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常理都觉得, 神之灵知是理性无法理解的神圣知识”
多托雷如此说过,也如此见证过。
无论他走到哪里,所闻所见, 皆是如此。
但是多托雷始终不以为意。
他认同那个少年求学时期的自我, 也同样接受现在的自己, 当年的行为和判断如今看来也许稍显稚嫩青涩,可那同样也是奠基未来自我的第一步;学者对智慧的狂热从来不曾改变,只要给他足够的自由和支持,亲手创造出比肩神明的超越者也并非不可——
被驱逐的疯子向着天空伸出手,在仿佛无穷无尽的探索之路上, 他开始给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一切尽在掌握。
不出所料,理当如此。
多托雷站在“最后的成品”面前, 比起教令院其他人的狂喜和欢呼, 他的神色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不,这其实并不是真正成功的作品。
散兵在他的引导下似乎是超越了作为人偶的自己,博士却很清楚,“自己”却未曾超越真正的“自己”。
仍有上限。
仍非不灭。
“你看起来并不多么满意现在的成果,多托雷。”
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的人偶看起来心情格外的轻松舒畅,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比而言格外渺小的多托雷,就连声音都是不掩愉悦的矜贵傲慢。
“成果?满足?”
多托雷抚摸下颌,却是摇了摇头, 没有丝毫迟疑地否认了散兵的话:“不不不……这种级别的答案还不足以让我认可这就是最完美的作品, 你很好,斯卡拉姆齐, 我从不否认这一点……但你的极限大概也就仅此为止, 特别是在出现了另外一个对比以后, 哪怕是已经拥有了神之心的你, 我也要觉得‘不过如此而已’了。”
散兵轻轻一挑眉,意外的只是没有和过去一样冷嘲热讽。
“真有意思,你居然还在念念不忘?”他嗤笑起来:“她如今回到了须弥,毁掉了所有的种子,再也不能作为你的玩具任你摆弄……除此之外呢?她在外面弄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如既往地不长记性,似乎连自己最初怎么从须弥离开的原因都忘记了,”散兵的目光有些放空,最后却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啧了一声。
“她和那些人类在教令院弄了不小的动静,但是这些和你我都没有什么关系吧?”
多托雷抬头看着他,他明明是仰视,隔着面具的目光却有些高高在上的悲悯。
“你不懂?哦……不对,应该说,你不理解,也没有发现。”
散兵面色一沉,看着这个讨厌至极的男人又开始自顾自地说一些意思含糊不清的话,“你知道么,斯卡拉姆齐——人的大脑和理性都是有承载的极限的,而这个范围其实在这片大地上并不仅限于人类,神也一样。”
“如果我们站在人类的视角上,我们会把这种情况简单的理解为:‘遗忘’。”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提醒你而已,斯卡拉姆齐。”
多托雷的声音多了些意味深长的笑意:“你应该记得她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主动利用磨损来保证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和绝对的理性——她忘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很习惯以人类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你也很习惯她记不住绝大部分的事情,可说到底她并不是人类,所能承载的极限自然也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浅薄……”
散兵的声音倏然一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着急呀,第六席。”
多托雷的声音仍然显得如此的轻松又惬意,他甚至开始饶有兴趣打量起眼前的一切。
如此精致,如此完美,如此令人惊喜。
“……我要说的是,那颗星星从很久以前,就有着自己另外一种记录事情的方式方法。”
“你应该还记得吧?你应该记得的……她小时候就很喜欢说一些很奇怪但很有意思的话,大概就像是小孩子和兰那罗之间的对话,我曾经也在很长一段时间以为那是她为了对抗精神磨损而产生的某种有趣的幻觉,直到后来,我发现并非如此。”
对她而言,那些话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比兰那罗这种须弥常见的“幻想存在”更加真实的东西,无数次的磨损,无数次的毁灭,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仍然清晰明朗,她的自我逻辑从未混乱过,仿佛有一个更加庞大稳定的知识体系支撑着她的意志不会因为无法逻辑自洽而彻底崩溃。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多托雷把这理解为她不愿意搭理自己的时候想方设法的自娱自乐……但渐渐地,他发现,似乎不是这样。
除此之外,她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独立于星轨之下的真实。
“如果我把斯黛拉的意识形容为一座巨大的城堡,那么她已经亲手毁掉了这座城堡内部所有多余的东西,她利用只有自己能理解的那些知识构建出全新且完整的框架,足够强韧,也足够庞大——这框架甚至能容忍千百次的磨损带来的毁灭和疼痛……”
如今,她利用自己的血肉和意志,把这个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小小城堡”扩大成了整个提瓦特都无可比拟的巨大宫殿——信息?情报网?战场利器?国与国之间谈判的筹码?
太轻浮了,太小看了。
与她相伴数百年的斯卡拉姆齐还是不够了解她。
作为她忠诚对象的小吉祥草王也不够了解她。
提瓦特的星空是虚假的。
这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真正的天才才能理解的一句话,如今,他得以亲眼目睹一片真实星空的诞生,独立与虚假之天之外的真正映照记录一切命运的耀眼极星。
——这是连多托雷也未曾预想的结果。
而最令他惊喜的是,她仍能成长,她仍然不存上限。
只要自己还活着……只要自己这个威胁仍然可以站在她的面前,那颗星星就会拼了命不计一切代价的强化自我,带给他一次又一次的惊喜和不可预期的满足。
多托雷能预测斯卡拉姆齐的每一步行动,能提前准备好每一个看似意外的结局,作为实验者,在试验完成的一刻他就已经能够预测到之后的未来……但是她不一样。
多好啊,她一直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斯卡拉姆齐听不懂他的话,这没关系。
他本来也不是要和他说这些的。
“而且你之前说的话,我在想……说不定我真的在因此不满也说不定。”
散兵绞紧眉头,露出不悦之色:“你什么意思。”
“——‘她的意志流淌在你的血肉之中’,这句话,如今想想,稍微花点功夫来嫉妒你也不是什么坏事情。”
散兵脸上最后的笑容消失了。
他声音沉沉,冷得像是锐利的浮冰。
“……你在说什么鬼话?”
“还不理解么?对于学者来说,探索欲是能够逼疯一切理性的疯狂……如果我能像你一样把她的意志融入我的血肉,那么我说不定还能通过这种方法,提前预测到更多的惊喜——”
第二席的脸上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多托雷忽然抬起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比清醒的注意到自己仍存于一个梦中。”
散兵脸色倏然一变——!!!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多托雷对这个无聊的问题表现得兴趣缺缺:“大概是我们开始谈话之前?……她主要的心思现在都在对付你,我只是个随手拎进来尝试看看能不能观测的对象,看破就看破了,反正只是消磨时间顺便满足她一贯的坏脾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散兵刚刚还想说点什么,只是还不等他抬起手脚做出抵抗,就只见周围工坊塌陷,万物失色,新生的神明在下一瞬已经失力坠入无光的梦境深渊被下一个轮回的梦境包裹住了全部的意识,在最后的一刹那间,他只来得及看见多托雷那张无甚兴趣俯视他坠落的脸。
“她如今可是须弥的本身,在小吉祥草王的默许之下,对梦境的掌控能力几乎可以说是仅次于真正的梦境之主——”
多托雷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意。
“……你连自己什么时候来到这里与我说话,都没有发现吗?”
这是他们第几次踏入梦境的循环了?
几十次,还是几百次?
多托雷不太清楚,也懒得去思考这种无聊的小事。
如果这点事情就能让她高兴起来,那么他也不介意让她测试出如今这个“自己”的极限——
反正斯卡拉姆齐已经无所谓了,她会留着他,无论是为了须弥还是谁,毕竟梦境之中无数次悄无声息地完美绞杀远远比不过现实世界中一次声势浩大的华丽落幕;神明最忠诚的眷属总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让神明重新踏入须弥人的视野范围内,至于他自己……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报酬。
……做了个很不错的梦呢。
多托雷想着。
***
梦境之外的世界他没有看见自己真正期待的对象——没关系,这也是意料之中。
于是多托雷来到了小吉祥草王的面前。
除了一些必要的问题和交涉内容之外,多托雷在和草神交易的最后忽然停了下来,他盯着小吉祥草王,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忽然轻笑一声。
之前的话,也许不行……
但是现在的小吉祥草王,说不定可以答应?
——当然了,这个要求也许不太符合他执行官的立场,但是即使如此学者仍然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思考的迟疑,仿佛提出这个设想对他来说当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你刚刚的条件,我可以全部答应。”多托雷慢条斯理地说道:“就连我许诺的东西也可以告诉你,一切前提不变。”
纳西妲并没有因此感觉松了一口气,面对狡猾的对手,他愿意支付的代价越高昂,往往代表了他要所求的东西也会更多。
“……开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你想做什么?”
“——很简单。”
多托雷俯下身子,露出一抹极浅的笑弧。
“我仍然不会取走你的神之心,我也可以抹除掉我所有的切片,我还可以保证只要我仍是至冬的执行官,那么我就不会对须弥出手,作为代价……”
“——你把斯黛拉让给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