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 书院有安排校舍。”
“不必了,家里有人等。”
温泅雪告别药堂的同门,向外走去。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 落日看上去也霞光灿然。
在固定的地方,一个黑色的身影静静等在那里。
远远望去, 像是一柄黑色的刀, 吸走周围所有的光,以至于从他身边经过, 很多人甚至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也垂眸安静,目不斜视, 眼中空无一物。
但, 温泅雪远远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君罔极明明垂着眼, 可是,当温泅雪出现在视野前方的第一瞬间,他好像头上长了眼睛一样, 也第一时间抬眼望去。
隔着层层山阶。
两个人远远看到彼此, 甚至远得都看不见彼此的眼神, 温泅雪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霞光照在地面,照在君罔极的身上, 影子铺呈很远,远到温泅雪的脚下。
就像是, 君罔极的影子搭作一条路, 接温泅雪来到他身边。
温泅雪迎着霞光走到他身边,伸手牵着他的:“回家吧。”
他们的影子在身后,迎着灿然但并不刺眼的夕照, 往回走。
走了两步, 温泅雪想起了什么。
他伸出右手, 掌心的灵力催生出一朵半透明的白色小喇叭花,小喇叭花慢慢变大,变成一朵半透明的小伞,小伞飘到习惯垂着眼眸的君罔极的斜上方,遮挡过滤夕照灿然的光。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笑容浅浅的在眼底:“这样,眼睛就不会刺痛了。”
修真界的光,即便是月光,对遗族而言也过于刺眼。
君罔极没有说过,但温泅雪知道。
君罔极没有说话,只是左手张开,向头顶的小喇叭花输入了一股灵力。
于是,那朵小小的半透明的白色喇叭花,变得大了一倍不止,将温泅雪和君罔极一起罩在伞下。
温泅雪抿唇笑了一下。
他们十指相扣,不紧不慢缓缓走着。
沿途遇到很多人,渐渐又都消失。
遇到阳光洒在溪流和瀑布上,遇到池塘边茂盛的蒹葭在风中摇曳,遇到鸥鹭和人家。
有时说话,有时静默。
就这样,走回了家。
谁也没有想起,还可以瞬移。
春风那样温柔,沿途的夕阳那样美丽,和最重要的人牵着手,为什么要瞬移?
…
直到他们走远,道旁一棵香樟树的阴影下,一阵波动,显露出站在那里的人。
路人被突然站在那里的他吓一跳,他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望着前方远处。
很久以前,凌诀天在仙盟书院上学的时候,温泅雪也曾经来接过他下学。
一个人走在前面,另一个人慢半步,走在身后。
没有说话,没有牵手。
温泅雪的身体不好,所以他们也走得很慢。
十二年过去了,即便修士的记性都很好,凌诀天却一点也想不起来,那天的天气是好还是不好。
就只是记得,一路上都在听身后的脚步声。
怕自己走得太快了,那个人会跟不上。
也怕太慢,太阳落山,夜色微凉,那个人会生病。
一路或快或慢,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呼吸声和脚步声。
凌诀天望着远处,那两个人携手走远的影子。
想来,十二年前的那一天应该也是一个好天气的,和今天一样,甚至更好。
毕竟,那个人受不得热、吹不得风。
但,现在想来,画面竟然只有一片黑暗。
唯余声音。
像是蒙眼行于长夜。
不知道,是可以停下来,等等那个人,一起牵着手走的。
那时候的凌诀天总是很忙,是冷冰冰的冰川冻土。
春天,就这样被他浪费。
……
“今天开心吗?”
乌黑的眼眸在烛光下,像倾倒半江琼浆蜜糖,那张脸上的笑意明明很浅,望着人的时候,眸中的宠溺却像是要漫溢而来。
任何人被这样毫无保留地注视着,都会知道,自己被他所爱。
即便水镜随着主人的心意调整角度,却无论如何调整,他的视线也不曾望向水镜之外的人。
他在看着对面的君罔极。
凌诀天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一下他的脸。
但,手指触到水镜的时候,却像是搅碎了一池涟漪,镜像的画面碎开。
“……今天开心吗?”
“……嗯。”
他们刚刚从流苏岛出来,去仙盟学院的时候,每次凌诀天从学院回来,温泅雪也这么问他。
问他,开不开心。
每一次,凌诀天都只面无表情应一声:“嗯。”
只有孩子才会在意,开不开心这样幼稚的问题。
人长大后,不开心是常态,纵使他说不开心,温泅雪又能如何?
在修真界,从每一次战斗中胜出,活下来,变得更强,杀死拦在路上的一切敌人和仇人,须得竭尽全力拼尽一切。
谁还会考虑,心情?在意开心还是不开心?
在凌诀天的一生里,从未有过开心与否。
在凌诀天的一生里,却也只有温泅雪一个人,会问他开不开心。
温泅雪就是这样,和那双乌黑的眼眸一样。
有时候清澈难懂,像夜晚迷路时遇到一片幽静神秘的湖;
有时候纯真内敛,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时过境迁,这一世听到,却是温泅雪问别人开不开心。
凌诀天心头忽然滞涩了一下。
那种感觉说不出来,像是南柯一梦,发现剑生锈了。
像是,小时候属于他的每天都会得到的糖果,因为他没有说过喜欢。
所以,被人以为不喜欢,于是拿去分给了别的小孩。
但,温泅雪不是糖果。
……
溶溶烛火之下。
温泅雪一只手托着侧脸,含笑静静望着桌子对面的君罔极:“今天开心吗?”
君罔极没有表情,淡漠瞳眸望着温泅雪,像无波无澜的海面,像海边的礁岩,寂静毫无生机。
像世界上最危险也最温顺的猛兽,看着主人。
“不开心。”
温泅雪托着侧脸,听到他诚实坦然的回答,唇角微抿又笑了一下。
眼里漫溢的宠溺加深一点,轻声问他:“为什么?”
君罔极没有笑,他从来不会笑,只有寂静,开心和不开心表情是一样的:“因为,并没有一起入学,你不在,没有跟我一起。”
在云麓镇的时候,温泅雪明明说得是,到了问道书院,一起上学。
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
书院的弟子分为两类,一类是医修,一类是其他修士。
而其他修士,并不以所修是咒、符、法、阵、剑、器等作为分类,而是夫子制。
选择哪位夫子,便跟随那位夫子门下主修,而书院其他夫子的课,亦可同时兼修兼学。
除了药堂,其他学子上课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但,温泅雪恰恰就在药堂。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的眼睛:“在云麓镇的时候也和现在一样,白天你出门练刀,我在家里种药材,给人看病。到了晚上,太阳落山前你就回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这里也是一样的。”
君罔极敛眸,眼底淡漠,低声:“不一样。在家,我知道你在,心很安全。在书院,我不知道。”
家里有那只魔枭盯着。
家里有院子周围他布置的结界。
任何风吹草动,君罔极都一清二楚,随时都可以瞬移出现在温泅雪身边。
但,书院不是这样的。
只靠魔枭不够。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眼神认真清澈:“那明天我带你去药堂看一看,这样你就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了。这样,会开心一点吗?”
君罔极:“嗯。”
他还是淡漠,没有表情的样子,开心和不开心没有任何分别。
但温泅雪能看出来。
那浅灰色的眼睛,清澈的程度,即便是一模一样的淡漠,心情不同也略微不同的。
连脸上没有表情的寂静也是。
君罔极看着温泅雪,低声,像被顺了毛的大猫,发出轻柔的咕噜:“你今天,心情好吗?”
温泅雪抿唇,望着他,坦诚:“有一点不好。”
君罔极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温泅雪身边。
温泅雪仰头看着他。
他站在那里,俯身看着温泅雪,这个站位和白天那个卓师兄有些像。
但是,君罔极没有丝毫侵略性。
尽管他身型高挑挺拔,他比那个人还高要瘦削一些,像一柄刀。
烛光的阴影打在他身上,无论是体型还是脸上的棱角,都比那个人更锐利,薄薄的肌理覆盖的骨骼每一寸都蓄满了力量,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雪豹,叫人倍感危险压迫。
可是,那张苍白俊美、棱角锐利,没有表情的脸,眼神寂静俯视着温泅雪,低头俯身压下来的时候。
温泅雪却只觉得安心。
君罔极的没有表情,并不是冷冰冰的,那张脸再棱角锐利,也不是冷峻,不是高冷,不是孤寒,只是寂静。
是,清澈的少年。
被他俯身拥抱,侧脸相贴。
就像是,被一朵猫猫花拥在怀里。
被初夏清晨的风,被春天山野的泉水,被秋天午后晴空的云,被冬夜窗外清冽的星空,俯身拥抱。
温泅雪也张开手,在他拥抱自己之前,先一步拥抱了他。
君罔极轻声:“现在,心情有好一点吗?”
温泅雪教过他,不开心的时候,被这样拥抱贴贴,会好。
这是君罔极第一次用,觉得,这个姿势抱得不够紧。
温泅雪闭上眼睛,微笑:“嗯。”
他们维持着拥抱,脸颊相贴的姿势,安静不动。
君罔极低声:“为什么,心情不好?”
温泅雪睁开眼睛:“因为,想到你不开心,所以我也不开心。现在,你心情好了吗?”
君罔极:“嗯。”
温泅雪很轻地弯了弯眼睛:“那我也,好了。”
他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许久。
温泅雪结束了这个拥抱。
他双手揽着君罔极的脖子,在分开一点的时候,靠近,亲了亲君罔极的脸。
君罔极垂眸,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望着他,矜持温顺,又内敛:“确定,不亲回来吗?”
君罔极淡漠:“等我打赢,就可以了。”
那就是,现在不可以。
温泅雪眉睫微敛,抿唇。
他没有说话,只是靠过去,枕在君罔极的肩上,揽着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君罔极感觉到,他闭上眼睛时候睫毛轻轻刷过皮肤的触感。
呼吸,微顿了一下。
君罔极认真:“但你可以亲。”
饲养者任何时候都可以亲他的兽。
如果,他会因此高兴的话。
温泅雪轻声叹息,温柔:“笨蛋、傻瓜。”
……
……
凌诀天面无表情碎掉眼前的水镜。
眉眼神情凌厉,孤傲阴鸷,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剑。
“最好是这样!”
如果君罔极真的如他所言,一辈子也别想亲那个人。
毕竟,神骨全都在凌诀天这里。
这一世,君罔极不可能赢他。
可,纵使如此,凌诀天的心情仍旧不好。
从不知道,从未设想,原来在温泅雪问他开不开心的时候,诚实的回答,会有另一种可能。
温泅雪没有教过他。
重来一次。
温泅雪教了另一个人。
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