房屋开发成门面的人,虽然有着后世的记忆,能大概知道历史走向,但她不敢冒险。
她得注意影响,别殃及陆广全,更不能影响到孩子。这年代很多商人还曾经为投机倒把坐过牢呢,包括后世很多有名的排进富豪榜的大企业家们,她既想赚钱,又必须保持在政策红线之内,这是上辈子没遇到的情况,是新挑战。
而来找姚永贵,当然不是真的找姚永贵,而是找他背后的人。
她上辈子没接触过这些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最近跟夏大叔聊天她发现,姚主任一个初中毕业的老工人能一直稳坐后勤处主任的宝座,靠的不仅是自己的油滑,还有他身后的表弟。
姚老太太有个亲弟弟,亲弟弟家有好几个儿子都很出息,而最出息的就是最小的一个,据说现在已经当上市工商局的局长,正职,手里有实权那种。卫孟喜是个实干家,既然命运没给她显赫的家世,也没给她资源丰富的父母,那一切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而她在矿上认识的唯一有点实权的“大人物”也就只有张副矿长,要家里实在困难到揭不开锅她可以去找,自己做生意的事,怎么找?人情也不能乱用的!
况且,就算张副愿意帮忙,但矿区本就具有一定的封闭性,里头的三把手出去外头说话,也不一定管用。
那天买板栗的时候,听黄大娘说起那套房子的主人在矿上当领导,她就留意了,知道是后勤处的,又是姓姚,这不就跟姚主任对上了吗?
果然,她们一走,姚老太太就担心起来,“永贵,这房子咱能租不?可别为了挣点房租,害了你啊。”老太太是那个年代过来的,斗争也才刚停歇两三年,有时候做梦还会梦见以前那些场景呢。
两个月前房子就腾出来了,儿媳妇说想租,后来不知道谁说现在干这个风险大,干脆又搁置了。
现在房屋原则上是不允许出租的,他们私自租赁出去,承租人又拿去搞投机倒把,万一到时候追查下来,房主也跑不了。
姚永贵沉吟片刻,“妈你别担心,我改天问问表弟。”他现在的工资是不低,但家里七个儿子闺女都要结婚,要房子彩礼嫁妆,两口子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也经不住左一头右一头的婚事啊,反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租出去能挣点养老钱,何乐不为呢?
他经常看报纸,知道外头形势,春风吹万物生,封闭的金水煤矿不知道,但他知道。
有些肉,胆子不大点就吃不到,但具体市里是个什么意思,能不能租,怎么个租法,他还得问问表弟。
“那这些东西……”老太太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那两盒高档点心,是京市来的老牌子,很贵的,她也就以前走亲戚的时候舍得买两盒,但都是送人,自己一口没尝过的。
知道母亲一直舍不得吃穿,自己这当儿子的这么多年也没能孝顺一下,姚永贵心头愧疚,温声道:“妈你就留着吃吧,烟我拿去表弟家,茶叶我拿回家去。”
东西都是友谊商店里才能买到的好东西,以他现在的工资是绝对舍不得消费的,就当给老母亲享受一把吧。
最终留下了东西,还得到一句“等商量”的答复,卫孟喜很满意。她也没想过通过一次见面就搞定租房的事,况且租房只是她在投石问路,通过姚永贵联系上工商局的关系,探口风而已。
回到家,陆广全依然没回来,卫孟喜都没脾气了,这人还说他回来承包家务啥的,现在家务是刘桂花和洗衣机承包的,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店里的卤肉下午六点半彻底清空,卫孟喜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个圆圆的只有巴掌那么大粉色塑料盒子,里头有个圆溜溜的蛋糕,上头是一层白色的厚厚的奶油,周围则是一圈粉色奶油裱的花。
“妈妈这是什么呀?”
卫孟喜看向根花根宝,“你们猜猜看。”
妈妈眼睛里是满满的笑意,这暗示不要太明显哦!
“是我们过生日吗?”根宝有点难以置信,小脸红扑扑的,额角是亮晶晶的汗。
“嗯,是陆卫雪和陆卫国小朋友的五周岁生日,过完今天你们就是六岁的大朋友啦!”
“欧耶!”一群孩子高兴得蹦跶起来,就数根花根宝蹦跶得最高,他们居然也能过生日啦!是妹妹那样的生日哦!他们是第一个能吃生日蛋糕的哦!
卫孟喜上辈子忙于生计,几乎没给孩子过过生日,有时是随便下碗长寿面吃顿好的,有时是忙过了好几天才想起来,这一次,她再忙,也记在心里。
她跑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生日蛋糕,小小的,还只剩最后一个,本来想要姐弟俩一人一个的,她现在不是缺钱,是缺买东西的地方啊。
“行啦,现在还不到时间,先写作业,晚上才能吃蛋糕。”
话是这么说,但对于没吃过生日蛋糕的孩子来说,严肃的苏奶奶也挡不住他们的好奇,写两个字就要回头看一眼,蛋糕有没有偷偷长脚跑掉,有没有被红烧肉偷吃,有没有……
卫孟喜在厨房忙开了,第一次给大的过生日,肯定要做一顿大餐。老母鸡是前几天就买回家养着的,苏奶奶嫌脏,今天早早的就给杀了,加上去年夏天捡的野蘑菇和党参,美美的炖一锅;今天运气好,还买到两条鲫鱼,炖个奶白色的鲫鱼豆腐汤;早上喝剩的牛奶还有,可以蒸个嫩嫩的双皮奶。
“卫雪卫国,去告诉文凤阿姨,今晚不用做饭了,来咱们家吃。”
“好嘞!”两小只裤子都快跑脱了,今天是当之无愧的小主角。
双皮奶刚出锅,大忙人陆学霸居然回来了,一张脸黑漆漆的,只剩眼睛和牙齿,进门先嗅了嗅鼻子。
真香!
他本来是没时间回家的,中途回办公室的时候同事说妻子来找过他,这才忙里偷闲回来一趟。“家里有什么事吗?”
“你知不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
分是估过的,陆广全很平淡:“应该上500了。”
卫孟喜是真高兴,比她自个儿赚了五百块还高兴,一整天心情就跟踩棉花上一样,“陆学霸你可真牛,以后又要有人说我高攀你咯。”
但这种“高攀”,她承认,并且乐在其中。
陆广全的思绪跟她不在一个频道上,对这个足以炸翻一票人的分数压根不在意,那态度,就像考满分也只是“正常发挥”的样子,太淡定了。
卫孟喜轻轻拍他一把,“嘿,你这人咋这么淡定?你知不知道现在窝棚区都传遍了,说你是文曲星转世,说你要成大学生啦。”
陆广全“嗯”一声,好像别人说的不是他,503分的冲击还不如这满院的香喷喷,“所以……这是庆功宴?”
因为他考得好,做了一桌好吃的。
那下次正式高考,他还能更高。
卫孟喜白他一眼,“想得美。”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今天是根花根宝的生日,你不会是忘了吧?”
陆学霸的神色告诉她,就是忘了。卫孟喜深吸一口气,她没有立场发火,因为上辈子她也是经常忘记的,不是不爱孩子,而是爱的方式太单一,太自以为是。她以为只要努力给他们好的物质生活就是爱,可并没有认真了解过他们到底需要的是什么。
“咱们约法三章,你忙我也没闲着,以后孩子的生日,除非特别重要到走不开的事,否则谁也不能缺席。”
“嗯。”想了想,他试探着问,“卫红卫东的生日是?”
“两个月后的今天。”
男人点点头,“我出去一趟。”
估计是去告诉同事今晚不能加班的事,卫孟喜也没想着让一个当便宜爹的人一下子就转变成好爸爸,她也不是天生就好妈妈的,只要愿意改,愿意走心,那就能抢救。
卫孟喜其实知道,自己对陆广全的“宽容”与这时代的大多数女人不一样,她们是逆来顺受,总觉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逼自己忍下来,她却是知道过不成可以离,她不用靠他养孩子的,对他的“容忍”是比对着自己上辈子的失误来的。
她犯过的错,她允许他可以犯,但仅此一次。
这一顿晚饭,除了苏奶奶和全程尴尬的文凤,所有人吃得满嘴流油,她老人家一会儿嫌鸡汤蘑菇不够鲜,一会儿嫌鲫鱼有腥味,就连孩子吃的双皮奶她也要尝一下,然后皱着眉说不够嫩。
虽然老太太只是全程皱眉,语言上没有直接表达,但卫孟喜是做餐饮的,习惯了观察食客的反应,一看就知道她不满意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这老太太,明明穷得叮当响,对吃的还瞎讲究,以前莫不是啥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不过这是新社会了,千金小姐也得学会吃糠咽菜。
吃完饭,出去蹦跶几圈,食消得差不多,天渐渐黑了,终于来到孩子们最期待的环节——吃蛋糕!
那么小大个蛋糕,唱过生日歌,关灯许愿,每人来小小的指甲盖大一勺,就没了。
最后一点点奶油,象征性的抹根花根宝脑门上,就算寿星了。
结果还被孩子们擦下来舔吧了,比钻石还珍贵的奶油啊。
趁着所有人都在,卫孟喜轻咳一声,掏出一只凤凰牌口风琴和英雄牌钢笔,“这是爸爸妈妈送你们的生日礼物,希望你们健健康康,天天开心,好好学习哟。”
“谢谢妈妈!”花棒异口同声,完全忽略了“爸爸”。
陆广全摸了摸鼻子,居然从怀里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小银龙,依然是用袁大头化了之后打的,龙爪龙鳞和龙须栩栩如生,就连大小也跟去年给呦呦的一样,挂在脖子上不会露出来,还……挺好看的。
卫孟喜扶额,看得出来他是事先准备好的,不然短短两个小时不可能变出来,可是……她有理由相信,两个月后卫红卫东的生日礼物,也将是两条一模一样的小金龙,哦不,银龙。
直男准备的生日礼物,不应该抱太大期望的。
“谢谢爸爸!”根花抿着嘴,把小龙紧紧按在胸口上。
根宝虽然没说话,但小手在小龙上摸了又摸,眼里亮晶晶的。
看来,陆学霸不仅会考试,他要是真心想让谁高兴的话,也是一定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