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睫毛轻轻一颤,从眼底泛起的水线逐渐上升,白落安隔着一层晃荡的水光看着手里的旧照片。
照片已经褪色,原本鲜艳的颜色在岁月日复一日的蹉跎中暗淡,但被定格下来的那一刻珍贵的幸福,即便已经过了二十年的时光仍然让人心生动容。
这是一张初为人父人母的年轻夫妻和他们刚出生女儿的合照。
照片右下角写着:19XX年8月,晴月影楼底片。
白落安的视线落在与自己的印象里稍显年轻的两张面孔上,直视镜头的两道视线在这个时空里和她的视线交汇,让人生出自己正和照片上的人对视的错觉。
眼前模糊了一瞬,接着有什么飞速下坠,在空中留下一个一闪而过的光点,快得让人抓握不住。
白落安微微低着头,霍泠垂下眼睛,看到一颗颗圆润晶莹的水珠接连不断地滚落,在领口下方洇出一片湿痕。
手直愣愣地伸到半空,又反应过来收回。
白落安指尖一动,缓缓翻开第二页,相册的塑封在翻阅之中带起支离破碎的光和簌簌的声响。
眼前的人很安静,安静地流着眼泪,安静地翻阅,抚过相册上的手指轻颤,额间泛起隐忍的青筋。
手帕在外套里放得久了,带着人身上的温度,轻柔地拂过脸上。
白落安看得很慢,很仔细,但这本相册太单薄,看完也不过只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
十分钟,她看尽了他的父亲母亲短暂的一生。
大学时候的父亲,刚毕业的父亲,课堂上被偷拍的父亲……和朋友爬山之后合影留念母亲,上夜校的母亲,开店的那天大笑着误入别人镜头的母亲……
除了相册之外,还有一份手工整理出来的笔记。
文字对她的冲击不亚于照片,是第三视角里她的父母。
叙述的人有曾经的邻居,楼下的大爷阿姨,学生,和两人事过的人……
里面写着她的名字是她的母亲从怀孕开始翻完了一整本字典后取的名字,也写着他的不苟言笑的父亲在知道自己做爸爸之后脸上有了笑意,还写了两夫妻为女儿百日宴穿粉色还是紫色的裙子争执不休最终以她母亲的胜利告终,也写了她的父亲母亲心善,街头有一个流浪的老人,每天都会给他一袋糕点……
很多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白落安回去那三个月走遍了那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但是二十年间,偏僻的小镇交通便利之后,老街顺应时代的风潮已经改建成了商业街,人潮冲淡了这里的陈旧,也冲散了故人。
临街的住户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卖着千篇一律的义乌小商品,她从街头问到街尾,没有人知道二十年前,街头那颗杨柳树下住有一户姓白的人家。
除了两座紧挨着的坟墓,她找不到属于自己家人的痕迹。
那段时间她常常看着远处的青山发呆,青山挡住了视线,但她知道群山背后是一个广阔的世界,有辽远的天。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属于那个外面,那时候她发现,她似乎也不属于这里。
她在这一片叫做故乡的天地里茫然无所归依。
之后的时间里她每天都在忙碌,但越忙碌越茫然。
心里有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在完成了母亲随口一提的心愿之后,在小邱做完手术之后。
好像没什么人需要她了。
她知道自己有些丧,也常常觉得生活无趣,昨天今天或是明天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她从不对明天抱有任何期待,看似坚定有主见,实则浮萍一样随波漂流。
她知道生命很可贵,所以她活着。
她也觉得自己将这一份情绪隐藏得很好,不会有人知道。
因为想法只是想法,她不会倾诉这些,更不会因为负面消极的情绪就糟蹋自己的人生。
她没对任何人说过,甚至在自己察觉到这些之后更是有意识地在人前隐藏这些。
她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如果不是霍泠给她这份别出心裁的礼物。
对症才能下药。
她心里那些空洞好像填补进了什么。
大概是,世界上真真切切爱着她的两个人的形象,在她心里的终于不再那么空洞了,变得饱满鲜活起来。
最后的一页纸上笔迹各异,是她的父亲带过的学生给她的留言。
他们称呼她为小师妹,有的人写自己抱过她,吃过她百日宴上的糖,有的人祝她一切顺利,身体健康,有的人写他很想念老师和师母,有的人写自己现在就在他父亲当年就职的学校当老师,如果她有时间,可以回学校看看,他请她吃学校食堂……
很久之后,白落安合上手里的本子,霍泠停住了手,把手帕握进手心,有湿漉漉的感觉。
温热的眼泪变凉。
白落安沉默地装好两个本子,发泄过后的人有毫不羞耻的坦然,哪怕成年之后她再狼狈的时刻都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
封好封口后,她才抬起头,看向霍泠。
身前的人愣了一下,直勾勾的视线避开了些,好像觉得看她是一种冒犯。
白落安没有问这些怎么来的,也没有问为什么,眼底还有一层没有褪干净的水光,眼尾浅淡的红色加深了,像抹了胭脂色,开口的时候鼻音很明显,听着很柔软,也很脆弱。
这样的她,霍泠想抱抱她。
但他没有。
“很难找吧,让你费心了,谢谢你。”白落安说得很慢。
霍泠只是摇摇头,轻声说:“不费事,天晚了,早点休息吧。”
他的反应在白落安意料之中。
光是查那些四散的学生就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功夫,何况还是二十年前的人和事。
心意这个东西,捧在面前来了,自然知道它的份量,不需多言。
“嗯。”白落安看着他,神色渐渐归于平静。
见白落安一动未动,霍泠抿了抿唇,问道:“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白落安眨了下酸胀的眼睛。
她没忘记霍泠来的时候慌乱到克制不住的神情,所以她才等着他说些什么,原来没有吗?
“手帕给我吧,我用过了。”她的视线落在霍泠手上。
霍泠把手里的暗纹小方布递过去,白落安摸到一手的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