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军叛变了,直接折返向北,攻破了广成关,很快威逼洛京。
城内乱成一团,不少富贵人家慌乱中出城,其中就有河东裴家。裴頠是尚书令,朝堂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是不会出城的,但不能阻止家族里其他人,包括长辈,以及叔伯兄弟。
裴家是个大家族,在关于八大世族的歌谣里,他们地位最盛:范阳卢家子,清河崔家女,河东裴氏人脉旺。
这句话并非虚言,裴家子弟众多,其中每一代都有杰出人物。大晋开国的时候,三个杰出的人物“裴、王、贾”中有裴秀,如今洛京城告危,裴家领军的是裴頠,他看着大家纷纷涌出城,更加知道自己担负的责任。
在这个紧要关头,裴頠不用管别人在干什么,他必须担负家族赋予的重大使命。无论遇到是什么事,裴家的子弟,不能怂!
裴頠和家中每个人告别,他们有人要回河东老家,有人要远赴荆州,有人要去东面的琅琊郡避难…… 不管去哪里,不管是谁,裴頠都好言安慰,大家都是河东裴家的子弟,躲过此劫后一定会海阔天空,你们会有灿烂的前程。
与其说与别人话别,不如说是大家与裴頠告别,留下来的人不是不想走,是他必须要守护家族的荣耀。忙完这些之后,裴頠没有再回头,趁着天色尚早,他径直走向皇宫,直奔皇帝所在的太极殿而去。
宫内,痴帝不在殿上坐着,也没什么公务需要他来处理,夕阳余晖下,皇宫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痴帝找自己喜欢的玩耍,侍女劝过多次无效,直到饭菜端上来,痴帝才老老实实回来坐下,迫不及待的伸手抓肉吃。
裴頠看了看,侍立在一旁,很是落寞的样子。宦者郑爽恰好当值,问道:“裴尚书,天色渐黑,你不准备回去吗?”
裴頠道:“我方才刚来,来了就没准备走!”
郑爽有些不解
,裴頠的确是大家敬重的人,无论是学问还是品德,他都是朝堂上众位臣子的楷模,但裴頠毕竟是外臣,又不是轮值,除非圣旨特许,他不得夜宿宫中,这是铁的规矩。
裴頠却摆了摆手,什么规矩不规矩,来不及管了,他坚持道:“从现在开始,直到攻城的军队离开,我一刻也不会离开至尊。”
郑爽笑了笑,说道:“反正裴尚书还有侍中的加衔,按规矩也可常伴君王左右,不妨想一想办法,让裴尚书待在这里名正言顺。”
裴頠一拱手:“有劳!”
郑爽想问的是:“裴尚书为何一定要待在宫里?你可是尚书令,几乎整个朝堂上最忙碌的人,那么多的政务等着你来办理,怎么还有空常驻宫中?”
裴頠看郑爽,也能发现一些不同,说道:“郑内官,你可知城外的情况?”
郑爽在裴頠面前没必要隐瞒,如实答道:“成都王组织的盟军已经败了,左路几乎全军覆没,东海王本人逃去青州。中路更是糟糕,幽州兵、并州兵回去了,剩下的兖州军冲破广成关冲我们来了。西路好不到哪去,不但无法向前一步,而且后院起火,派出的禁军与牙门军被挡在函谷关附近,一时半会无法返回洛京。”
裴頠感叹道:“三路大军伐荆州,从一开始我便反对,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不料成都王不但不领情,还误会我与石凡有勾结。其实盟军的失败是必然的,从一开始便注定了败局。”
裴頠不需多言,郑爽都清楚,六路诸侯听起来很唬人,实际上各怀鬼胎,分开都是一方豪杰,合在一起便是乌合之众,面对的又是石凡这样的人,别看合计三十万大军很威武,其实外强中干,根本没多少胜算。
郑爽问道:“裴尚书人中之杰,一定是洞悉了其中要害,老奴不解,按说以石浩然的脾性,即便是他大获全胜,也不至于追
杀到洛京啊!”
裴頠咳嗽一声,以前没看出来,宦者郑爽对形势洞察得很透彻,石凡的确是不会来。哪怕是他攻破大谷关,通过的军队没有来洛京,而是向西拦阻出函谷关的大军。真正威胁洛京的不是石凡,而是从广成关杀来的兖州刺史“屠伯”苟晞,是兵败之后投降的东海王司马越,是拥立司马遹的青州刺史孟观。
郑爽问:“青州兵与兖州兵袭城,裴尚书应该想如何退敌,为什么要跑到皇宫里来呢?”
裴頠连日来苦闷,没有寻见可以倾心交谈的,反倒是一名宦者叩开了他的心门,裴頠很想多说几句,于是打开了话匣子。
“孟观率军正在赶来,他与苟晞共推司马遹恢复皇太子之位。本来呢,司马遹做皇储,相比成都王这位皇太弟,无论如何都更加名正言顺。问题的关键是,成都王绝不会轻易想让。”
郑爽答道:“洛京驻扎的军队,加上成都王府的卫军,加起来人数不少,守卫洛京城不在话下,未必会输吧?”
正常算起来,的确是不会输,但战争的艺术在于人心叵测,孟观方面的策略直指要害,他们阻隔了禁军与牙门军的返回,包围了洛京城池,又搬出“废太子”司马遹做幌子,荆州石凡旗帜鲜明的宣称认司马遹为皇太子,各方面同时向洛京方面施加压力,妄图从思想上打垮洛京守军。
成都王见招拆招,他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听说卢志已经返回,一定会出一个主意。这个主意是行之有效的,也是裴頠最为担心的。卢志的主意在原理上很简单,也很容易操作,但是在实际使用时却是惊天的炸雷。
如果裴頠猜测的没错,卢志会建议成都王谋害皇帝。只要皇帝一死,国不可一日无君,成都王会立即继位,司马遹等人争夺储君便显得毫无意义。这是不得已的招数,洛京这边几乎四面楚歌
,使用的可能性极大。
裴頠今天来的目的是阻止这一切,皇帝虽痴傻,却并无过错,不能被人随便杀掉或废黜。裴頠关心的问题是,今日宫中轮值的是谁?
郑爽摇了摇头:“看来要让裴尚书失望了,宫中轮值刚刚被调换过。”
裴頠心头掠过一丝阴影,不用问,调换的人自然是成都王,他和裴頠猜想的差不多,要动手了!
裴頠无可奈何的闭上眼,和权力相比,你足够聪明又如何?你秉持正义又怎样?裴頠再次看过吃肉的皇帝,好好吃吧,也许今晚是你的最后一夜,这是你最后一次品尝美味。我裴頠既然救不了你,那就送你最后一程,亲眼好好看看,到底那些乱臣贼子会怎样?
二更过去了,三更过去了,直到痴帝安睡。裴頠守在他的门前,郑爽好心劝他休息会,见裴頠执意如此,郑爽只好告辞离去。一场热闹就要来了,对郑爽而言,皇帝死不死与他无关,死了以后是好是坏尚未可知。总之,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裴頠的敬重。
如果是痴帝登基以前,裴頠肯定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偌大一个大晋国,至少需要一个正常点的人。但是现在,他无论痴呆还是傻,都是你每日跪拜的君王,裴頠又是处理朝政的尚书令,在家族中人如鸟兽散的时候,他必须亲自赶来送这一程。
裴頠双目圆睁的等着,人来了,让他很意外的是,那个“乱臣贼子”竟然是朋友,正是当日里“金谷二十四友”中的一位,范阳卢家的卢志卢子道。
卢志见了他,不自觉的打怵,朝堂上谁人都知道,最不好惹的便是裴頠,哪怕是成都王司马颖,也曾多次在朝议中吃瘪。裴頠足以主持正义,他无所畏惧,绝不会轻易妥协。
见卢志过来,裴頠先开口了,“子道深夜来皇宫,还要见至尊吗?不怕扰了圣驾?”
卢
志来此做的是私密之事,不能为外人道也,遇到裴頠是他倒霉,这话怎么回答?
“原来是逸民兄,你怎在此?”
裴頠早想好借口,“子道莫非忘了,我除了是尚书令,还是侍中,负责至尊面前答对随侍,出现在此并不奇怪!反而是子道你,深夜来宫又有何事。”
卢志皱眉头,讲道理肯定是不通的。寻常时候,成都王府做事喜欢言称圣旨,但今天皇帝就在里面,你又是来杀皇帝的,哪来的圣旨?
卢志回洛京以后,向成都王司马颖禀明一切,并没有藏着掖着。司马颖只是感叹了几句,派人去收敛孟玖的尸首,并未过于责怪卢志。原因很简单,现在大敌当前,司马颖随时面临绝境,正因为卢志出谋划策,哪里还舍得处罚?
卢志建议快刀斩乱麻,先稳住军心再说!
按道理讲,杀死皇帝可不是稳定军心的手段,但这个皇帝不同,他是个痴呆,几乎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死了不会更坏,只会让皇储司马颖名正言顺的继位,到时候赏赐群臣及军卒,然后大赦天下。如此木已成舟,孟观、苟晞等人为司马遹争夺皇储的战争便越来越没劲,一旦荆州承诺的“两个月”期限一到,禁军与牙门军从函谷关外返回,则洛京的困局必解,司马颖可安然度过此关。
卢志来了,本是偷偷摸摸,可以让皇帝安然死去,明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让他郁闷的是,竟意外遇到裴頠,而且人家好像知道他的来意。
回去请示成都王来不及,卢志当机立断,吩咐左右道:“尚书令裴逸民未得宣召夜闯皇宫,立即拿下关入金庸城!”
裴頠很意外,他是朝中重臣,却被两名军卒轻易擒下,嘴里塞着东西什么都说不出来,反剪着双手赶赴关押之处。
而卢志,他本不是恶人,却要做恶人之事,指着龙床,对左右道:“去吧!手脚利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