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 没想过挣扎。
但咱就是说,稍微动一动,无论是手臂还是腿, 哪怕只是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被毫不犹豫地直接摁回去。先生的手掌位置很刁钻, 不算太过冒犯或者说直接就勒得人喘不过气, 但是正巧卡在习惯的施力点和关节处, 所以无论是怎么动都会在第一时间就被察觉,这就非常难搞了。
……真的非常生气啊。
我动了几下,感觉手指力度明显收得更紧了, 于是一下子就连动都不敢动, 老老实实把脸埋在掌心——只要我看不见,那么危险就不存在。
钟离先生倒是一贯八风不动稳如磐石的沉稳姿态, 先前那一眼中隐含的冰冷不满似乎也只是我恍惚之间的错觉。我试探着挣扎几下都没有结果, 其实按着我对钟离先生的了解, 如果我现在真的无理取闹从他手臂里跳下去他大概率也不会拦着——分明是比任何人都温文守礼的好脾气, 能亲自伸手抱着就是为了避免我不乱跑, 某种程度上已经说明他的忍耐差不多也快到头了。
但是即使如此, 我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钟离先生, 夜兰小姐他们还在洞底没出来……”
钟离语气平静,无波无澜:“小友不是已经施下咒法催动地脉之力作为牵引了么?都并非凡俗之人, 又有山鬼灵发作为牵引,与上方女萝藤彼此共鸣很快就能出来。”
哦呼,完蛋。
“说来,小友的成长还真是迅速——”钟离平铺直叙的继续说着, 分明还是我最熟悉的那副语气口吻, 却听得我浑身上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在璃月三千余年, 而哪怕算上与若陀龙王关系最为密切的那段时间里, 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山鬼一族居然还有驱使地脉之力的能力。”
“您也不能这么说……”我干巴巴的试图狡辩:“龙王大人不是也会嘛……”
“……”
我听见一声缓慢压抑的长叹,钟离深吸一口气,然后沉声反问道:“你知道若陀龙王是如何可以催动地脉之力的么?”
我:“……”
我现在想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来得及么。
好在钟离先生也没有继续和我在这里聊下去的想法,但是他也没有放我下来的打算,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任由先生直接就带去了璃月港——不幸中的万幸,他没有直接在大街上走,要不然的话我第二天就敢跳绝云间以死明志。
没有直接去伏龙树那边,我本来还以为钟离先生会带我去岩上茶室或是哪里,但是他目标明确,直接带着我去璃月港的玉京台找到了一位鬓发银白面容和蔼的老人家——老人慈眉善目气质端和,她看了一眼钟离,又看了看还没有被允许放下来自己走的我,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小姑娘叫我一声萍姥姥就行了。”
我:“……萍姥姥好。”但是咱就是说,是不是该先吐槽一下我这个造型?
“无妨无妨,”老人家笑眯眯的摆摆手,示意钟离先生和她一同进屋,“山鬼一族最后的小姑娘,你瞧我应当是面生的,我看你可是熟得很呢……这么多年后,老婆子还能在璃月吃到女萝果,可不就是多亏了你?”
老人说完后又很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钟离先生终于把我放了下来,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按住了我的肩膀,也跟着阻止了我试图起身的打算:“只是女萝果没过多久就又再度凋零了,可真是可惜的很。”
“……”
我好像,想起来自己当时换身体的时候一不小心忘了什么了呢。
“麻烦您帮忙检查一下她的身体。”
钟离语气温和,倒是比和我之前说话的时候多了些温度,萍姥姥失笑,却又对着钟离摇摇头:“说得这么客气,我倒是才要说,多少年没见过您这副样子了?……好啦好啦,小姑娘胆子小,这年纪的孩子正是娇气爱胡闹的时候呢,您快出去等着吧,可别吓到人家。”
萍姥姥哄走了钟离,回头看着我的时候,我反射性正襟危坐,乖乖等着她的下一步吩咐。
老人垂着眉看着我,好一会才叹息一声,无奈道:“小姑娘,女萝果的事情姑且不谈,眼下帝君不在,单单对着我这个老婆子,你是否愿意解释一下:为何你体内的混血血脉忽然成为了毫无瑕疵的山鬼纯血?”
我:“……”
好问题,但是建议直接问多托雷那个完美癖比较好。
比起提问,萍姥姥似乎更像只是在提醒。
“脱胎换骨,换血重生。”她一边絮絮叨叨的一边伸手轻轻扯过我的手臂,已然如枯木般苍老的面容上有种太过压抑的悲悯之色:“这八个字说得容易,但哪里真的那么容易就能做到。”
在璃月的这片土地上,故人的痕迹已经越来越少,能与那一位并肩而行的存在也越来越少……磨损带来的疼痛远远不止自身的力量,精神,心智,哪怕是磐石也会被迫留下疼痛的刻痕。
“但是活过来就是好事情呀。”
老人家轻轻说道,似有几分安抚之意,只是当她的手掠过我的颈侧时,却是微微一僵。
——片刻之后,萍姥姥走出了房间。
钟离就在不远处等候,他眉眼之间的沉色并未彻底散去,老人沉思片刻,还是直接坦言相告:“您信得过我这个老婆子,愿意让我来照顾看看这小山鬼,照理来说,我应该不做隐瞒才是。”
“有话但说无妨。”
钟离的语气并无多少变化:“那孩子之前体内身负死域污染,如今我却查探不到一丝一毫的气息,先前在层岩巨渊之下更是贸然动用了地脉之力……如此种种,毕竟男女有别,我不方便直接检查,有劳你了。”
“那我就先说好消息了,”萍姥姥笑了笑,脸上却没有多少轻松之色:“好消息是,小姑娘血脉纯净,体内毫无杂质,不要说什么污染了,就连混血常见的那些情况她都没有——老实说,如此纯粹的纯血山鬼,哪怕是我也有千年不曾见过了吧。”
钟离眸色一沉,不曾言语。
神之眼熄灭,女萝果凋零,种种时间都证明她当时的确应该是彻底死去绝无半点生还余地,忽然重新出现在层岩巨渊已经是相当匪夷所思的事情,与之相对比,似乎变成纯血并摆脱了污染的困扰都算不得什么;
而从她的反应来看,她自己应该也清楚……这个过程大概也没有什么让人欣慰欢喜的内容。
“是个好孩子呢。”萍姥姥唏嘘道。
她当然是个好孩子。
钟离想着。
那是个……很习惯为他人思考的好孩子。
所以在自己曾经和她表现出想要退居幕后的时候,她才什么也没有说。
——明明应该当时是她最后求救的机会了,但是却被她自己亲手捏死。
是能猜到的吧……那么聪明的孩子,连任性都不会的孩子。
至冬不曾掩饰的手段,即将到来的“岩王帝君之死”,完全可以预测的璃月的人心动荡,与这些相对比,她那一点小小的苦恼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要帮她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而她自身的价值又太少,经过对比后,太自然地就把自己放在不被选择的末位。
……而所有人甚至都不能说她的判断是错误的。
对于愚人众来说无足轻重,对于璃月来说不值得因此为至冬翻脸,而对于自己来说,即使拥有山鬼一族的血脉,说到底也不过是巧合之下自己回来的故人之子;比不过璃月在摩拉克斯心中的价值,似乎也不值得为了这么个甚至只能称得上关系融洽的小辈就推迟岩王帝君早已决定好的计划。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似乎除了血脉以外,和这片土地当真就没剩下多少真正的牵扯。
斯黛拉·雪奈茨芙娜——她就连名字都和璃月毫无关系。
她现在回来了。
但不是受了委屈后为了寻找亲人和血脉的庇护回来的。
钟离亦是不曾料想,女士的话竟是在某种意义上一语成谶。
……她尊敬他们,却没有信任他们。
她去了层岩巨渊,她清楚自己的变化,她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被搜查到的方向——如果不是自己正巧就在附近,怕不是真的就会被那和女萝藤一般的气息彻底糊弄过去;她去层岩巨渊的原因摆明了就是和这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更是在简单准备好后续工作后就要直接离开……但是要说那孩子不在乎璃月的这些人吗?
——不是的。
她当然在乎,要不然不会在被自己发现后怕成那个样子,像是背着人不小心做错事的孩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引来长辈的第二轮发怒。
这反应有错吗?
没有错。
只是不该属于她。
……哪怕到了现在,她也从始至终当真就没有想过自己也是可以被救的那一个。
钟离至少知道,真正备受宠爱的孩子,在受了委屈后的第一反应不该是担心别人要不要生气,而是生气别人为什么没有来帮自己。
所以,哪怕可能是被人脱胎换骨换血再生才能回来,哪怕她终于可以重新回到璃月的这片土地上,哪怕对着发怒的自己,她也没有先一步开口说一句“先生,我好疼”好让自己先一步心软。
……那难道真的就不会疼么。
钟离缓缓垂眼,看着萍姥姥太过冷静的面色,没有说话。
如果这也能叫做好消息的话——
“坏消息是什么?”
“坏消息是,您找错人了。”萍姥姥的目光扫过那边的紧闭的房门,轻声说道:“若要解决她身上的问题,您不该找我检查,该找留云借风真君才对。”
钟离蹙眉:“留云借风真君所擅长的乃是——”
“仙家机关之术。”
萍姥姥神色平静的点点头,应和道,“您不必担心,这点小事老婆子还是清楚得很,所以才说您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