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乾十字文认为, 自己做的菜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司瑛士也好,秋山勉也好,其他食客也好, 都应该正常对待自己做的料理,在拿到菜的第一时间拍照打卡然后炫饭。
显然。
他对自己存在什么明显的误会。用秋山勉的话来说, 有一股无形的王八之气环绕在乾十字文身边,就像是各大王朝创始人生来霞光漫天,乾十字文未来必然是华夏料理界的天之骄子。
乾十字文本人拒绝这种封建迷信说法,严肃强调这可能是华夏料理特有的锅气。
锅气。
很科学,很合理的解释。
现在,司瑛士只能把这道菜美妙的原因, 推给“锅气”这种民间传说中的料理之物。
拍碎的洋葱快火爆炒,两头微微松软, 内芯却还脆爽的。司瑛士一口咬下去,明明亲眼所见上面没有包裹任何一层面粉、面包糠, 洋葱最外面一层皮却好像鼓起来,充斥着空气与炸得坚硬的薄片。
“咔擦”。
断裂的一瞬间,司瑛士脑子中关于料理的科学原理也开始碎了。
他快速向前,几乎冲到那盘花花绿绿的菜面前,下一秒硬生生转变路径,来到了洗碗槽前。
他蹲下身。乾十字文用过的铁锅已经泡在水里, 可惜的是自己先前使用的调料碗也一并塞了进去。曾经调配法式调味汁时, 加入的橄榄油, 破坏了司瑛士打探锅中状况的想法。
“怎么了?”乾十字文重新戴上洗碗手套, 拉扯下围裙, 关心道:“是料理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司瑛士牙关微微颤抖。他很想说, 乾十字文你不使用油, 不使用盐,你几乎什么都没有调味品放在炒菜中——你是怎么做出来这种超出现实的孤狼料理?如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子站在这里,完全按照乾十字文的动作复刻一遍,他得到的将是:糊在锅子上的洋葱、外焦里生没有任何味道的口菇、夹带着生味豆腥味水腥味的四季豆,以及一口要用钢丝球刷三四遍的漆黑炒锅。
“不。”司瑛士喊出声,带着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颤抖,“没有。没什么问题。”
如果是他。
如果是他站在料理台上,复刻乾十字文刚刚所做的料理,他会成功吗?
司瑛士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又是怎么坐下。他脑海中只记得自己抬起筷子,恍惚地看向面前的炒菜。
没有放一滴油的炒菜。
洋葱被拍碎成不规则的大小,从料理学的角度上来看,他们零散的组织绝对无法形成现在这般——膨胀、鼓囊、像是用面粉包裹之后,炸开的形状。洋葱最外层的表皮像薯片,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气泡,也有不规则的起伏。
司瑛士夹起筷子,从中将一块洋葱碎戳开。清脆的咔擦声,像是碾压他所有学过的知识,他的脸瞬间惨白起来。而洋葱的中间,属于洋葱爆炒后才有的汁水,以及洋葱回甘微辣的香味一并铺面而来。
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司瑛士深呼吸。下一秒,他后悔自己做出这个动作。任何爆炒后的菜肴都会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不过先前都是由油脂来作为媒介者,而这一次是蔬菜自己在成为香味本体的同时,充当空气传播的推动力。
洋葱。
口菇。
四季豆。
蔬菜清洗时,还能闻到的植物生味、从根茎和表皮带来的泥土气息荡然无存,空气中的味道会让人想起寿喜锅煮到最后,蔬菜熬炖出来的甜味。从味道上来说,这种敦厚的气息应该是香菇、萝卜、昆布才该有的厚度。
洋葱会太薄,太容易煮得化开。
口菇会太淡,远没有其他蔬菜来的气味浓郁。
四季豆跟不用说,他的清淡就是他的特色。
司瑛士疯狂地思考,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没办法让自己的思路完全放在舌头上,他的脑子比身体任何地方都更极端地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只是一道菜而已。
司瑛士用力攥下手,手中的筷子忽然变成他的脊梁和主心骨。司瑛士甚至抽出软布,将筷子上上下下仔细擦拭一边,去水池边重新清洗一边,擦干净再拿回来。
乾十字文还好奇,“不吃了吗?”
“刚刚掉在地上。”司瑛士的好胜心,让他将谎话说得无比流畅。当他再一次举起筷子,那股不愿意输掉的食戟心气,把他武装成一个战士。
没关系的。
司瑛士暗自告诉自己:只是一道菜而已。
洋葱或许是乾十字文用了某种秘密的处理方式,制作而成——司瑛士眼中抱着一丝战意。他意识到这种前所未有、在日本料理界未曾见过的烹饪方式,或许是乾十字文的底牌!
十字文,真的在认真对待自己。
“我会打败你的。”司瑛士呢喃着,伸出筷子,夹向口菇。他循循渐进的挑战着这一锅乱炒,坚定地认为这是乾十字文从乾家或者华夏学来的秘密武器!
他有认真地对待我。
司瑛士合上眼,睫毛触动。第一口,他咬在口菇的外层,意想不到的汁水骤然爆开,将他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张口闭口完全不能由自己控制,被迫仰着头,不让一滴汁水落出来。
“啊。”好烫。
可是这个口菇明明放下去炒了一会儿,怎么会吸收如此多的汁水?司瑛士h脑子里快速闪过这个问题,慌乱之中,他的牙关微闭上。柔软的口菇表面,留有牙印的同时,数道汁水迸射到嗓子眼,宛若数管齐下,对准一个人的要害攻击。
“啊!”司瑛士还是没忍住,张开嘴将半块口菇咬在舌尖。丰润的汁水从他的嘴角往下流淌,狼狈地流向衣物深处。
“怎么了?”乾十字文听见声音过来,第一眼便看见司瑛士湿哒哒的脖颈,错愕之余,又感觉到内疚,“司。哎呀。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忘了给你说,这个口菇里灌了很多汤。”
他用口菇水来熬煮口菇和四季豆,加入了一些昨天晚上研究新流派料理的小心机,一时间忘记和司瑛士打招呼了。乾十字文赶忙上手,胡乱地帮忙擦拭司瑛士身上的汁水。
“对不起啊。司学长。”
“没……”司瑛士躲不过乾十字文,他连提醒乾十字文没穿衣服这件事情都来不及,狼狈地自己擦拭两把,撇过头不论,“没事了。你去洗碗吧。”
乾十字文拉扯下自己身上的围裙,有种被遗弃的错觉,一步三回头,“哦。好吧。”
“司学长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
“真奇怪,这么大个厨房都没有一包餐巾纸吗?”
司瑛士忍不住瞪了乾十字文一眼,终于来得及去包里把纸巾拿出来,解决下个人卫生问题。
他没有一口气吃掉口菇,他的嘴里也不再有口菇,可是他的口腔里却全部都是口菇的味道。从挤压爆汁的那一刻,他的舌头、他的口腔软壁、他的咽喉都不约而同像他传递出一个信号:
这是口菇。
纯粹的口菇。
细嫩敦厚,被誉为素中之荤的口菇。
甚至,在口菇之外,司瑛士尝不到其他味道。他很勉强想要感觉到红烧、炖汤、甚至是其他菌类的鲜味,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用昆布或者鱼虾的气息作为提鲜的证据。
没有。
什么都没有。
甚至是放在一起用大锅爆炒,司瑛士都没有吃到洋葱的味道、四季豆的味道。三种截然不同的食材简直是把一个锅当三个窝来用——各做各的。乾十字文先前最喜欢利用串在一起的味道,制造惊喜的桥段,都画风一改。
有种魅魔穿修女装的反差。
好吃吗?
好吃。司瑛士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吃到洋葱时,还能告诫自己这是一种秘诀。可当口菇出现在他的嘴巴里时,绵柔的触感与内在反差的爆汁,叫他以为内有乾坤的瞬间——
只觉得自己有多么可笑。
口菇没有其他味道,他只是口菇而已。
纯粹。
极致。
没有任何人在玷污口菇。
司瑛士甚至觉得自己需要穿上神父的衣服,站在祷告台上,面对十字架,诚恳地念一段悼词,再吃一口口菇。
“咦?”乾十字文终于将所有的碗筷冲刷干净。他摘下洗碗手套走过来,困惑不解,内心大为震惊。
“司,你怎么了?”
怎么又哭了?
司瑛士擦拭下眼泪,他第一把不够,接着又第二把用手臂抵住眼眶。他咬住下唇,口中的口菇却全力释放出所有的汤汁,像是要将他不诚实的外在抨击一遍,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抽打到他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为止。
“不。”
司瑛士不愿意。
他不愿意就这输掉,他不情愿自己哭泣,不情愿自己在自己认定的敌人面前摆出这样可怜的样子。
“你哭得好厉害啊。”乾十字文走过来,轻轻地将司瑛士的手臂放下,抽出他手中的筷子,两手捧住司瑛士的脸,指腹摩挲,“司,怎么了?”
“不是的,不是……我。”
司瑛士才张嘴,口中属于口菇的香味,那股纯粹到只剩下食材本身,没有任何调味玷污的圣洁,要将他冲散。他闭上嘴,却还是有稍许残留的汁水落出。
乾十字文的手指,轻轻将其抚平。
“怎么了?”
到这一刻,已经没有什么品尝四季豆的必要了。司瑛士从未清醒得意识到自己的落败,甚至比起过去,他这一次更加狼狈。
他都没有走到,食戟比赛的正餐面前。
败了。
“没有。”司瑛士仔细咀嚼下嘴里的口菇,小心地将全部咽下。他抬起头,脸上的水痕闪烁,言辞亦是闪烁,“被洋葱辣到了。”
乾十字文:?
不是吧,他这次的料理这么垃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