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煜一直都记得那是一个很寻常的上午, 秋高气爽。他无法回京向阿娘拜寿,只好朝着都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起来后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小话, 对皇帝很是有些抱怨。明明最近没有民乱, 可皇帝就是不让他们回都城,分明是等着下一波民乱,省得来回调度。
政策上没毛病, 有毛病是皇帝, 明知道外头民乱四起,也不知道收敛些, 还在横征暴敛, 逼得百姓不得不反。
嘀咕累了,自幼陪伴他长大的护卫流风端给他一杯茶, 公孙煜还记得那是武夷大红袍。
这茶还是阿娘寄来的, 其实他懂什么茶呢,这么好的茶给他喝也是牛嚼牡丹,遂他把大半送给了军中几位老将领。
出门在外这大半年,他也慢慢学会了人情世故。
大口喝下那杯热茶, 倏尔眩晕在脑中炸开, 公孙煜看向流风, 见他神色平静,整个人如坠冰窖。
流风给的茶有问题!
为什么?
是乱民还是当地世家大族?
亦或者是朝廷?
没等他想明白, 公孙煜已经在霸道的药效下昏了过去。
人多是如此, 千防万防, 却不会防身边信赖的人, 不然活得多累啊, 然后在猝不及防中为信赖之人所伤。
待公孙煜醒来已经是隔天的傍晚, 秋夜的寒风扑棱棱刮过屋檐树木, 带来各色各异的声响,如同万鬼嚎哭。
躺在床上的公孙煜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气,他狠狠瞪着站在床头的流风,咬牙切齿:“你到底在做什么?”
神情凝重的流风跪了下去:“小侯爷。”他顿了顿,悲哀涌现,已经没有留侯府。
“是公主下的令。”
各种阴谋论刚刚在心里展开一个角的公孙煜懵在那里,难以置信:“阿娘!?”
公孙煜脸色突变:“家里出事了,是皇帝要对付阿耶了吗?”
一时之间流风竟然不知从何说起,其实他也是昨日收到都城的飞鸽传书之后才知道来龙去脉。事关满门前程性命的秘密,南阳长公主怎么可能提前告诉他。
在那之前,流风得到的命令只是将公孙煜秘密带出军营保护起来,然后等待都城的消息。私下里,流风也和公孙煜一样的以为是皇帝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南阳长公主和以常康郡主为首的萧氏一党决定先下手为强,趁着皇帝参加寿宴发动政|变。
皇帝死了,四皇子死了,明明离离成功只剩下最后一步,却折戟沉沙,便宜了九皇子。
流风不知道敢怎么说,伸手把都城传来的两封信递给公孙煜。
第一封信上写的是都城近况。
第二封信则是南阳长公主事前写好的遗书,满纸都是愧疚。
公孙煜头晕目眩,彷佛三魂七魄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外窜逃。
长姐会谋反作乱,他并不惊讶,萧氏一党和四皇子一党积怨颇深,待四皇子上位得势,谁能保证不清算旧账。
可他真的想不到,阿娘会利用阿耶去帮长姐。阿娘一直都是不赞同长姐的,多番斥责长姐,甚至也说过萧氏一族私心太重,掌权非社稷之福……
阿娘怎么可能去帮长姐谋反呢?
所以之前种种都是骗人的,阿娘故意迷惑他和阿耶,才好麻痹他们,暗中假借阿耶的名义调兵。
“我要回都城!”
公孙煜压下悲愤,目光直直盯着流风。
流风缓缓摇头:“小侯爷,公孙家如今只剩下您了。”
公孙煜厉声:“我阿耶阿娘都在都城!”
现如今留侯和南阳长公主都被软禁在留侯府中。
眼下九皇子尚且年幼,连登基大典都没举行,谢皇后以国母的身份临时监国。为了安抚惶惶人心,谢皇后并没有将留侯和南阳长公主收监,毕竟当日在寿宴上,那么多人都看见了,留侯并未支持萧氏。于情于理上,谢皇后都要给留侯这个体面。
然而夫妻一体,南阳长公主谋逆弑君却是板上钉钉,身为个主谋者之一哪怕贵为长公主也在劫难逃。而留侯,以他在军中威望,岂会留他在外面,成为隐患,顶好的结果也就是夺爵之后终身软禁。
至于公孙煜,已经发布海捕文书,这个节骨眼上,流风怎么可能让他回都城自投罗网。
流风:“您回去又能如何,对侯爷和公主而言,你好好的,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公孙煜抿紧了唇,一种悲哀油然而起。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盘算着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到都城,还想着再怎么样,过年总是能回去的吧。
到时候他要好好陪阿耶阿娘吃几顿饭,要陪小鱼……
眼眶猝不及防的红了,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徒然之间,公孙煜想到了猎鹰,京城出了这么大事,他得赶紧给她传个消息:“我的鹰呢?回来了吗?”
流风摇了摇头:“没见到,应该是还没回来。”
没回来,而他已经离开军营,自己都不知道身处何方,猎鹰还怎么找得到他。公孙煜脸色更加惨白,有种风筝被剪短了线的无依茫然。
之后几天,公孙煜一直都处于软绵绵的状态之中,哪怕他向流风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冲动,也无法动摇流风继续给他灌药的决心。
临危受命,流风不敢掉以轻心,惟恐公孙煜想不开跑回都城自投罗网,彻底葬送了公孙家的希望。
七天之后,按照南阳长公主事前的安排,一行人风尘仆仆抵达河源,东张匀的大本营。
接头人安顿好公孙煜之后,立刻传信,不久之后,这座宅院便迎来了客人。
见到来人那一刹那,公孙煜瞳孔骤然紧缩。
“成君?!”公孙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年的时间,并不足以改变一个少年的模样。眼前这人分明是常康郡主的次子萧成君,本该牺牲在永业六年的萧成君!
永业六年,皇帝,刚刚死去的那位皇帝率领百万大军征伐高句丽,结果十去九不返。国力因此元气大伤,皇帝天威坠地,在朝上的权利一落千丈,彻底受制于世家。
萧成君便是出征的小将之一,当时年仅十八,噩耗传来,阿娘还悲痛过度,以至于卧病休养了半年。
然而此刻,这个本该死在六年前的人,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萧成君扯了下嘴角,拱手作揖:“小舅舅,好久不见。”
公孙煜面色寸寸紧绷,堂堂萧氏嫡次子,明明活着却要诈死,在外这六年,在谋划什么,这就是阿娘信中写得后路吗?
“都到这一步了,你是不是该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了。现如今,无论是你阿娘还是我阿娘都身陷囹圄。”
“我现在的名字叫张匀。”
这句话如同滚油锅里被洒下一瓢水,噼里啪啦地炸开,炸的公孙煜目瞪口呆。他猜得到萧成君是常康郡主藏在暗处的一步棋,肯定是一股不小势力,但是真的猜不到这股势力竟然会是‘东张匀西许广’中的张匀。
公孙煜定了定心神,神色复杂:“长姐下的好大一盘棋。”
怪不得东张匀崛起的那么快,有萧氏人力物力在背后支持,自然是如虎添翼。而他当年无意中听阿耶说过,论能力,萧成君其实在他兄长萧勉君之上,能在短短六年之内,即便背靠萧氏能打下这样的势力,萧成君的确能力不俗。
“然而终究是输了一筹。”萧成君苦笑了下。如若不然,常康郡主在京城取得胜利,他在外面,两边暗中互为支援。要不了多久,这天下唾手可得,现如今却是功败垂成。
公孙煜脸颊徒然紧绷:“都城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连日来都在躲着追击的人赶路,再也没得到过来自于都城的消息。
萧成君望了望公孙煜,眼底的血丝变得更深。
“外祖父于五日前病逝,次日,外祖母自缢,追随外祖父而去。”萧成君目光微微闪烁。
公孙煜如遭雷击,整个神情空白。
“小舅舅,”萧成君声音含悲,“外祖父外祖母死的冤枉,是谢氏,是谢氏!”
良久之后,萧成君听到了撕心裂肺如同困兽一般的嚎哭。
萧成君退出房间,面上层层叠叠的悲色倏尔转淡。
恨吧。
恨谢氏。
恨朝廷。
外祖母留下的前朝宝藏。
外祖父留下的私兵人脉。
让我们一起颠覆了这个朝廷。
死去的人绝不会白死,他发誓。
公孙煜失去了父母,他又何尝不是,他失去的至亲更多。
整个萧氏都被判决了死刑,他试图营救牢狱中的家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一败涂地了,萧氏在都城之中还有一股暗中的力量。
但是,都失败了。朝廷明显有所防备,人手都折了进去。也许是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就在前日,萧氏满门都被处斩,连垂髫孩童都没有放过,唯一生还的只有萧璧君。
萧璧君自己都是惊讶的,动手之前以防万一安排好家小,这是常规安排,她以为常康郡主会安排兄长侄儿或者是幼弟,却没想到被安排好退路那个人是她自己。
安排的人若是太多,容易引起怀疑,所以被安排了退路的那个人只有她。
萧璧君有夫孝在身,不便参加寿宴,于是替身代替她留在宫中迷惑视线。真正的萧璧君则在当天被悄悄的送出都城,等待着消息决定去留。
常康郡主失败了,于是萧璧君快马加鞭离开都城,前往河源。
都城里早已经乱成一团,南阳长公主府、皇宫、宗室、好几家重臣府邸都有兵戈战斗。即便是谢氏崔氏有所防备,可垂死挣扎的不甘多少也造成了一时的混乱,也就给了萧璧君顺利离开的机会。
骑在马背上的萧璧君的回望一眼都城的方向,神情复杂。
对于母亲的野望,父亲不知道,兄长不知道,她本也不该知道,可她猜得到。
母亲总说,她是最像她的一个,
所以,她怎么会猜不到母亲的野望。
母亲想要的远远比父亲要的更多,父亲只想要萧氏执世家牛耳,恢复百年前的荣光。
母亲想要的却是萧氏成为皇族。
这大概就是世家和皇族中人的区别。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朝。
乱世之中朝代频繁更迭,以至于世家对那张龙椅并无多少野心,他们更喜欢站在龙椅背后当有实无名的太上皇,进可攻退可守。
而母亲做了十三年的嫡长公主,她生来就是皇族,还想再次成为皇族,甚至是执掌天下。
她像母亲,所以她们想要的都是一样的。
她想当皇后,并不想当公主。
她绝不想成为第二个外祖母。
她一直都知道,早晚有一天,母女是会反目的。
她不觉得自己一定会输,掌权到篡位之间需要时间,那段时间就是她的机会。
当年外祖母若是强势一些,野心多一些,说服留侯帮忙,未必不能在先帝摄政时期,扶植留侯和先帝打擂台。
那么,她那个素为蒙面的舅舅周哀帝未必会被先帝赶下龙椅,更不至于丢了性命。而她的外祖母,不会从本可以执掌天下的皇太后沦为公主,连儿女都无法保护。
外祖母性情太过软弱平淡,留侯则太过纯直,不然未必有大齐。
她不是外祖母,不会犯外祖母的错。
可惜……
可惜萧氏一败涂地。
但是,她还有机会,见到二哥萧成君那一刻,萧璧君就知道她还没输。
她怀着‘皇长孙’,凡是都得讲究个名正言顺,谋逆的萧氏可不是皇长孙。自古以来某谋朝篡位之徒少有不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就是她的机会。
母亲没把逃生的机会留给兄弟侄儿,是不是也是打着为二哥铺路的主意?
萧璧君苍白疲惫的面容上浮现笑意,不管是不是,她都感谢母亲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她。
*
欢欢喜喜赴宴,混混沌沌离席。
江嘉鱼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鼻尖还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共坐一车的林五娘忧心忡忡地望着江嘉鱼,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又觉得任何语言都太过苍白,吭哧半天,她挤出一句:“你先别多想,回去等消息,听说和留侯没关系,小侯爷不会有事的。”
林五娘并不在主宴厅内,她坐在隔壁的花厅内用膳,那个厅内都是些年轻夫人和姑娘,混乱发生时,除了有人把守住门窗不让她们离开外,并无人大开杀戒,是以受到的最大惊吓,反而是尘埃落定后,离开时看见的满路鲜血尸体。
江嘉鱼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勉强的微笑。
怎么可能不会有事。
谋逆弑君,即便公孙煜毫不知情,身为南阳长公主的儿子,判一个死刑都有法可依。
唯一的变量就是留侯的功勋以及公孙煜自己的功劳。
也许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难逃。
圈禁?坐牢?流放?
江嘉鱼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这样?
若是早知道,早知道,她肯定会给留侯和公孙煜提醒。
林五娘握住江嘉鱼的手,试图传递安慰,却感觉像是握到了一团冰,冷的她自己整个人都抖了抖。
“表妹,你别怕。”
听声音,林五娘都快哭了,像是比江嘉鱼还怕。
江嘉鱼压制住指尖细细的颤抖:“我不怕。”像是在对林五娘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害怕没用的,幸好,幸好,他在外面,也许……”
也许能逃过一劫。
再没什么比安全来的更重要。
回到府中,一下马车,一同回来的林家人纷纷把担忧的目光投向江嘉鱼。
面色沉凝的临川侯抬了抬手:“都杵着干嘛,回去休息,不要多嘴,不要出府。”
林伯远可不吃这一套,他都快担心死了,俗话说得好,娘死舅舅大,林伯远可是一直待在主厅内,亲眼目睹了那场□□。把他吓了个半死,好在,外甥女一直和南阳长公主留侯在一块,无论是哪边都有所顾忌,因此没有被混乱波及到。
林伯远奔过去拉了江嘉鱼直接往府里面走,还给林予礼使了个眼色,赶紧的,这往后该怎么办得有个章程。
江嘉鱼这会儿满心都是沁梅院里的古梅树,明明一直让他帮忙监视着,尤其是萧氏那边,这么大的动静,非一时一日能策划好,怎么会一点风吹草动。
是那么巧,完美错过,还是?
“舅父,我很累,我想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有什么明天再说,好吗?”江嘉鱼眉眼间带着恳求之色。
林伯远一颗心泡在苦水似的,整个人都在发苦,不禁在心里把南阳长公主和常康郡主骂了一顿,有本事造反,你有本事造反成功啊,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可叫旁人怎么办?
“诶诶,好的好的,”林伯远放软了声音,惟恐刺激到她一般,“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就是天塌了也有高个顶,跟你没关系。”
这会儿除了担心外甥女的心情之外,林伯远最担心的就是会不会因此婚约被连累。按道理还说,还没过门,又有江氏功勋在,再有儿媳妇娘家李氏帮帮忙,应该不会被波及吧,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祖父,阿耶,我送表妹回去休息。”林予礼望了望临川侯林伯远。
二人对他点了点头,尤其是林伯远,挤眉弄眼,让他好好安慰。
林伯远向李锦容打了个招呼,陪着江嘉鱼回沁梅院:“知道你担心小侯爷,南阳长公主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怎么着都不至于不做半点万一失败的准备,想必小侯爷那边已经有所安排。天高皇帝远,朝廷也鞭长莫及。”他顿了顿,“只要他不往都城撞,我觉得他安全上无须担心。”
其实江嘉鱼趁乱悄悄问过南阳长公主:“公孙煜怎么办?”
南阳长公主只说了一句他很安全,之后再没多说,当时那情况,她也没敢多问,就怕暴露了什么给公孙煜引去麻烦。
“留侯和长公主命悬一线,我就怕他冲动之下跑回来。”江嘉鱼真正担心的是这个。
林予礼沉默了一瞬才开口:“你们通信的那只鹰还能找得到他?”
那么大一只猎鹰,林予礼当然知道,还知道他们三五不时地通过猎鹰传递信件和小礼物。
“我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猎鹰了。”江嘉鱼缓缓地摇了摇头,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七天前,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要来了,但愿能带来好消息。
林予礼叹了一声:“要是还能联系上,一定要让他切莫冲动,绝不能回都城自投罗网。”
都城里肯定会防备着这一点,设身处地一想,若他是谢氏一族,为了以防万一,肯定要把公孙煜控制起来,最好是能斩草除根。毕竟留侯在军中威望太重,且公孙煜已经展露峥嵘,焉不知他会不会崛起为母报仇,南阳长公主是绝对活不了的。
江嘉鱼僵硬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望着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林予礼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有些事,时也命也,淼淼,你想开点。”
公孙煜很好,可惜他们有缘无分。
江嘉鱼眼皮一跳,没吱声。
林予礼低声道:“你自己这边不用担心,牵连不到你。”
他隐隐看出来今日这场混乱里头恐怕有恩师崔相的手笔,那么有崔相在,就不会让表妹因为留侯府被牵累进去,他反而有些担心谢泽那边会不会出幺蛾子。
江嘉鱼牵了下嘴角,有江氏余泽在,她也觉得自己应该是安全的,顶多也就是把爵位收回去,总不会喊打喊杀。
林予礼接着道:“留侯府那边的动静,我会打听,你在家等我消息,别自己扑腾,这段时日是多事之秋,最好不要出门。”
江嘉鱼:“我明白。”
林予礼又叮嘱了两句,直到把江嘉鱼送进沁梅院才离开。
沁梅院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这倒是正常,古梅树昨天就说了要入定,不然他听到自己和林予礼的话早就吱哇乱叫起来。
这节骨眼上,江嘉鱼也顾不得旁边还有桔梗忍冬在,她直接一巴掌拍在古梅树树桩上,入定状态,古梅树听不见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到。
眼见着江嘉鱼拿手拍树,桔梗忍冬几个都以为她是气狠了拿树撒气,急忙上来阻拦:“郡主,别伤了手,心里不痛快,砸东西也成啊。”
这会儿江嘉鱼是真有砸东西的欲望,不过她更想问清楚,为什么这么大的事,古梅树怎么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还有赤狐,那家伙信誓旦旦主动要求帮忙的,尤其是萧氏那边,赤狐觉得有意思,大包大揽了过去。
江嘉鱼脸色骤变,一个念头闪现,逐渐清晰,一股寒意霎时袭上心头,以至于她整个人都打了个晃。
不可能!
怎么可能!
身体发僵的江嘉鱼挣开桔梗忍冬,更加用力拍打树桩。
睡什么睡,给我起来啊。
可无论江嘉鱼怎么拍打甚至是上脚踹,都没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江嘉鱼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细看还有种恐慌在蔓延。
“郡主,郡主,您怎么了?”
遥远的惊慌的声音慢慢钻进耳朵,将江嘉鱼的神志从恐慌中扯回一点点,她险险压制住了已经到嘴边的呼唤,僵着声音道:“你们都退下,我想一个人冷静地待一会儿。”
桔梗忍冬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眼底的担心几乎要化作实质。
江嘉鱼声音提高三分:“退下!”
桔梗忍冬愣了下,他们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彷佛遇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竟是比在南阳长公主府还要恐惧。
两人带着一肚子的担忧和疑惑离开,不敢站的太近也不敢站的太远,就怕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赶不及。
没了人,江嘉鱼终于出声,她一边拍着古梅树一边压低了声音:“老梅,老梅,你醒醒,老梅,你听得见吗?”
“你怎么可能听不见,上次你入定,我就那么踢了你一脚,你叽叽哇哇了半天说我吓了你一条。”
“老梅,梅大仙!”
“……我不跟你秋后算账,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就那么寸,没听见,也有可能,这也不能怪你。”
“行了行了,我保证不找你的茬,你别装了行不行。”
“你再这样,别怪我让猎鹰带你上天自由行。”
“我不跟你闹着玩了,我真要把你扔上天了。”
……
“老梅,你别吓我我,你吱个声啊!”
死一样的寂静。
在这样死寂里,江嘉鱼听见了自己心跳声,噗通,噗通,清晰可闻。
黑夜不知不觉降临。
浓稠夜色笼罩了整座沁梅院。
站在古梅树下的江嘉鱼眼睛动了动,看见了翻墙进来的狸花猫。
对上江嘉鱼罕见的恐慌无措的眼神,狸花猫三两下跳到古梅树上:【喵~~~遇上什么麻烦了?】
江嘉鱼:“我怎么也叫不醒老梅。”
下一瞬,她在那张毛绒绒的猫脸上看到了凝重。
狸花猫低头看着下面的古梅树,直接用爪子在古梅树干上挠了三道痕。
想象中的暴跳如雷没有降临。
良久之后,绕着古梅树转了一圈又一圈的狸花猫顿住了,那块手掌大的土里传来很淡的药味,他刨开土,在深处发现了一些干的湿土,药味重起来。
已经跟过去的江嘉鱼抓了一把土细细一问,勃然变色,药,药花草树木的药!
江嘉鱼直愣愣望着古梅树,从来都只有嫌弃他呱噪的,明明是一棵树却比狸花猫他们还要生机勃勃,这一刻却徒然死气沉沉起来,沉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他死了吗?”
狸花猫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嘉鱼开口,声音中带着细细的颤抖。
“今天是南阳长公主的寿宴,萧氏一党政变,杀了皇帝和四皇子,不过他们失败了,被谢氏镇压。”
“这么大的动作,绝对不是一两次密谋就能策划好,可无论是老梅还是赤狐都没发现。”
“我再三让古梅树盯着萧氏那边,后来赤狐主动揽了过去,他一直都表现很可靠,比猎鹰和梅老大都可靠多了,你觉得他会出这种纰漏吗?梅满都城的听八卦,虽然没什么定性,不可能盯着一家,但是他都是在我挑出来的那些权贵之中打转,这么凑巧,只言片语都没听到?”
江嘉鱼摇了摇头:“没这么巧的事,要么那些人是在全都在城外谋划。”
都城之内,除了皇宫之外,古梅树无孔不入,可在都城之外,古梅树便毫无用武之地。
江嘉鱼神色寸寸冰冷:“那只狐狸,他骗我,他出卖了我。”
之前她从未多想过,从古梅树、到狸花猫再到猎鹰,及至后来的赤狐,她都是当金手指看待的,从未想过他们可能害她。
如今想想,多么愚蠢的行为。
她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却从未有过防妖之心。
可她凭什么觉得所有妖精都是对她抱有善意的。
这一刻,就连眼前的狸花猫,江嘉鱼都觉得陌生起来,她能相信吗?她会不会又看走了眼。
得利者除了谢氏之外,崔氏似乎在这件事上也并不那么清白。
崔劭和狸花猫也是老相识。
狸花猫静静望着她。
江嘉鱼垂了垂眼睑,慢慢道:“是谢氏,是谢泽,是他!”
如果是谢泽。
从结论推导回去,一切都顺理成章。
谢泽对她表现出的莫名其妙兴趣,其实是因为这些妖精,尤其是耳听八方的古梅树,多么完美强大的细作。
萧氏谋逆的消息一无所知,是赤狐故意为之。因为一旦让她知道,她肯定会通知留侯,不会让公孙煜落到这样的困境,那么谢氏怎么当黄雀。
还有古梅树,有赤狐在,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古梅树的难缠,一直躲到都城外商量大事显然不现实。不想有点秘密就被广而告之,那么只能……铲除。
江嘉鱼指尖颤抖,怔怔望着古梅树,所以,呱哩呱噪一天到晚老夫老夫其实比谁都幼稚的古梅树已经死了。
后知后觉的刺痛一点一点钻入五脏六腑。
“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害了他。”
狸花猫:【喵~~~行了,别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我也没想到,谁也没想到。对方有备而来,即便我们看穿了骚狐狸别有居心,他们也会除掉老梅而不是留着他成为隐患。老梅的本事,对他们这些秘密一箩筐的人来说,防不胜防,太过可怕。】
眼泪猝不及防的滚下来,在留侯府她忍住了,可这一刻江嘉鱼真的忍不住了。喉咙里彷佛堵了一口巨大的黄莲水,那种苦涩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整个人由内而外的苦起来。
“老梅……还有救吗?”
狸花猫绕着古梅树来回踱了几步,过了半晌才道:【喵~~~我不保证,我试试,你就当他没得救了,免得那只骚狐狸溜回来打听消息,再补刀。】
江嘉鱼晦暗的眼眸亮了亮,又连忙压了下去,不敢露出分毫来。
“好久没见猎鹰,会不会也遭了毒手?”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吝于从最坏的角度考虑各种情况。
这个答案,狸花猫也没法回答,以猎鹰那个缺心眼,赤狐要是想抓她,还真不难。
在这种沉默中,江嘉鱼得到了狸花猫的答案,她低声道:“你注意安全。”
狸花猫:【喵~~~你也是。】
江嘉鱼自嘲地笑了笑,她最特殊的地方就是能沟通妖精,可这些妖精都是认字的,其实交流起来并不困难,所以她哪还有价值,尤其是如今古梅树这模样。
忽然,一种毛绒绒的触感从脚边传来。
江嘉鱼低头,看见了狸花猫。
狸花猫:【喵~~~行了,别哭丧着个脸,丑死了,老梅也许还能救,老鹰好歹活了那么多年,没那么容易中招,你那小相好也有点本事在。】
江嘉鱼生拉硬拽了下嘴角。
狸花猫犹豫了下,两三下跳到江嘉鱼肩膀上,对上她睁圆的眼睛:【喵~~~你不是老想摸我,让你摸两下,摸完了打起精神来,谁搞的鬼,搞回去。】
江嘉鱼怔了怔,眼睫上还噙着泪花,就那么直直望着狸花猫,忽然一把抱住狸花猫,把脸埋了进去。
狸花猫身体发僵,差一点就控制不住一爪子挠回去,慢慢的感觉到了一阵湿润,举起的爪子轻轻落下,搭在江嘉鱼肩膀上拍了两下。
*
留侯府内,曲终人散,那一场混乱造成的尸山血海已经被打扫干净,只余下散不去的血腥味。
面无人色的留侯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南阳长公主静静坐在床头,凝望着他,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他怎么还没醒。
没有收押进宗人府,而是软禁在府内,这是谢皇后给的体面。
说起来,谢皇后当真是比死掉那个皇帝会做人多了。
虽然四皇子死了,可还有个九皇子,谢皇后母后监国,他应该是欣慰的吧,他对谢氏的感官向来还可。
南阳长公主抬手,似乎是想触碰下留侯的脸,可还没触到,有被蛰了一般迅速收回来。
下一瞬,躺在床上的留侯眼帘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
夫妻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谁也没有出声。
留侯细细端详着南阳长公主的神色,老了,比他闭上眼之前老了许多。
“常康败了。”
南阳长公主不言不语,静静地坐在那,宛如泥塑木雕。
留侯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常康郡主输了,他嘶哑地咳嗽了两声:“是谢氏拨乱反正了。”
南阳长公主想起常康郡主最后的冷笑:“可能还包括崔氏吧。”
留侯有一瞬间的意外,慢慢他牵了下嘴角:“这样也好,谢崔两族联手,能最快的稳定时局,把这次政变的负面影响缩小,不至于引起天下动荡。”
南阳长公主定定望着面露欣慰之色的留侯。
迎着她的目光,留侯眼底流露出些许悲色:“萧氏一党皆重私利无家国,难当大任。这一次就算没有谢氏崔氏搅局,他们占据了一时的上风,也难以持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并非一句虚言。”
以萧氏一党上上下下的作风,早早晚晚是要被人推翻的,如今这样也好,省得平添乱子。
“可能吧。那些大道理我不懂,我就想着,我帮阿婧,她能多一成胜算。那么多孩子中,我最对不起的就是阿婧。当年我应该把她带到身边养,而不是由着先帝留在宫里。先帝他们对阿婧,固然有三分疼爱和愧疚,可更多的是为了彰显宽厚,稳定前朝文臣武将的心。于是,阿婧就成了那块牌坊。是我,是我的错,我本该无论如何都把她带走,不应该让她继续生活在皇宫里,面对那种落差,以至于她滋生出了仇恨。”
南阳长公主自嘲地笑了下:“其实我自己何尝没有仇恨,先帝为了他的大业,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得杀了他的孩子毁掉他的大业。哪怕胜算不高,我也得豁出去拼一下,不然,我便是活着也无时无刻不活在恐惧和愧疚之中。”
留侯沉默下来。
“是我对不起你。”南阳长公主闭了闭眼,“你毫不知情,我会承担下所有罪责,你有那些功勋在,他们应该会善待你,只是你怕是没有自由了。”
留侯咳了好几声:“我这幅身体,活着也没多少时日了。”
“你在胡说什么!”南阳长公主面上浮现巨大的惶恐。
留侯淡淡道:“我已经油尽灯枯,近来都是靠药撑着,原还想着撑到年底阿煜回来。”
那么多陈年旧伤,能熬到这岁数,已经是侥天之幸,昔日那些同袍,鲜少有能活到寿终正寝的。
南阳长公主如遭雷击,渐渐的,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留侯笑了下:“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胆子小,我陪着你,你就不会害怕了。”
“你,”南阳长公主晃了晃,“你不怨我吗?”
“怨不怨的,也都这样了,”留侯神色风平浪静,透着淡然,“也是我自己,竟然没发现你……”他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能做的也都做了,日后到了下面,见到孩子也有话说了。最后这几天,你总该能得到平静了。”
南阳长公主怔怔望着留侯,两行泪水漫了下来,她忽尔扑倒留侯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留侯没有言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南阳长公主终于平静下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道:“阿煜我早让流风带走,他不会有事。”
外孙萧成君的势力能庇护阿煜,阿煜若想在这世道闯荡,他不用从零开始。若是不想,以阿煜身手,认真起来,没人能留住他,他大可以离开之后隐姓埋名过安稳生活。
留侯心神松了松,到了这地步,他唯一的牵挂只剩下公孙煜。具体的,留侯却没再追问,这里里外外都是别人的眼睛。
留侯抬眼望向立在房间角落的人,那是派来监管他们的侍卫,他直接道:“我想见见我那些老伙计。”
侍卫愣了愣。
留侯笑了笑:“你就原话传上去便是,他们懂。”
留侯的言下之意,谢皇后懂。
谢皇后惋惜地叹了一声,御医已经说了,留侯行将就木,可在这节骨眼上去世,难免外人会认为是谢氏不容他,这便是隐患。
于是,留侯想见见旧部安抚人心,不令他们被有心人蛊惑利用,进而再生出乱子来,就像金吾卫统领陈建德。这里头固然有陈建德自己的私心,却也有留侯的情分在。若没有陈建德,常康郡主且闹不出这么大的阵仗。而他们若不是早有防备,说不定还真的吃了这个闷亏,万劫不复。
“让谢相代替本宫探视留侯。”谢皇后吩咐下去,一来把姿态做足了,二来想必留侯是有遗愿的,十有八九在独生子公孙煜身上。投桃报李,留侯要是稳住旧部,她也愿意得饶人处且饶人。
谢相大张旗鼓领着一群御医前往戒备森严的留侯府探视,一个时辰后离开,进宫见了谢皇后,传达留侯的意思。
其一是公孙煜,恳求朝廷不要再追捕,将他贬为庶民,留一条生路。
其二便是不要牵累江嘉鱼。
其三准许他和南阳长公主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