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灼立在风中, 衣袍猎猎,伸手握住了剑柄。
剑出鞘, 甚是锋锐, 甚是明亮。
侍从抬起手臂挡在太子妃面前,裴氏后退一步,双手拢在袖中:“燕王, 本宫年长你数岁, 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圣上厌恶崔家, 让你离京, 今日一事若是传到陛下的耳中, 只会让陛下更加不喜。”
谢灼轻笑道:“那太子妃便去告诉他好了。我已经被他遣去北地,陛下若还不肯放过,无非是要我一条命罢了,他是我的父皇,我给他便是了,还有何惧怕的?”
如此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在场人听了,无不面色惊变。
裴氏被谢灼驳斥, 脸色微微难看, 目光落在谢灼横挡在危吟眉身前那条手臂上:“看燕王这样子, 像是要带本宫的外甥女走了?”
谢灼正要开口, 身边突然伸出一只手, 捏了捏他的掌心。
他侧过脸颊, 入目就是危吟眉关切的眼神。
掌心传来她轻柔的力量, 她告诉他, 她愿意站在他这一边, 与他一同离开。
谢灼反握住了她的手。
门口传来喧闹声,裴家人从府中走了出来。
裴丞相大步流星走出来,注视着危吟眉,冷声道:“眉儿,你立在那里做甚,还不快回来?”
谢灼感觉身边人往他身后躲了躲,安慰道:“别害怕。”
裴丞相目光渐渐变冷,对危母使了个眼色。
危母面色为难,面对裴丞相冷肃逼人的目光,只能走出来朝着危吟眉招手:“眉眉,你姨母来府上了,你还不来拜见?”
危吟眉摇了摇头,不愿过去。
危母面色发白:“眉眉,燕王即将离京,你别耽误了燕王启程的时辰。”
她朝着谢灼做了个礼:“小女任性,今日冲撞了燕王殿下,还请燕王不要怪罪。”
谢灼回道:“没有。”
“阿娘,”危吟眉与他同时开口,“我想和燕王一起去北地。”
此言一落,四下一片倒吸冷气声,目光皆凝滞在危吟眉身上。
她松开他的袖口,朝着裴家众人走去,身影单薄在雪地里跪下:“孩儿不孝,不能承恩于母亲膝下,请母亲成全,女儿愿与燕王殿下一同去北地。”
危母闭了闭眼,满眼心疼,上前扶她起来,“眉眉,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危吟眉抬起头,再次道:“女儿愿意与燕王一同去北地。”
朱雀街上住的可不止裴家,众目睽睽之下闹出这样一桩事,简直想让外人不知道都难。裴家人顿觉脸上无光。
太子妃袖口掩着唇,眼中如淬了寒冰,冷冷望着危吟眉。
裴丞相面色肃穆,命令仆从将她带走。
仆从们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不顾她的反抗,拽着她入府。
谢灼上前一步拦住。
裴丞相冷声道:“燕王与她从未有过婚约,她是下官的外甥女,下官管教她乃是处理家务事,燕王没资格插手管吧?”
谢灼睨他一眼,对身侧随从道:“你入宫去,即刻觐见圣上,向他求一道赐婚的旨意,说我要娶危家的小姐!”
这话若一击重锤砸在众人耳际。
随从一惊,裴家众人也震住——
谢灼竟让随从入宫去请圣旨。
昔日燕王何其受天子喜爱,众人是有目共睹。甚至崔家的事发,裴家起初还担心天子宠爱燕王,不会将此事波及到燕王身上,最后天子的诏书下来,众人对天子的处置是既诧异又唏嘘不已。
而这一道旨意,圣上会答应吗?
裴丞相对此自是不能多说什么,望向身后的裴氏:“太子妃,天冷了,进府吧。”
太子妃颇有深意地看危吟眉一眼,手搭在裴丞相的手臂上,“走吧。”
宫人簇拥着太子妃走进裴家,皇太孙谢启落后几步,朝危吟眉看了一眼,眉心微微皱起又松开。
谢灼扶着危吟眉,抬起袖子擦去她脸上的雪花,“那些婢女弄疼了你吗?”
“没有。”危吟眉仰头,面容被晶莹雪花衬得更加澄澈。
她心知肚明,事情闹成这样已经不能轻易收场。裴家素来体面,哪里还能让危吟眉再入宫侍奉皇太孙,为了名声,自己怕恨不得她当作枚弃子给丢了。
午时,将危吟眉赐婚给燕王的圣旨便送到了裴府。
危母坐在厢房中,小心翼翼抚摸着圣旨,手背拭去眼角的细泪。
危吟眉朝着母亲叩首跪拜,“女儿不孝,此后不能再孝敬母亲,还望母亲保重。”
危母摇摇头,拉她入怀,拿手绢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天家的旨意不能更改。阿娘知晓你喜欢他,左右去北地不会比你入宫更差了,宫中人心险恶,比北地的风霜更摧残人。你若入宫去,阿娘只会成为你在宫外的累赘,被裴家拿来挟制你,你便随谢灼走吧。”
她泣不成声:“只是不知你我母女此生还能不能再相见。”
危吟眉扑入阿娘怀里,“会的。”
危月立在她们身侧擦泪:“阿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母亲的。”
危吟眉与阿娘与弟弟依依不舍做了最后的告别,之后走出了裴家的大门。
宦官迎上来笑道:“圣上仁慈,体恤燕王与王妃新婚,特地遣了五百官兵护送您二人去北地。”
马车边立着一队官兵,身穿雪亮盔甲,井然有序,已等候她多时。
危吟眉点点头,在宦官的搀扶下走上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向北走,出了京城不久,四周的景象便从繁华的街市变为了茫茫的山岭。
危吟眉坐在马车中,车厢来来回回颠簸。她指尖挑开车帘的一条缝,借着冬日的艳阳,看向车边的少年。
少年坐在马背上,披着一身黑狐裘披风,雪光勾勒出他精致的侧颜线条。
他周身雪花飒飒飘落,腰间系着玉佩匕首相碰撞,巍然如玉山。
危吟眉将帘子放下来,环视这辆简陋的马车。
车厢里冷得厉害,似乎有哪个地方漏了风,不断有冷气吹进来。
危吟眉跪伏在地上,在车厢一角找到了漏风的地方,用随身携带的包袱塞住了洞口。
同时她感觉马车往前一倾,有人上了马车。
危吟眉转过头来,看到谢灼走了进来。
她眼里绽开光亮,膝行一步。
谢灼赶紧扶她起来:“怎么跪在地上?”
危吟眉指着车厢壁,“有个地方漏风了,我用包袱堵一下。”
谢灼顺着她手指的地方望去,自然看到了那破败的车壁,微愣了愣道:“等到下个地方歇脚,我让侍卫去找点羊毛毡,把车壁给堵好了,这样你也可以暖和一点。”
小娘子笑着摇摇头:“没事的,雪清哥哥。”
谢灼字雪清,这是圣上为他取的字。
男儿家的字,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自从谢灼将他的字私下里告诉了她,危吟眉便时常这样软绵绵地唤他。
谢灼望着这个爱慕他的小娘子,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他也知晓自己此举有些逾矩了,但他还是抚了抚她的面庞,帮她将碎发理到耳后。
危吟眉低下头,拿出自己另一个包袱,塞到他怀里。
“这是什么?”谢灼将包袱解开,里面装着许多首饰。
“这是阿娘给我的盘缠,还有我的一些嫁妆,都是些很好的首饰。她怕我们在北地银两不够用,偷偷将这些塞给我。你若是需要便拿去用。我知晓出了这样的事,你心中必定不好过,以后我都陪着你。”
谢灼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情绪交织。
他本以为她被自己拖累离京,心里必然不是滋味,想上马车安慰她,没想到她先一步来安慰自己。
少年郎动容,将面前的小娘子轻轻搂进了怀里。
“让你这样跟着我,实在是委屈你了。”
危吟眉摇摇头,“我不觉得委屈。”
这话一说,危吟眉便感受他搭在自己腰上搂得更紧了一点,他怀里气息实在温暖,可她还是轻推了他一下,软绵绵唤了一声:“雪清哥哥。”
虽然他们快要成亲了,但还没有走完最后的礼节。
谢灼也知晓这点,慢慢松开了她。
他看她脸色雪白,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要给她,危吟眉制止道:“我在车里不冷,你自己披着便好了”
谢灼微笑:“你既然愿意跟着我,我作为你的夫君,日后定也竭我所能护着你。”
“夫君”二字一出,危吟眉脸便腾腾烧了起来。她生性腼腆又羞涩,低下头,唇瓣溢出一声“嗯”。
“我相信你。”
他二人并肩而坐,手垂在身侧座位上,随着马车的颠簸,二人指尖触碰到一起,那皮肉相贴之处,仿佛生出了一团火,让二人的指尖都出了细汗。
他最终还是握住了她的掌心。
二人又说了好一会话,危吟眉渐渐有些累了,靠在车厢上阖上双目。
谢灼等她睡着了,才将她靠在车厢上的头轻轻拨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伸手将小娘子搂入了自己的怀中。
马车一路北上,越往北走风雪越大,天气也越是严寒。
一个月后,马车到达了北郡。
危吟眉拢着披风,走下马车,抬头看到牌匾上书“燕王府”三字,抬起脚步,跟随谢灼一同走进了府邸。
这是一间三进的宅子,远比不过谢灼在京城中王府气派,破旧不堪,年久失修,入内到处处处破败的景象,路上也爬满荒芜杂草,看上去常年无人居住。
士兵引着二人往里走,到一间居室前停下,将门推开,“燕王殿下,这便是您与王妃的住处了。”
谢灼问:“府上其他的地方呢?”
“其他地方您自然不能去,只能住在这间屋子里,屋外头有侍卫看守,殿下若想要什么,与他们说就是了。”
说是门外头有侍卫听从命令,实则却是告诉谢灼,外头都是监视他们的侍卫。
他二人的确是与被圈禁无异了。
谢灼轻笑一声,危吟眉握紧了他的手:“我们进去看看吧。”
二人走进屋内,扑面而来一股寒气。屋子里没有点暖盆,寒意侵略了这里每一处角落。
里头的空间倒也宽敞,摆放着床案茶几一些日常的家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里的条件和危吟眉从在裴家相比,都十分简陋,更不用提谢灼的亲王府了。
危吟眉将行囊放下,准备先收拾一下屋子,看看屋内还有什么东西可用。
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有侍卫走进来,朝着二人行礼,“见过燕王,见过燕王妃。”
谢灼问:“何事?”
“圣上在燕王来封地前,给了燕王一道赐婚的圣旨,如今殿下已经到了封地,我等奉命为燕王与王妃举办婚礼,今夜燕王与王妃便在这里洞房吧。”
危吟眉心砰砰一跳,下意识看向了谢灼。
谢灼道:“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那侍卫并未离开,他侧过身,后面走出一位体态臃肿的中年姆妈。
侍卫介绍道:“这位是赵阿姆,来伺候王妃梳妆的。王妃有何事吩咐她便是了。”
赵阿姆给危吟眉身边行礼:“王妃,时辰不早了,奴婢去帮您梳妆,再耽搁等会天就快黑了。”
危吟眉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手心出了一层细汗,走到谢灼身边,“雪清哥哥,那我先去梳妆。”
谢灼道:“你去吧,我收拾好屋子等你。”
她的脸不知不觉就红了,谢灼抬起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低地道:“我等你回来。”
危吟眉有些羞涩,头都抬不起来了,“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跟着姆妈,快步跨出了门槛。
而在晚些时候,那些守在外头的下人,也给谢灼送来了新郎的锦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