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是谢灼登基的日子, 亦是与危吟眉的大婚之日。
自古成婚便有六礼,危吟眉虽已是皇后, 此次仍旧回到娘家待嫁走所有的礼节。成亲前夜, 危吟眉卧在闺房中,与母亲同榻长谈,虽已嫁过一次, 心中紧张之感相比从前一点不少,犹如回到少女时期。
天蒙蒙亮亮,危吟眉被唤起来梳妆。
雕刻“囍”字浮雕的蜡烛高烧,铜镜前美人端坐, 长发柔顺垂在肩后,闪着盈盈细碎光芒。
危母拿着象牙梳, 从上而下替她梳着青丝,望着镜中人道:“登基大典在白日, 成亲的吉时则在傍晚,娘娘今日可得大妆一整日, 少不得要劳累了。”
危吟眉手搭在膝上, 唇角含了一丝笑意, 伸手去拿梳妆台上的珍珠坠子。
危母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的肩膀,“阿娘还记得你在宫中,万般艰险,后位不保, 那时阿娘劝你尽快要一个孩子,更多的是想让你自保。”
危吟眉覆上阿娘的手, 轻声道:“女儿知晓。”
危母抚摸她满头青丝:“谁曾想世事浮沉, 兜兜转转, 你又嫁给了谢灼。若是阿月在就好了, 此次能由他给你送嫁。”
危吟眉笑道:“阿月在边关御敌,等他大胜归来,朝中必对他多有犒赏。”
隔着一层窗户,危吟眉听到了庭院里人来人往喧闹声,与丝竹琴瑟的喜庆声。
女官敲响屋门,送来了皇后的礼服与首饰。当中一个托盘上,放着一尊精致璀璨的凤冠,耀眼不可方物。
李尚宫笑着道:“娘娘,这是陛下特地命尚宫局为娘娘赶制的凤冠,凤冠左右各簪有十二支金珠玉步摇,两侧各雕镂一只金翠凤鸟,凤鸟口中衔珠垂下流苏,冠后更镶嵌珍珠宝石无数,是为历朝历代皇后形制不能比拟。可见陛下疼爱娘娘啊。”
屋内的婢女纷纷蹲下身,朝着危吟眉贺喜。
危吟眉手抚上那凤冠,触手便是宝石的温润触感,浅笑道:“陛下有心了。”
女官们上前为她梳妆,薄粉敷面,淡扫翠眉,两鬓鸦发绾成高高云鬓,繁复的礼服一层一层贴在她身上,前后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梳妆完毕。
危吟眉站起身来,满头珠翠重压,只觉脖子霎时像陷下去了几寸。
“娘娘,可以走了。”
接驾的仪仗与车辂已经停在危府门外,危吟眉头上覆了一层薄薄水红色柔纱,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往外走。
危吟眉扣紧了身侧婢女的手。
云娥察觉到她的紧张,安慰道:“娘娘别紧张。等会上了翟车,外头人就看不到了。”
迎亲的车队在外等候多时,危吟眉知晓此刻宫中当在举办谢灼的登基大典,却不想她方踏出门槛,便瞧见了翟车前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灼骑在一匹金辔雕鞍的高大骏马之上,一身典雅崇服,着帝王冕冠,身形颀长而挺拔。
他竟然从宫中亲自来迎她。
二人目光清水一般相接,危吟眉垂下了眼睫,手提着裙裾,一步一步踏上马车。
车轮辘辘滚动起来,危吟眉坐在马车中,听到两侧珠帘摇动的脆响,想方才上马匆忙,都没来得及看清谢灼脸上的神色,依稀想起他眼底好似掠过一丝浅浅笑意,她的心也好像被缕缕甜蜜包住,唇角扬起一丝弧度。
清风拂来,她头顶纱幔微微拂起,危吟眉余光朝外瞥去,迎亲的队伍逶迤,道路之上都是人马。
翟车往皇宫行去。
文武百官皆穿朝服,已在神明门外立班迎候多时。
随着太祝一声“皇后降阶——”危吟眉走出马车,见文武百官齐齐跪拜:“恭迎陛下圣驾、恭迎皇后娘娘凤驾!”
洪亮的钟鼓鸣声从皇宫四角传来,两侧侍人手打屏障高扇,引导危吟眉往前殿走去。
她视线之中,出现了那道男人的身影。
午后的清风拂来,谢灼立在玉阶之上,帝王冕冠上的十二东珠迎风摇晃,道道东珠之下,是一道俊美无尘的面庞。
危吟眉一个错神间,脚下步伐已经是微乱,凤冠上珠串碰撞发出啼啭清脆之音。
他大步走下玉阶,手探入她的臂下,稳稳地扶住了她。他的手指顺势滑入了她的指缝间,素手叠在一起,十指根根交握。
危吟眉抬头看他,风穿树叶沙沙作响,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碎金般的光晕明灭照亮他的面容。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道:“走吧。”
声音清润,含着一丝低低的笑意。
近旁如此多的宫人,他这样与她亲密耳语,又十指相扣,哪里是端庄肃穆的大典上该有的样子,危吟眉只觉脸上热辣辣的,心底却翻涌起几分欢喜。
谢灼唇角噙起一丝弧度,掌心温度灼热,牵着她往正殿台阶行去,“走吧。”
四下的礼者,看到这一幕,愣了足足一刻,方才继续跟上。
若说此前还有人质疑危吟眉与谢灼感情,那么今日看到这一幕,那样的怀疑霎时烟消云散。
在文武百官的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新皇玄色云龙纹滚边礼服,往高台上走去,步伐沉而稳健,仪态矜贵而威严,他身侧的皇后款款随行,珠翠缭绕,宝珠摇动,迷乱人眼,令人不敢直视。
帝王登基,皇后受封,行礼谒庙,帝后大婚……一套礼仪典制走下来,已经黄昏日暮时分。
帝后二人新婚的婚房在椒房殿,礼者在前方引路,危吟眉跟随在后,傍晚有晚风簌簌穿过,还没踏入椒房殿,一股淡淡香气随风散了出来。
是椒房殿的暖香。
寝殿早就装饰一新,入目是一片浓滟之色,绛红色的帘帐尾坠流苏宫绦垂地,窗上新贴赤红窗纸,案几上摆放红玛瑙色与石榴花,殿中一鼎泛着袅袅青烟……
危吟眉数月未曾踏足这处宫殿,再进入时已经成了谢灼的皇后,心中升起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异之感。
她虽曾成过婚,但两次到底感觉不一样,手心不由沁出了些细汗。
头顶的红色曼纱被取了下来,眼前一片清明,映入眼帘的是郎君的挺拔的身姿。
高烛红烧,今夜灯火辉煌,谢灼换上了一身庄重绛红色的婚服,昳丽的面容多了几分缱绻柔和,华美耀目,一身琳琅。
谢灼在水盆中净完手,接过婢女递来的巾帕擦拭指缝,眸光淡淡扫来,正巧捉住了危吟眉偷看的视线。
她立马错开视线,好在屋内灯火照耀,给她面庞洒上了一层石榴色光,使得脸颊上泛起的红晕也不那么明显。
只是他唇边溢出了一声轻笑,不轻不重,还是传入了危吟眉耳中。
“娘娘与陛下新婚,陛下特地让奴婢们将宫墙又用椒漆涂了一遍,这椒房以椒泥为漆,温暖盈香,花椒又多结籽,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呢。”一旁的小太监脸上溢满笑容。
危吟眉脸颊烧了起来,接过宫扇掩面,与谢灼面对面跪坐。
夫妇二人行同牢之礼,婢女在一块牲畜肉上割下两片肉,供夫妇分食。危吟眉用完后,婢女送上来了一杯酒。
这便是合卺酒。
危吟眉看向跪坐在对面的男子,谢灼端过酒,笑道:“靠过来些。”
危吟眉微微倾身,以为他要与自己交杯,却不想他倾身,在她耳边低低地道:“皇后今夜甚美。”
他的声音低沉,醇醇如同美酒一般,擦过她的耳际,望向她的眼底有华光流转。
危吟眉耳根酥麻,抬起酒樽。
四目相对,蜡烛轻轻摇晃,他将酒一饮而尽,松开她的手臂,却并未将酒盏放下,而是就来吻她。
那灼热的唇瓣就这样压了下来,危吟眉始料未及,被他托着后脑勺,承接那细密的吻。
甜醇的烈酒在唇舌之间交缠,呼吸滚烫在咫尺之间交换。他搂得这样紧,像是要把她的腰肢给揉碎。
气氛暧昧,就像火星落入了草戎,温度一下陡升。
片刻的宁静,四周的婢女都安静地低下了头,鼎炉中幽香柔柔扑在他们身上,二人的衣袍勾缠,烟气萦绕在精致的绸缎衣袂周围。
唇瓣与唇瓣分开,她唇齿间还残留着他清冽的气息,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胸膛之中回荡的巨大心跳声。
危吟眉脸颊红透一般,连忙推他道:“快出去,外面还有宫宴,百官都在等你呢。”
谢灼笑着搂住她的肩膀,与她低低耳语,她耳畔全是他的热气,推搡他,眼波微动:“宫女还在看。”
声音轻柔婉转,娇媚动人,恰如黄鹂轻啼。
他目光微深,这才站起身道:“出去应酬完便来找你。”
危吟眉捂着红透的耳根,目送他走出椒房殿。
今日帝后大婚,宫宴之上自是觥筹交错,歌舞繁华。
谢灼今日难得好心情,无论宾客说什么都含笑以对,众宾客也就放开了向摄政王道喜,殿中溢满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殿内人不再拘束。谢灼几位旧友前来向他贺喜,几人到帘帐后交谈,闲聊间恰如少年时一样。
苏祁捏着谢灼的肩膀,对周围人道:“想当初我们以为他必定是我们中头一位成亲的,没想过了这么多年,你我儿女都几岁了,人家才把那青梅给娶到手。”
谢灼轻笑一声,饮下一杯酒,“娶她不是件容易的事。”
友人笑着作礼:“贺喜陛下得偿所愿。”
苏祁满面酡红:“是是是,是不容易。那今日更不能放过你了,我们这些兄弟不得把你这些年欠我们的酒都给讨回来!”
“来来来,拿酒来!”
谢灼摆摆手:“已经喝了不少了,皇后还等着我回去。”
“这才新婚多久啊就惧内了!”四周人起哄。
“你们说说看这像话吗?陛下在外威风得很!今日必须把他给喝趴下!”
谢灼挑眉道:“你们真能喝趴下我?”
“这话可是你说的,今夜别想回去了!”
只不过到了最后,谢灼还是推脱了友人,提前回了椒房殿。
椒房殿四下寂静无声,静得只听到更漏的滴答声与红烛燃烧之声。
谢灼进来后,示意搀扶着他的宦官下去。
危吟眉清晨时就起来梳妆,忙碌了一天实在劳累,方才卸下凤冠后便靠在床柱上睡着了。这会她听到动静,从睡梦中醒来,见到谢灼站起身来。
谢灼的手按在她肩膀上,示意她坐下。
一股酒味在这时钻入了危吟眉鼻端,她眉心微蹙:“身上一股子酒味。”
谢灼道:“实在是被前面人缠得推脱不了。”
危吟眉嫌他身上味道重,让他去净房清洗身子。谢灼起身照做,等回来时,身上那股子酒酸味已经闻不到了,取而代之是一股淡淡的清冽香气。
危吟眉凑到他颈边嗅了嗅,谢灼声音欺在她耳边:“特地换了件水沉香薰过的里衣,味道还有吗?”
危吟眉摇了摇头,感觉他的手臂一下收紧,便被拉入了他滚烫炽热的怀中。
二人躺在了枕头之上,危吟眉心口怦然。
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温度滚烫,感觉她略显僵硬,勾唇笑道:“不是经历过一次新婚之夜了吗,怎么还是这样害怕?”
危吟眉红唇轻抿:“到底不一样的。”
谢灼微笑:“你与少帝的新婚之夜,是怎么样的?”
危吟眉轻扣住他的手,声音轻轻的:“那一夜他本是要动我的,可我实在害怕,一直颤抖。”
谢灼的眸色微沉:“然后呢?”
危吟眉不愿意回忆那时的事,起身趴到他身上,将下巴搁在他颈窝里,好像有一些埋在内心深处的酸楚涌上了心头,“在侍寝之前,太后就告诉我,少帝不能人道,叫我帮帮他,那夜少帝服了药,十分易怒,见我不肯与他行房,便要强迫我。”
他神色怜惜,搂她微紧:“他便是这样对你?”
危吟眉嫁给少帝作太子妃时才多大?十五岁而已。一夕之间命运骤变,哪里能适应得过来?
“那夜我很害怕,蹲在角落里抽泣,口中一直在唤你的名字。而少帝则拂袖离去,去找了别的宫女。”
谢灼道:“你从未与我道过这样的事。”
危吟眉扬起唇微笑:“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从那时起便不喜欢我,后来得了一个叶婕妤,便日日专宠。”
她顿了顿:“如今叶婕妤去了帝陵守陵,他二人倒也的确无人能分开了。”
谢灼将她搂进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沙哑压抑:“我曾以为你嫁入宫中,必定会与少帝举案齐眉,少帝也定然喜欢极了你。”
危吟眉埋在他怀里笑了一声,抬起头,指尖轻点他鼻梁,“怎么会!我才不喜欢他,他成日病恹恹的,我还是最喜欢谢郎你。”
她很久没有唤他“谢郎”,这本是少年时二人之间的亲昵称呼,此刻她这样声音柔润地唤他,谢灼只觉像是耳垂被她轻咬了一口一般,耳垂酥酥痒痒的。
他微微侧过脸去,被危吟眉捉住了他耳垂上的一抹薄红,她玉软花柔的身子便贴上来,手勾着他的袖子,一遍遍唤“谢郎”“谢郎”。
“谢郎,你是不是害羞啊?”她眼里灿然,不依不饶地问。
谢灼唇角笑意若有若无,对此倒也并未否认。她凝望着他,双眸如同两粒宝珠,忽从他身上起来,走下榻,去桌前拿了一把剪子来。
她在在他身边卧下,谢灼问:“怎么拿剪刀来了?”
危吟眉长发顺着肩膀滑落,搭在他的长发上,她轻声道:“庆幸的是我与少帝同房那夜,他匆匆离去,我与他并未结发。”
谢灼微微定住:“你并未与他结发?”
危吟眉浅笑婉婉,指尖穿过他乌发,又拉过自己的一缕青色,慢慢缠绕上一个结,“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她用剪刀轻轻剪下那缠绕在一起的两绺乌发,笑意嫣然:“这才叫作结发夫妻。”
迷蒙红烛高照,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只余下她和他。
谢灼的额头抵上她的额头,眼里噙着笑意,“是,你我才是结发为夫妻。少年时蹉跎了那么久,好在日后不会有人再将我们分开了。”
危吟眉将那绺结发放进香囊之中,搁在枕头下,转过头来看向他,满心都是欢愉,如同浸在化不开的清甜浓蜜中。是,他与她此生都不会分开了,这辈子都携手相伴。
二人很自然地靠近,连同空气都沾染了几分蜜甜。
而后,他覆上了她的唇。
谢灼的气息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吻得越来越深,渐次缠绵,沿着她的耳根向下蜿蜒,他的怀抱滚烫,而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融入其中。
她颈间气息清甜,犹如香冽甜美的酒酿,让他迷醉流连在其中,不由伸出双手与她相扣,指尖一根一根地缠绵交握。
有风吹开金绡帐,墙上投下光影明暗的两道影子。室内散开酒香与女儿家软柔的脂粉气,气息缠绵,春意浓浓。
他的唇映着她的唇,含着一抹含糊的笑意,声音迷醉:“卿既剪云鬟,侬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红烛高烧,锦帘半垂。玉软花柔,情绵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