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抚摸的位置, 是那双如深海般幽蓝静谧的眼。
这是最完美的身体,也是最成功的容器,耗费无数心血和经历才在主意识不存在的前提下培养出如此珍贵的成品……只是当多托雷停下机械的运转,正准备迎接自己的心血之作在自己的手中重获新生, 却意外听见了来自内部管路细碎的碎裂声。
多托雷停下了转身的动作, 定定的看着她。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 仿佛睁开与自己对视的那一瞬间只是自己过分期待后短暂的幻觉——她再度紧闭双眼,苍白的面容神色温顺又安宁, 带着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平静, 一如这具身体在这里沉睡度过的无数个日夜, 唯有在水中仍在不安飘荡的长发证明她刚刚存在过瞬间的惊愕与挣扎。
无论看多少次, 多托雷都很想感慨:清醒的时候, 她几乎从来都不会对自己露出这样乖巧的表情。
从最初的惊恐变成恐惧的憎恶,又渐渐变成后来习以为常的冷漠平静,令人惊奇的是那双眼睛始终未曾失去过真正的光亮,像是被冬日的极光所装点的夜幕,每次以为光已经从她的眼中消失的时候,疯狂的学者总能在之后的测试里惊喜的发现:那不过是一种沉淀到了极致的蓝, 她不曾改变——唯独这颗从智慧之神的梦境里落入自己手中的星星,自始至终不曾真正的黯淡。
学者沉迷于一场不存在上限永不停歇的漫长实验,他从中得到了过量的乐趣和好奇心, 为此,他同样愿意为此付出时间与心血的代价,没有关系, 这是必要的准备, 在这场至关重要的实验中, 无论是等待还是忍耐都是绝对不能省略的步骤。
只是现在, 实验的准备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用作连接呼吸和输送养分的管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毁损,多托雷若有所思,他伸手去触碰那些散发出诡谲黑雾的机械,指尖却传来了陌生的刺痛感。
他摩挲一下自己被污染灼伤的手指,不觉奇怪。
稻妻神樱树的瘴毒本就是地脉流淌出来的污染,将与瘴毒同化后的种子强制与地脉共鸣,借此让那片土地以为种子之中封存的意识是刻印在地脉之上的灵魂,以此来对抗异域梦境的权能……很聪明的做法。
斯卡拉姆齐的私心他早已知晓,也知道他曾经做过的那些小动作……只是这种程度的伎俩,根本改变不了任何结局。
在这里,细微的惊动也足以引发最高规模的警告,门外传来慌张的脚步声,“请问出了什么事情吗!?”
多托雷的目光放在桌上最近一组数据报告上,头也不抬。
“没有。”
“可、可是……”
堵在门外的有教令院的学者和来自于愚人众的人,声音紧张却也难掩贪婪的好奇,他们负责了双方合作的大部分“项目”,就连规格最大最关键的那一场“实验”也有幸得以亲眼目睹其最关键的部分从人类手中诞生的过程——唯独这里,除了最初建立的时候被允许来检查机械,在此之后甚至连进门的资格也没有。
谁能不好奇呢?
谁能不想看看呢?
对与那个愚人众的疯子来说,让教令院最傲慢的学者也不得不咬牙承认的天才来说,被他如此精心保管着的、机密程度甚至远在“亲手造神”之上的秘密——
可过往那些毫不留情的血腥的教训,却让他们一边在门外的警戒线外徘徊不定,一边又偏偏舍不得就这样离去。
直到他们听到了第二次压低声音略显不耐的警告。
“滚出去。”
可、可是,教令院的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问道:“可是虚空出现了新的问题,您当真不打算出来看一眼吗?”
虚空?
多托雷终于放下了手边最后的检查,他出门的时候无数人试图越过他的身影去看开门一瞬间时实验室内部的秘密,只是那里看不见任何的光与存在的造物,只有一片令人胆寒仿佛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怖黑暗。
所有人心神惶惶,终于不敢再看。
愚人众的第二席连多看这群人一眼的心思也没有,他的脚步飞快没有叫上任何人跟着,目的地很明确,净善宫。
他有预感,这一次说不定能与须弥年幼的神明进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
有几名学者候在净善宫的门前,见他来了,匆匆忙忙的就开始报告:“虚空这一次的问题比之前还要严重,大贤者那里已经开始找人调试了……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小吉祥草王封闭了自我的意识,可怎么会出现第二次,大贤者希望您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有空追着我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不如先去动动脑子想想你们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多托雷扔下这样一句话就直接走进了净善宫,果不其然,被囚禁的神明神色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的到来。
小吉祥草王摆明不愿意先一步开口说话,这没关系,他不介意先开口打破僵滞的气氛,感慨一个刚刚发现的事实:“你刚刚做出了一个很聪明却也很让人伤心的决定。”
幼小的神明眼神冷淡,对疯狂的学者故作惋惜的嘲讽无动于衷,继续保持着压抑的沉默。
多托雷对此不以为意。
“是因为你发现了吗?”
这一次,小吉祥草王的目光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但仍然不发一言。
“她迟早会回到这里……不是这些种子的牵引、不是因为我所创造的这具最完美的身体,更不是由于这里是她曾经成长的土地对她有着本能的吸引力——而是因为‘神明的视线’,是我能找到她最快的方法。”
神明终于缓缓开口,声音稚嫩而冰冷。
“你不会再找到她的。”
多托雷闻言轻笑,神色是意外的从容。
“当然。”
他笑起来。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某位神明封闭了自己最后一缕注视外界的意识……所以我才要说这是个‘很聪明却也很让人伤心’的决定。”
“——她会在不久之后发现一个无比残忍的事实:‘神明终于不再看着她了’。”
“怎么,”多托雷压低声音,不紧不慢地问道:“都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当真不打算继续坚持下去吗?……令人惋惜,她那么喜欢你,如此一来,我都要忍不住替她感到难过了。”
纳西妲思考着,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
“你是个很聪明的学者,愚人众的‘博士’。”
多托雷意味深长地一挑眉:“来自智慧之神的夸奖,令人深感欣慰。”
“——我知道你能在虚空之中抓住我的意识,所以我也相信你会在梦境的碎片之中找到那颗属于我的星星。”
博士没有否认她的判断:“在你彻底封闭自己之前,这件事我的确可以做到——如此说来,你倒算是间接阻止了我的一场实验,除了稻妻神樱树的瘴毒,你突兀切断了最后的视线与梦境的连接,才是让这场实验失败的关键。”
“为什么。”
纳西妲忽然反问道。
“你通过虚空来捕捉我的意识,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已经知道了;可在这件事上,哪怕教令院最愚笨的学者都能为你提供一点微末的帮助,唯独她不能给你任何助力,这不该是一个学者会做的事情。
愚人众的博士,你在须弥的土地上耗费如此巨大的心血和精力,难道就只是为了一场注定没有结局的实验吗?”
多托雷溢出一声轻缓的嗤笑,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且不先说这是毫不相关的两码事,智慧之神居然也会在没有任何凭证的前提下就如此武断的提前评价一场实验的结果,真是让人遗憾。”
“因为只有这件事情,我所说的都是既定的事实。”
纳西妲回答道。
“你永远无法夺走属于我的星星。”
这一次,多托雷安静了好久,才轻笑出声。
“……是么。”
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愉悦,纳西妲抿紧嘴角,听着愚人众的第二席不紧不慢地再度开口:
“你很清楚她的执念,我亦是如此,姑且我们先排除掉最让人悲痛的一种可能:她认为自己已经被神明抛弃,从此选择彻底放弃自己,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再也找不回真正的星星。”
在他慢条斯理地描述中,幼小神明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开始变得紧张又不安,疯狂的学者始终挂在唇角的笑意在渐渐扩大,他抬高了自己的声音,继续说道:“而另外的一种可能,是她在已经确定我在须弥之后,推测出智慧之神如今已经在我的掌控之下,你既然可以预测‘既定的事实’,不妨直接想想,你所珍爱的那颗星星……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纳西妲瞪大眼睛,哽住了喉咙。
“被教令院掌控的小吉祥草王费尽力气才保住的神之眷属、就连大贤者也不知晓的珍贵存在……这一次她会不会不惜毁掉自己如今的身体重新来到我的身边,就只是为了拯救她的神明?”
她很清楚。
他也很清楚。
“你是选择继续拒绝她,拒绝你的星星,在经历了漫长五百年后终于可以与你再度重逢的可能?”
“还是说——”
多托雷拉长尾音,慢条斯理地补上了第二种令人窒息的可能。
“接纳她,理解她,拥抱她,在梦境之中与她真正重逢,让她的意志回到这具最为完美的身体之中,也就是……回到我的身边来?”
多托雷没有听见声音,但他也不觉得自己能这么快就得到一个理想中的答案。
但是,没有关系。
“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能得到彼此想要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