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睡着, 睡着真的会死。
朦胧的意识发出强烈的反抗,想要从昏沉中苏醒。
黑泽阵勉强唤起自己的精神,湖底的气泡撞到他的身上, 四肢却软踏踏的没有一点力气,他动都动不了, 更别说游到岸边。
恍惚到极致的视线中忽然闯入了一束光,还没回过神来,四周就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意识不清醒的他没反应过来自己被晃了多久,而晃他的人明显没有一点该有的慈悲心, 像扔垃圾一样,一把将他扔到岸边的杂草上。
“哟, 看来醒了?你昏迷了有三十秒吗?警惕心真强。”
睁开一条缝的眼映照出了沉淀的克莱因蓝,算是共犯的家伙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甚至变本加厉的拧了一下他的脸, 拧完后还满脸嫌弃。
“一点肉都没有,不好捏。”
“……滚,”黑泽阵黑着脸, 颤抖的吐出字,“不好捏别捏。”
“啧, 救命之恩你就这种态度。”
桃花眼的少年晃了晃头发上的水,看着冒着火光渐渐沉下去的船渡步到了河边,还没犹豫一分钟,又跳了下去。
“我去捞几个人,你等等我。”
“喂!”
还救人,这种时候可是溜走的好机会啊!
岸上的黑泽阵气闷, 不明白刚刚阴险狡诈的家伙怎么忽然犯糊涂, 勉强提起精神, 环视了一下四周。
三三两两的人趴在岸边喘气,一但这些人缓过来接下来的场面绝对不好看。
正常人在灾难中活下来,就算不是感恩戴德也是心有余悸。
可这些人不会,他们会在活下来的人周围游荡像恶极了的狼一样,撕下别人的血肉咽下。
这是混迹暗处的家伙们都有的共识,他们是恶狼、是撕下血肉的荆棘,唯独不是人。
所以——
那个家伙是脑子抽了吗?!跳下河救人?炸船的提议是那个家伙提的吧!
那家伙也干脆利落的做了吧!事情都做完了为什么要挽回补救?
黑泽阵压抑着被连累的怒火,恶狠狠的盯着被托上来的还在呛水的溺水者,确定了一件事情,一件应该算是可笑的事情。
对方不仅脑子没问题,还可能不是一个混迹暗处的熟练工,不然绝对不应该下去救人。
最正确的做法明明是待在岸边,把所有想爬上来的人按进水里,让所有人溺死在河里。
喘了一口气,他看着岸边越来越多的人喊道:“走了,十分钟了。”
十分钟了,救不上来的人一定沉到底了,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河中央,脑子可能进水了的家伙也听懂了他话语中的隐藏含义,没有犹豫直接游到了岸上。
奇怪、真奇怪,这个家伙。
黑泽阵看着孩子气甩头发上水珠的少年,习惯性的开始分析对方的情报。
矛盾到了极致,下了杀手又不下死手,做完之后又跑回去救人,发现救不了后便果断放弃,简直将瞻前顾后跟果决即为一体。
“发什么呆?”
黑泽阵幽幽的看着浑身上下湿漉漉还在淌水的家伙:“你会带我走吗?”
“你值钱吗?”
又是这幅模样,虚假的、分辨不清真假的笑容,如同迷雾中看不清模样的人影,神秘又虚浮,偏偏连遮掩都没有。
这时他又有些不确定对方之前的瞻前顾后是不是伪装了。
心像是被悬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勒紧了他的呼吸,但黑泽阵没有多余的选择机会。
“……我跟你走。”
“十六夜,逆回十六夜,我的名字。”
“假的。”
“好吧,我叫飒太。”
Souta?
又是试探,还是故意用日语的试探。
黑泽阵敢打赌,这个也绝对是一个假名,可他也没多问:“黑泽阵,我们走吧。”
他清醒的说完这句话,成为了今天最后的记忆。
自称自己叫飒太的安原理眨了眨眼睛,围着黑泽阵转了一圈,领着对方的衣领子晃了晃,确定对方真的昏迷后,从犄角中掏出绳子,行云流水的把黑泽阵的手绑好扔到背上。
“喂,等等你要走吗?!”
岸上的人喊着话,几个人聚在一起冷冷的盯着他。
安原理回头撇了领头的人一眼:“枪械进水不影响使用。”
喊话的人一愣,然后瞬间脸色大变。
安原理一只手拖着后背的黑泽阵,一只手从口袋里勾出沉船时趁乱带走的手/枪:“三思而后行,别人手里说不定也有武器,你不想大家全死了吧,领·头·羊。”
喊话的人眼神变得凶恶起来,倏然回头瞳孔充满血丝的挽了后头的人一眼,看来是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利用了。
这种情况要么就大家一起死,要么就别闹。
枪虚虚的晃着,安原理盯着那几个人看,直把人看得汗毛竖立浑身不自在起来。
几分钟后他收回视线,笑语盈盈似糜烂的果实一样散发着甜香:“看来大家也不想闹起来,那我先走了,再见。”
岸上的人犹疑着,怀疑刚刚救人只是对方的伪装,所谓的心善也可能是假的,虚浮的假象震慑着他们,所有人最终都没有动手,眼睁睁的看着安原理带着人离开。
背着人彻底离开对方视线的少年松了一口气。
还是太冲动了,他对自己说。
哪怕是学会了用真真假假的话术来掩藏自己,也还是太冲动了。
既然要做就把事情做完,既然要干坏事就把恶贯穿到底。
再这样下去只会害死自己。
他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咬牙抗着身后名叫黑泽阵的麻袋,紧赶着下沉的日光走到了最近的据点。
布置据点的人不知道想了什么,木屋的桌上还摆着一个电话。
将背上的家伙一把扔到了床上,在林子里摸爬滚打了一天的人磨蹭了一下,拨通了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
“……”
安原理没有开口,他静静的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缄默着。
“不说话?这个位置,唔……你任务失败了?”
“是,抱歉。”
“原因。”
“接头的家伙出问题了。”
“死了?”
“不清楚,反正最后我的窃听器被发现了。”
“那你呢?安原理,你做了什么?”电话那头的人嗤笑,“快说,我没心情陪你完过家家,你杀人了?”
“没有,不,”他一顿,斩钉截铁,“我杀人了,我把他们的船炸了。”
“过头了,我知道你讨厌贩毒的,但你这样很难继续当一个情报贩子,你还做了什么。”
“抱歉,我还下去救人了。”
“哈?救人?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东西,你到底在干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把他当人看,语气敷衍的似打发脚边厌烦了就随意踢一脚小狗一般:“我培养了你这么久,你还是一个垃圾蠢货,没有一点价值,你还是继续当最底层的线人,当一个不可回收垃圾吧。”
电话那头的人说着缅甸的脏话,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的人脸上没有半点变化。
挣扎了这么久,他还是被果敢的地下情报女王放弃了。
也对,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明明将货船炸了不是最佳的方案。
按照正常的流程,接线员出了问题他应该把同仓的病秧子扔到河里混淆视听然后跳河撤走,而不是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的想着毒品会害死多少人,多此一举的忍不住把毒品销毁,多此一举的用了炸药还假惺惺的救人。
你到底不能忍受什么?
你到底在难过什么?
是还不能接受这里的‘法则’吗?是还不能忍受这种氛围吗?
还是你又犯病了呢?心因性精神障碍果然还会影响思维。
他发着呆,视线飘忽,连神志都不怎么清明。
这种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杀人了。
杀人的感觉并不好受,虽然没有真正动手,可溺死在河里的浮尸就像拽着他一起沉到了浑浊的河底,变成了幽魂的一部分。
痛楚将他连着骨血打断,搅合着勾连他的魂魄,暗处似乎有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阴阴的盯着他,他觉得今天是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他想起之前一次‘聚会’听巷子里的混子说,第一次杀人都有一个适应过程,他这也算是正常的吧?
安原理,你连杀人都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事前冲动得发疯,事后又去后悔,这样下去真的能在缅甸做事,然后找到那个仇人亲手报仇吗?
他诘问着自己,然后嗤笑。
“蠢货,钻牛角到这个份上。”
已经陷进了泥潭里还妄想着干干净净当个人,未免天真到愚蠢。
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要后悔,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就不要再犹豫,反正他会拽着仇人一起溺死在泥潭里。
于是在一天过后,他又恢复了之前那副笑眯眯的、充满神秘的假面。
而一觉醒来直面了安原理笑面虎模样的黑泽阵一个哆嗦,差点一头栽倒。
“乖崽,你在跟我磕头吗?”
黑泽阵:“滚去死。”
“吃早饭吗?”
“吃!”
被称为崽的他阴沉沉,咬牙切齿的把硬邦邦的面包咽下后,晃了晃手上的绳子。
“目的。”
“好心?”
谁开口说好心语气会这么不确定……
黑泽阵阴阳怪气:“那好心的飒太君,我现在已经安全了你是不是可以把我放走了?”
“请便。”
安原理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萍水相逢,随意伸手搀了对方一把,说到底他们不熟,黑泽阵是谁,是个怎么样的人跟安原理没有一点关系。
真被让出一条道的黑泽阵反而犹豫起来,他盯着对面靠墙坐着略显疲惫的少年,试图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出隐藏的目的。
少年略微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平淡的对视却流露出了一丝如同俯视般的冷淡。
而后,对方收回视线,嘴角勾起弧度,露出了一个全然不带任何情绪的微笑。
弯起的桃花眼,竟显示出一丝易碎的美感,像一轮被雾气包裹起来的、脆生生的桃花糖。
可细看之下,这个比之前真实多了的微笑却荒凉又冰冷,连礼貌都奉欠,比古板又冷硬的石雕还缺乏生气。
对方没有骗他。
终于察觉出真实的黑泽阵快步离开,走出木屋后十几米才有精力思考自己的未来。
周围地势开阔一眼就可以瞧见旁边有没有人埋伏,暂时是安全的,可是离开这里他能去哪?能干什么?
倒不如跟着飒太,至少对方还算有一点良知,在他还有用的情况下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狼崽子果断的放弃了离开,卡着死角窜到了一颗茂密的树上,幽幽的盯了屋子里的人一个上午。
对方还是保持着那副姿态,一动不动得跟等着长草的死物一般,他忍耐着又等了一个下午,最后夜半时分重新走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
对方波澜不惊,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语气没有丁点起伏:“发呆,思考未来。”
“考虑出什么了?”
“没有,倒是等到了你,你不走吗?”
“我考虑好了未来,暂时跟着你比较好。”
“哦。”
不反对就是同意,对方就这么同意了?
黑泽阵忍不住怀疑起来。
“别这么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有,只是警察厅养的线人之一,普普通通没有任何价值。”
黑泽阵的视线诡异了起来。
没有价值?普普通通?
他要重新认识这几个字的意思了。
“这里是哪里?”
“缅甸掸邦北部果敢自治区。”
中缅边境,毒品、军阀、三教九流杂沓至极,混乱得连缅甸政府都无法控制的猖獗之地。
“欢迎来到地狱,没有记忆的弟弟,”呆坐了一天的石雕转动眼珠,“恭喜你选择了一个最方便寻找自己过往身份的职业。”
“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混迹在线人堆里总能第一时间获得消息,要好好借用别人的情报网呀。”
什么意思?
“决定了,”对方自说自话道,“我要把你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情报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