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姨娘本是半跪半坐在床边,方便凌颂倚靠。此时凌颂一昏厥过去,她只觉得怀里的人一下子变得死沉死沉,又半分力气吃不上,软哒哒的,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惧意。
“大爷……”她声音发颤,芙蓉一般娇艳的脸蛋变得有些苍白,“侯爷他……”
凌肃垂下了眼帘,不去看她哀求的目光,“父亲正生着病,一时晕了过去也是有的。你怕什么?”
他眸光清扫,原本风姿秀雅的如玉公子,仿佛就变了一个人,身上的寒意竟让那姨娘忍不住一抖。
不多时大夫来了,是一位城里医馆里寻来的。按说,好歹是侯府,凌颂这病了,是可以去请太医的。不过,他这病的不大好,说好听了是中风,不好听的那就是马上风。堂堂一个侯爷,在女人的肚皮上栽了个跟头,凌肃便是亲生儿子,也不想去外头丢这个人。
仔细地替凌肃诊过了脉,大夫站起身来,对凌肃恭敬道:“回世子爷,侯爷这病,原是忌讳大喜大悲大怒,只清心寡欲静养才是。”
“多谢老先生。”凌肃叹道,“父亲尚且未及不惑,便染了这等恶疾,半边身体动弹不得,原也是着急的很。任凭谁劝,也是无用。”
他本就是个形容出众的男子,正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风骨如竹,一身清雅气质更是让人折服。这会儿又恢复了从前的温文儒雅,偏生又带着似是发自肺腑的忧虑,这就叫老大夫更加心生好感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世子也切莫要着急。”老大夫坐到了圆桌前,写了一张方子交给凌肃,“老夫这里开上个新方子,先试着吃上几剂。若是有效果,再继续。不行的话,还望世子爷莫怪老夫医术粗浅,再行请太医院的诸位来看。”
他说的客气,凌肃自然更是有礼,看了一眼方子,上边的药都是通络止痛,益气活血的。便笑着说道,“多谢老人家。请。”
亲身将老大夫送了出去。
他这一走,避在了屏风后边的那位姨娘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如今大爷越发威严了。只一眼,便能叫人心生害怕,比从前的小姐还要厉害些。
她蹑手蹑脚走了出来,看看床上双目紧闭的凌颂,心里头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原本,侯府里的人都知道,侯爷是个好色风流的,身边儿从来少不得女人。但同样的,得他宠爱的女人会被他捧到天上去——当初那位表姑奶奶韩丽娘,还有个表姑娘,被侯爷纵的都敢与夫人争锋了。如今没了那母女俩,先前被忽略的后院里便又多了不少的美女。尤其侯爷和离后,更是没了顾忌,但凡能够看上眼的,都会染指。
她原本只是个丫鬟,侯府的家生子出身。侯爷当初看上了她,要收了房,她是不愿意的。可她娘说了,家里头兄弟多,开销大,虽然都在侯府里领着差事,缺都没有什么油水。当初咬牙把她送到了老太太身边儿去,本就是存了让她出人头地,帮衬娘家的主意。
她仔细一想,确实也是。做丫鬟,始终就是个奴才而已。若是跟了凌颂,至少眼前的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况且府里已经没有夫人了,万一这段日子能多得几回宠爱,就有了身孕呢?生下个一儿半女的,那就真的成了主子了!再退一步说,哪怕往后被凌颂厌恶了,说不定也能放出去嫁人,也不耽误什么!
故而,也便应了下来。
谁知道好景不长,她还没被侯爷宠爱两次,侯爷就马上风了!
虽然说害得侯爷这样的花姨娘当日便被拖了出去,也不知是发卖了还是杖毙了,可眼下怎么办呢?
正发愁,床上的凌颂呻吟了一声,转醒了过来。
“你……”凌颂说话有些含糊,这姨娘连忙凑过去,“侯爷,可是要喝水?”
凌颂费劲地抬起胳膊,指着门口,“你去,把三爷,请来。”
三爷,就是凌颇了。
姨娘啊了一声,为难道:“大爷吩咐过,您要静养,不让人轻易来打扰您……”
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了一巴掌。虽然说凌颂病后无力,可这姨娘还是红了眼圈,眼泪欲落不落的。
如果是从前,凌颂说不得就要将她揽进怀里好言哄一哄了。只不过现下,他是有心无力。
可身边儿只有这么一个能用的人,其余的都是凌肃安排的,他哪儿敢用?
只好吃力地说道:“把老三叫来……往后我好了疼你。快,去!”
那姨娘无法,只好起身走了出去。才走到了门口,就看到了回转的凌肃。
“大爷,是侯爷……”她连忙解释,生怕凌肃误会了。她虽然身份低下,但是看得分明——大爷,压根儿就没把侯爷的病当做一回事。
侯爷已经算是废了,往后侯府肯定是大爷的。所以这姨娘也算是识时务的人,对上凌肃,可是恭敬的多了。
凌肃嗯了一声,“这两日辛苦你了,回去吧。”
“是。”她走了两步,心里头终究有些惴惴不安,便又回头,轻声道,“大爷,奴婢什么也没有听见。”
凌肃失笑,颔首,“你是个聪明的。”
若是聪明人,自然是有用处的。
目送着这姨娘从游廊一侧的小门出去了,凌肃站在台阶上,静默了半晌,便又转身离开,另外调了四个粗使的婆子来服侍凌颂。
见到了凌颂气恼晕厥,他的心里并没有什么痛快的感觉。相反,无论如何,凌颂是他生身的父亲,他的身体里流着凌颂的血脉。当初,他的确想过干脆让凌颂“病倒”,免得让他仗着父亲的身份去给妹妹找麻烦。但他尚未动手,凌颂自己就倒下了。莫非,这就是报应?大半生的心思都用在了女人的身上,如今也栽在了女人的身上,多可笑?
凌肃微微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天依旧阴沉,仿佛这个冬日里,很少能够看到暖阳。有厚厚的彤云遮蔽住了原本的蓝色,偶有飞鸟掠过,带来一声凄厉的悲鸣。
“阿肃!”
三老爷迎面走来。
凌肃只得站住了脚,“三叔。”
三老爷点头,“我今日不当值,来看看大哥。他怎么样了?”
“刚有大夫来过,说是要静养。”凌肃声音淡淡的。
凌颇没注意到这一点,只叹了口气,拍了拍凌肃的肩膀,“你也别煎熬,病去如抽丝。叫他慢慢将养吧——也是咱们家里这一程子不顺,先是你祖母,后又是你父亲。唉……”
他叹气后又继续道,“我正有事情要与你说。”
“三叔请讲。”
凌颇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书房说吧。”
“好。”凌肃笑了笑,引着凌颇来到了自己的书房。
“你这里我竟是头一次进来。都说你是个好学的,果然如此。”凌颇坐在靠背椅上,环顾着这间书房。书房很大,三间大小的地方,并没有用隔断隔开,只是当中竖着一道十二扇的黄花梨木透雕山水屏风。书房里靠墙的柜子上码着满满当当的书册,八宝阁上摆着各色雅致的玩意儿,另有一盆玉石腊梅盆景摆在书案上,黄玉的梅花瓣,细细的金丝为蕊,看上去便富贵,却又不失了文人的雅气。
叫人上了茶,凌肃便问道:“三叔说有事情,是什么事儿?”
凌颇喝了一口茶,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措辞。凌肃也不催他,只垂眸饮茶。
过了一会儿,凌颇才说道:“你娘和……凌颢的婚事,是圣旨赐下的,不可能更改。但是,阿妙怎么办?她也是及笄的人了,也眼瞅着要出门子,难道还能随娘再嫁?这件事,你可有什么章程没有?”
“三叔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她到底还是大哥的骨肉,父女哪儿有隔夜仇呢?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她接回来吧。”
凌肃忽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