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的天气总是很好, 放眼望去,整个天穹都是蔚蓝的。
天阶地面铺白玉,玉宇琼楼,树色葱茏。
仙鹤遨游, 复又止歇。
他们并肩行走的神邸的天阶上, 前路一眼望见碧空尽头的云海。
凌诀天神情依旧冰冷, 一路寡言。
苏枕月问道:“材料找齐了吗?”
凌诀天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嗯。你的治疗还需多久?”
苏枕月想到方才凌诀天微妙的神情反应,笑了一下,目光直视前方,并未看他:“我的散魂之咒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药老失踪前只教会了温先生第一个疗程的治疗方式,大抵还需要很久。”
凌诀天微微皱眉:“我派人找他。”
苏枕月笑道:“无妨,有过这段时间的治疗,解除道侣契约后,我大约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之后, 温先生也会继续为我治疗的。”
凌诀天:“确定吗?”
他与苏枕月来生之约,本就是为了救苏枕月的命的,总不会本末倒置。
凌诀天微微定神:“找到药老之后再定吧。”
苏枕月笑了一下,眉眼狐狸一样弯弯, 透着几分慧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好像已经等不及了,便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你的事情比较重要。”
凌诀天冷峻的眉目动容, 他脚步微顿,看着苏枕月, 清冷声音:“你的事也很重要。”
苏枕月也停下脚步, 唇边笑容缓缓消失, 从容望着他:“但,你我合籍之事,你得自己去跟我爷爷他们说,此事你知道的,我无话可说。”
苏枕月转过身,独自向前走去,脸上毫无笑意,修长眼眸里,一片矜冷幽远。
没有人比苏枕月更清楚,苏朝随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可面对凌诀天,苏朝随又能如何拒绝?
如果苏家不同意合籍,就是对凌诀天的再一次背盟败约。
可如果同意,凌诀天之意昭然若揭,合籍之后就是解契,苏家一场算计,不惜搭上苏问夏的命也要抓在手里的,所谓神明道侣的身份,就此落空。
苏朝随会怎么做呢?
凌诀天默然不语,望着苏枕月离去。
凌诀天对苏家并无好感,他亦知道前世今生苏枕月的心结。
当年凌家灭门,苏朝随为了保全苏家,对外宣布婚约不存在,后来却又以当初退婚只是权宜之计为由,让苏枕月一生都在偿还对凌诀天的亏欠。
凌诀天并不觉得苏枕月欠了他什么,但苏家亏欠了苏枕月。
苏家之所以重拾与他的婚约,不过是因为毁约之事在整个修真界传开,很长的时间苏家都受人明里暗里的诟病、嘲讽。
前世,凌诀天也听过几次有人当着苏枕月的面嘲讽,苏枕月都风度极佳,好声好气应了。
有时候,连身边的朋友都看不下去,苏枕月却说,他们说得是事实,苏家既然做了这样的事,便该受着非议。
但实际上,那些人的嘲讽只是冲着苏家去的,在苏家受人诟病最严重的时候,苏枕月本人也仍是京都白璧,他以一人之力,维系着苏家的荣辉。
若是苏家没有了苏枕月,名声早就已经不知道败落到哪里去了。
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不认为,此事错在苏枕月。
尤其是亲眼见过,多年以来苏枕月隐姓埋名与凌诀天结识,一路为凌诀天的付出后。
那些人嘲讽苏枕月的时候,并不知道身边的人就是苏枕月本人。
尽管如此,苏枕月也受了许多的诋毁。
凌诀天虽然一直冷冰冰的,不喜欢说话,也从未参与那些话题,所有人都以为,他目下无尘,心无旁骛,对这些凡尘恩怨一无所觉。
但他全都看在眼里,他不会报复苏家,但对苏家的观感也从未好过。
前世,凌诀天对苏枕月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整件事苏枕月都是无辜的,婚约的立下、解除,苏枕月和凌诀天一样,都是被决定的一方,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代价、结果、骂名,却全都要苏枕月一人承担。
可是,苏枕月还是为此而死了。
是君罔极杀了苏枕月,不假,可也何尝不是苏家杀的苏枕月?
慢刀子凌迟人心,更痛。
但愿这场合籍能让前尘旧事,一笔勾销。
待到一切回归原点,他们都得到自己想要的。
……
“至尊这是何意?”
凌诀天亲自上门,拜访苏家老祖苏朝随。
苏朝随的反应,并不叫人意外。
“当初之事,的确是老夫有愧于至尊在先,可是,阿月这个孩子没有半点对不起至尊,您为何一定要伤他的心?”
凌诀天眉目冰冷,一言不发看着苏朝随。
苏朝随痛心表情:“阿月这个孩子,心事从不与任何人说,可他即便不说,至尊应当也能看出来,这些年,在他的心中没有人比至尊更重要。他为至尊所做的一切,至尊难道是铁石心肠吗?”
凌诀天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道:“你说苏枕月爱我?”
苏家的说辞,两世都一样。
前世,凌诀天或许会相信,因为他们有十年之交,苏枕月一直恪守着苏家的婚约,苏枕月为他而死,至死都在等他。
但这一世,他与苏枕月相处只有两年。
而且,从重逢之时,立契之初,凌诀天就已经与苏枕月说清楚,他救苏枕月只是一场公平公正的交易,谁也不欠谁。也说清楚了,这场契约持续百年。
苏枕月不需要偿还他。
这一世,凌诀天无暇顾及其他,现在,他只想履行前世之约,找回温泅雪。
让一切回归原点。
“苏枕月爱不爱我,这场合籍都会进行。合籍之后,便会解除契约。自此之后,苏凌两家当初所立婚誓,一笔勾销。”
苏朝随脸色难看:“难道至尊当真如此狠心,不顾阿月身上的诅咒吗?”
凌诀天冷冷看着他:“诅咒会解开,苏枕月不会死。”
没有人比凌诀天更清楚,苏枕月身上散魂之咒的来历,根本不是什么外界传言的,因为苏家违背与神子的婚约所致天谴,只是苏枕月为湮灭魔刀碎魂。
现在,有这两年来契约之力的缓冲,有温泅雪为苏枕月的治疗,只要再找到药老,后续治疗不在话下。
“我与苏枕月之间如何,是我与他的事,苏老祖就不必忧心年轻人的事了。”
凌诀天站起来就走。
冷冷留下一句话:“半个月后,合籍如期开始。如果老祖不想来,可以不来。”
凌诀天走了。
苏朝随一掌拍下,适才用过的茶盏,瞬间化作尘埃散落。
苏朝随面沉如水,之前的痛心隐怒,全都消失不见。
他闭了闭眼,怒气在眼底不发,只沉声道:“诏令苏枕月来见。”
……
……
苏家的祠堂一直都燃着很多长明灯。
灯油是多年以前苏家飞升的先祖,取深海鲛人的血制成。
魂灯不灭,魂息永存。
一代一代延续下来,巍峨壮丽。
这样的地方,寻常子弟是没有资格进来的。
即便是犯错的子弟,要罚跪,也没有资格在祠堂跪。
苏枕月一生只罚跪过两次祠堂。
一次是他九岁的时候,质问祖父为何不救凌家。
一次,是现在。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九岁的苏枕月说,不知。
说,错的不是枕月,是祖父。
十八岁的苏枕月漠然:“枕月错在,未曾长成祖父想要的样子。”
苏朝随怒极反笑:“好得很,好一个光风霁月璧玉无暇,竟是我苏家配不上你。你父身份不详,你母年少失德,令家族蒙羞,族中一直护持你们母子。教你诗书礼仪,教你拜师,助你修行上乘仙法,我且问你,如今族中大难临头,你这个少主究竟作何想?”
苏枕月面无表情,跪得笔直挺拔:“枕月不知,是什么样的大难临头?”
他竟是怎样一个怙恶不悛、不仁不孝之徒?
使得至亲之间,沦落到得挟恩图报这一步。
偌大的祠堂,衬托得这仅有的两个人如此渺小。
苏朝随身形清癯,儒雅庄严的面容一丝疲惫:“有件事我一直不曾让你知道,为了保护你,现在看来,当初的决定是个错误,应当早些告诉你的,也不至于把你养成这幅样子。现在再说,虽然晚矣,但也已经顾不得了。”
苏枕月默然听着。
“我知道,你一直不明白不理解,为何我们所有人都汲汲于抓住神明道侣这个身份不放?以至于反复无常,都不要了苏家几代积攒的脸面。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这都是出于自保,如果你不是凌诀天的道侣,苏家,你的母亲,你爷爷我,你所有的叔伯兄弟姊妹……整个苏家都会万劫不复!”
苏枕月抬眼望去,修长幽远的眼眸里,平静无波:“枕月九岁的时候,也是这里,爷爷也说,退婚是为了苏家。”
苏朝随压着声音:“因为这就是事实!”
苏枕月不懂。
苏朝随神情凝重,压着一股气,眼神灼灼:“我且问你,九年之前凌家灭门,你以为赵家一个二等末流何以会如此势大嚣张?赵家只是明面上跳得最高,背后参与这件事的众多,水深到……老夫至今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他们蛊惑,威逼利诱了大半个修真界参与其中——”
他语气顿了顿,冷冷道:“其中有苏家族人。”
苏枕月的瞳眸骤缩,眼眸睁大望着苏朝随。
他已经知道祖父会说一些惊世骇俗的话,却还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但,是真的没想到吗?
难道,真的从未有过一次怀疑吗?
“……等我知道的时候,阻止已经晚矣。凌家一旦缓过气来,得知此事必然不会放过苏家。参与此事的虽然是苏问夏父亲那一支,但,于外人看来却只有一个苏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骑虎难下,只能……顺势而为。”
好一个顺势而为。
苏、凌两家几代为友,互有姻亲,灭世之劫到来之时,缔结同盟,同进同退。
一起想出了打开神墓山,干预神明降生的仪式。
苏枕月的母亲,苏家的嫡小姐。
凌诀天的母亲,亦是苏家的表小姐。
明明相约,任何一家诞下神子,另一家都要倾尽一切守望相助,结果,居然是苏家自己亲手参与了灭门盟友之事!
苏枕月转瞬就明白了其中的因果。
怕是,他们以为灭门了凌家,凌诀天死了,神子就会降生到苏家。
又或者,打从一开始就是想掌控失去家族荫蔽的凌诀天。
滔天之祸,大都起于一个小小的愚蠢的贪念。
而聪明人的自以为是扩大了灾害。
苏朝随说:“当初,我只想摘干净苏家在此事当中的影响,甚至不惜整个苏家蒙受非议,也要退掉你的婚事。可是,万万没想到,你竟然因此遭到散魂之咒。更没想到,时隔五年,凌诀天竟然会不计前嫌,与你结契,救你性命。老夫悔愧啊,可越是如此,越发就不能让此事泄露。”
苏枕月面无表情。
苏朝随语气沉郁:“但凌诀天注定是神子,他要是有一天知道了当初之事,要清算血洗,整个苏家都会万劫不复。我只能寄希望于你,只有你成为神明道侣,才会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力挽狂澜。”
神明道侣,共享神明一半的寿命、修为、甚至劫数。
苏枕月浑浑噩噩走在街上。
祠堂的光影声息,仍旧不散,反复重映。
“……真有那么一日,纵使凌诀天不愿看在你的面子上留苏家一线生机,你也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全。爷爷知道这么久一直叫你受苦了,苏家对不起你。爷爷也知道,苏家罪不可恕,当初参与此事的苏家之人都已经死了,包括他们的后人。如此若还是不够,苏朝随愿以命相抵。我死以后,你苏枕月就是苏家家主,只求你,保全苏家一脉。”
……
温泅雪打开门。
第一眼看到站在庭院当中的苏枕月。
像是看到一树月色。
明明是午后烈阳之下,那树月色却皎洁发白,胜过骄阳。
从来白色的花最适合开在光下,无论是阳光还是月光,都会让洁白的花开得灿然生辉。
苏枕月身上的白衣,不是缟素一样的白,也不是凌诀天那样清冷仙逸的白。
里面好像掺杂了别的颜色,以至于这种白色并不纯粹,但是一种温润庄重,孤傲又谦逊的青玉之白。
从没有一个人像苏枕月一样,风度翩翩,江湖气的漫倦肆意,和世家贵族的克己复礼,同时于一人身上体现。
但此刻站在温泅雪门前的苏枕月,像无根之树,像春天开到盛极正在坠落的玉兰花。
玉兰花和月色一样,只能长在高高在树上,离枝落到地上,很快就会渗出瘢瘢血痕,污秽枯萎。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是来做今天的治疗吗?”
苏枕月没有动,他站在暴虐的阳光里,望着站在门内阴影处的温泅雪。
那双乌黑的眼眸纯粹,看着他也像是毫无焦点,像春夜的湖水。
苏枕月望着他,平静:“温先生的医术高明,什么病都能医吗?”
温泅雪:“只是魔毒。”
苏枕月:“那,人心之毒呢?”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什么?”
苏枕月:“只是忽然发现,世间之事并无否极泰来,当你觉得身处谷底,不断坠落的时候,会发现,其实谷底之下还有更深更暗的一口井等着,永无落地之时。深渊之门尚且有底,这口井却没有。”
温泅雪:“井在哪里?谁在井里?”
苏枕月:“我也不知道。”
温泅雪眉眼纯真,懵懂不解,这个人说得话总是很难理解。
苏枕月没有表情:“只是忽然有些羡慕君罔极,做一个遗族也未尝不好,无父无母,孑然一身。纵使身处极暗之地,每走一步都是向上的。有朝一日,还会遇到温先生这样的人。”
温泅雪:“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不是遗族。绝大多数遗族都死在幼年时候,侥幸长大,每走一步也并非向上,还有可能是不断爬上去又反复掉下去。一生都离阳光只是咫尺之间,擦肩而过。那口井,如果你掉进去了,只要你还想爬出来,有无数人会救你。但君罔极如果掉进去了,只能靠他自己,只有我会救他。”
苏枕月望着他,神情放空:“可爬上来了又如何呢?人活在世界上,本质便是习惯孤独的过程,如果是那样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微微一顿。
“胡言乱语,说错了话,先生莫要见怪。你知道的,聪明人偶尔也会说一两句蠢话。只是,先生也说错了,这口井无人能救我。君罔极……很幸运。”
温泅雪看着他:“没有人救你,就自救。”
为什么会觉得君罔极幸运?
君罔极一直都是一个人,如果说孤独,没有人比他更孤独。
如果存在那样的井,君罔极一定是掉进去过的,也许不止一次。
他都是自己救自己的。
哪怕最后一刻,失去神格,被一剑钉穿心脏,也不曾放弃过。
如果说屈辱和污秽,又有谁比他承受的更多呢?
但,世界上只有一个猫猫花。
温泅雪温和语气:“发生了什么吗?”
苏枕月望着他的眸光,有那么一瞬,他好像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今天天气……很好。”
温泅雪抬眼望去:“天界的天气,总是好的。”
凌诀天走来的时候,便听到他们这么说。
说完这句话,苏枕月转身离去。
温泅雪没有说话。
苏枕月路过凌诀天身旁,没有停下,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一路走去天街。
天街之上,万花竟开,且开且落,好生繁华。
苏枕月独自一人,走在白玉琉璃铺就的道路,向万花和白云深处走远。
无数天族驻足望去,眼中不尽的欣赏和赞美。
那清贵公子,风姿如玉,白璧无瑕,不知谁家芝兰玉树。
…
凌诀天收回目光,清冷声音对温泅雪说:“修真界传来消息,苏枕月的祖父苏朝随,刚刚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