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皇宫里的太极殿,大家吵得面红耳赤,唯一闲着的可能是皇帝,他正端坐龙椅上吃肉看热闹。
成都王司马颖要求封拓跋部拓跋猗迤为鲜卑大都督,但是尚书令裴頠跳出来反对,他的理由是:如果有人揭竿而起,到处烧杀掳掠,反倒能得好处,岂不是人人效仿,大晋何以自安?
司马颖争辩道:“如此,可拉拢人心,拓跋将为我大晋所用,岂不甚好?”
裴頠毫不相让,反驳道:“若当初匈奴、拓跋、慕容三部合一之时,此举尚可分解其力,如今慕容已与之反目,匈奴被石浩然打得落荒而逃,哪还有拉拢拓跋部的必要?”
司马颖有些恼火,裴頠是朝中重臣,管理着朝政日常事务,平时对他多有忍耐。但今天事关重大,司马颖与他的无数前辈一样,想在这个环节拉拢异族,进而展示自己的宽阔胸怀。
偏偏裴頠不配合,他对自己的才华与智谋是自负的,“裴武库”的外号不是浪得虚名,眼下拓跋部落了单,已经灰溜溜的向北退去,你还有没有必要非要大加封赏?
可是,司马颖已经答应了人家,连赏赐的“帛布”都送去对方军营。现如今,拓跋兄弟已经去了云中城盛乐宫,就等着朝廷的诏旨颁下。司马颖有些后悔,不后悔对拓跋人的承诺,后悔的是把事情拿到朝堂上讨论,他本可以大笔一挥,管你们是否反对。
裴頠声望太盛,他尚且不到三十的年纪,却是朝堂上很多人的主心骨。司马颖越来越觉得,裴頠是他继续前进的绊脚石,从能力上说他没有问题,但是他不是真正与自己一条心。
两人在今天的对立,让朝堂上从安静变得热闹,继而重新安静,大家都说不出话,等着看
局势的新变化。良久,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太傅乐广出面了。
是啊,当今朝堂上,有能力说和司马颖与裴頠的,仅有乐广而已。首先,他是天下知名的大名士,洛京城仅存的可以与王衍、王济、张华这些人相提并论的,即便是裴頠也要敬他三分。其次,他是成都王司马颖的岳父,两人是翁婿关系,司马颖同样要礼敬有加。
乐广在朝堂上极少说话,自从先帝司马炎驾崩,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这突然间开口,一些较晚来朝堂的人发现,原来那个站在很靠前位置上的老头不是个哑巴啊!
乐广说道:“对拓跋部的册封,不但要封,还是好好的封,还要多多的封。”
听起来是支持他的女婿司马颖,但裴頠觉得异常,这个“好好”的,这个“多多”的,意味悠长啊!
说完这句话,乐广又不言语了。不过,司马颖已经懂了,你封拓跋猗迤为鲜卑大都督,这哪行啊!你还得封赏他的兄弟拓跋猗卢,而且职务不能比兄长低。比如拓跋猗迤为鲜卑左大都督,拓跋猗卢为鲜卑右大都督,让他们彼此互不隶属,这才是大晋国的利益所在。
在乐广这个官场老混混面前,司马颖与裴頠都显得稚嫩。拉拢人靠的是什么,可不是送东西、送女儿,而是他们依靠你,甚至要想办法巴结你,由此你才显得更有价值。比如互市贸易,鲜卑人需要,这是你拉拢他们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扰乱他们的关系,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俩兄弟在北面草原上联手,未必会听从你的号令。但如果两个人不睦,经常倒戈相向,他们要是想找个评理的,非你莫属。乐广只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已经将为人处世的道理讲得通透。
成都王立即改了诏旨,封拓跋猗迤为鲜卑左大都督,封拓跋猗卢为鲜卑右大都督,至于他们俩孰高孰低,之间的界限怎么划分,云中城盛乐宫到底归谁,你俩自己掐去吧!
司马颖看了裴頠一眼,对方没有买账的意思,他是时候考虑一下将裴頠赶出宫廷的事。此前岳父乐广从隐晦的告诉他,朝中最应该依靠的是裴頠,只有他名望与能力可以与襄阳那边抗衡,才能招揽到更多的人才。
司马颖是气不过,大家同样是当初“金谷二十四友”中的一员,你如果和卢志那么惟命是从,该多好啊!
司马颖还没完全平静,接下来的问题又一次出了岔子,有司上报,石凡公然勾结匈奴人,准备将几十万匈奴人带到他的地界。这是最新得到的消息,大量匈奴百姓开始渡过黄河,准备跟随石凡南下。
匈奴人是谁,养不熟的狼,从东汉时期便假意归顺,相处了岂止百年,关键时刻还是会咬你一口。你石浩然是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怎会这般胡思乱想。司马颖在朝堂上当即表示,石凡的这种作为是不妥当的,理应阻止。
裴頠问了一句,“殿下觉得应该如何?”
这句话不是请教,更像是反问,你不让匈奴人南下,是准备将他们留在原来的地方,还是准备杀掉,或者放任别人杀掉?
司马颖答:“匈奴人狡黠,怎可放之身侧?”
裴頠反问:“殿下一直将他们放在身侧。”
这是在讥讽,匈奴人占据平阳那么久,你也没拿人家怎么着。
司马颖又说:“石浩然虽是大将军,但理应听从朝廷,怎可将几十万人口迁徙到他的地方?”
“难道这几十万人还有其它的活路吗?殿下准备将他们安置在何处?”
裴頠的问话带着火药味,也许是因为刚才的争执,两人互相都有些不服气。
司马颖压了再压的火气,还是不可抑制的喷发而出,“逸民怎事事向着石浩然,你莫不是想去荆州?”
裴頠没给他脸面,直接道:“我早就应该去荆州了!”
两人的针锋相对让旁边的乐广没法沉默,此前好几年说话数量有限的他,今天不得不破例,第二次开口,说道:“两位都是大晋国的青年才俊,岂可斗气?”
裴頠拱手,对乐广他还是很讲究礼貌的,然后问道:“乐公,你如何看待此事?”
乐广答:“匈奴人是个烫手的山药,既然大将军愿意接收,那是极好的事情。不过,大将军错就错在,他应该和朝廷打个招呼,至少向至尊禀告一二。”
说着话,乐广恭敬的向龙椅上皇帝施礼,他又一次将话说得滴水不漏,而且还不偏不倚,既肯定裴頠的观点,又说明石凡少了一个步骤,女婿司马颖质疑是有道理的。远在洛京之外的石凡没法反驳,现场两位都算满意,乐广这种人和稀泥的功夫很高,不但能让双方满意,而且不会强词夺理,让人听着很舒服。
司马颖接着这个话题,继续道:“石浩然撇开至尊私自行事,理应被召来朝堂询问,若是不从,还请各路齐心协力,力保至尊的权威。”
这句话深意大了,司马颖相当于在说,如果石凡不来的话,那么各位一起出动军队,将他抓也要抓回来。至于什么皇帝的权威,那全是幌子,龙椅上快乐的吃着石凡敬奉的腊肉,哪管你是是非非。
对了,下面老是大将军、石浩然,偶尔还提起“石凡”二字,皇帝司马衷突然盯着手里的腊肉块看,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好
长时间,突然开口说道:“石凡…… 好人!”
皇帝开口说话了,相当于乐广说话一样,这是让人吃惊的事。倒不是说皇帝也喜欢装哑巴,主要是他每天说的话差不多,肉,肉,肉肉……
今天居然点了一个大臣的名,还夸赞他是好人。
至于为什么好,难道是因为吃人家的嘴短?皇帝此刻吃的正是石凡前些日子来洛京敬献的腊肉。或者是因为上次君臣相见所谈甚欢,皇帝喜欢他讲的那些“绘本”故事。
不过,对司马颖而言,这是个极坏的消息。接下来,他准备煽动朝廷,组织各路军队对石凡的围剿,趁着他还没有返回荆州,在虎牢关附近四处出击,凭借绝对的兵力优势,将荆州军绞杀,彻底断绝石凡的美梦。
天算不如人算,那个傻儿巴叽的皇帝,居然开口就说石凡是好人,这让司马颖怎么接话,原来的计划完全泡汤,一肚子主意胎死腹中。
裴頠聪明,早猜到司马颖接下来的打算,突然见皇帝开口,直接将其秒杀,裴頠没来由的高兴。
司马颖看到了他的得意,心中怒火升起。心想你若是诚信投靠,那就是股肱之臣,若非要与本王作对,我可以让你不得好死。
身侧的岳父乐广不停使眼色,虽然他的眼睛平时是闭着的,今天却尤其明亮,他要告诉女婿,小不忍则乱大谋,裴頠绝不是随意投靠别人的主,他有大才,而但凡是有些才华的人,其实都是心中自负的,他们不愿意受人约束,尤其讨厌权贵的欺压。
如果用好了裴頠,司马颖在朝堂上事半功倍,裴頠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可如果你选择对抗,裴頠还是会努力做事,但绝不会向你妥协,他有自己的尊严,不容他人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