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正明兄这般说,莫不是我等认识之人?”
听出这两句对话间夹杂的不善,其砚与赵知容便顿在了门扉处。
抬眼望去,便见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身边围绕着三五身着青衫似乎是书生模样的人,正从对面的雅间慢吞吞地起身似乎也是准备走人。
其砚向被聚在一群人中央的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看去,再结合先前听闻的“正明兄”,眼眸微微眯起,已然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薛正明,乃是当朝吏部尚书的嫡次子,其长姐嫁给大皇子为王妃,身份不可谓不显赫。
至于为什么薛正明在此时便认识了他,乃是因为两人同为今科举子。
薛正明在今次科举中位列二甲第一名。
不巧,上辈子的他后来因缘际会恰巧得知,原本他才是那二甲第一名,这位吏部尚书之子是在一甲三名之内的。
按照旧例,赵武帝在原定一甲三名学子中钦定名次即可。
只是,看了诸位阁老拟定的名单,赵武帝似乎并不满意,竟是将二甲学子前列的文章亦翻了出来,这才将他钦定为了状元,而不幸被从一甲三名中踢出去的倒霉蛋便正是薛正明。
至于这其中有无端倪,不得而知。
上辈子他初入官场,乃至后来渐渐升入权力中心,便不少被这人针对。
他是后来因缘际会得知两人之间的这番纠葛,说是因缘际会,也是他掌权之后有心之人刻意讨好泄露。
但现在回想,这薛正明怕是在此时便知道了吧。
从进士及第,一名之差,便落到了进士出身,更别提并不是一直未有机会,而是从一甲三名中被踢出来,这人看他不惯也实属正常。
除此之外,薛家乃是大皇子妃的母家,天然与大皇子绑定在同一条船上。
而他却是公主的驸马,在外人看来,自然天然便与公主胞弟赵清旭绑定在同一条船上,两相对立,自是水火不容。
这人现在说似乎认出了“新郎”是谁,其砚倒不觉得怀疑,只是,不巧,两拨人眼看着要正面撞上,再看见他估计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他微微皱眉,觉得晦气。
难得与公主在宫外有相处的时机,却恐怕不能圆满。
只是,薛正明认识他却应该是不认识公主的,想到这儿,他低下头,看了看赵知容已经拢上的面纱,微微舒了口气:“阿容,你要不再进去坐会儿?”
赵知容手微微攥紧,有点紧张。直接便被人认了出来,恐怕对其砚的名声并不好听。
而且听着也是来者不善,似乎是其砚认识的人。
她点了点头,眼里泄出几分担忧,只是她与其砚“私会”便也罢了,再见了外男被认出却是不妥。
她转身走了进去,对面第一个走出来的书生便只看见一个影绰的背影,觉得有几分奇怪,但事不关己,也不会多了嘴去搭讪。
而其砚思忖了几瞬,还是站在了门口并未进去,哪有被人背后议论反倒“害怕”地躲开的道理。
薛正明在众人簇拥之下走出,语气促狭:“就方才大堂那些人猜测的,穷小子,倒插门的赘婿”……
他话语之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引导着众人,“诸位不妨猜一猜?哦,对了,给大伙儿提醒一个,这人诸位都认识,如今风头正盛呢。方才看着那‘新郎’的样貌,诸位便没有猜测?”
话音刚落,他走至门前,一个抬眼便对上了其砚的视线。
猝不及防,他背后说人本来并无心虚,而况他说的便是事实,只是突如其来当场便遇上了正主,惊得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旁边的书生不明所以:“正明兄?”
薛正明顿住脚步,目光凝在其砚身上,意味不明地轻嗤了一声,转过头笑对着身旁人催促:“怎么,你们可猜出来了?”
周围书生们尚冥思苦想,站在外围的一个随从倒是小心翼翼着欲言又止,抬头用眼角余光轻轻瞥了眼正站在对面雅间的其砚,踟蹰着开了口:“奴才曾有幸在状元游街之时见过今科状元,方才那台上的‘新郎’瞧着与状元郎有五分相似。”
书生们一惊,谁不知道薛正明最忌讳别人提那状元游街之事,二甲第一名,只差了一名,便也是当日游街的主角,可偏偏就差了这一名。
他们抬头去看薛正明的脸色,果然黑了一层,只是怒意倒是未发,嘴角还勾勒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所以,这意思,方才台上那“新郎”真的是状元郎?
当即便有一书生惊呼:“不对吧,那其砚本便天资卓然,这短短时日便在翰林院脱颖而出,何须写这么个木偶戏还去讨公主欢心?有什么必要……”
而且其砚是穷小子不假,当今却不是会重要无才之人的人,这尚公主本便添了许多流言纷扰,剩下唯一的好处不就是公主出嫁能蹭上的泼天富贵?
他喟叹道:“若真是他,那看来他对公主还真是真心了,而且听说公主也对他有意,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是,他这话未说完,便被身旁人拉了拉衣袖,抬头看去,薛正明的脸色比方才难看数倍。
他当即噤了言。
其砚打量了那书生几眼,觉得这人颇为眉清目秀。
只是看出薛正明面色不虞,旁边书生见机便道:“若真是其砚,那还真如方才大堂之人所说一般,谋夺家产是做不到,但借着公主的势青云直上一帆风顺,听说圣上有意在今年九月考绩便给他升官。”
“可不是,还得了范阁老的青眼,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难保便是看在了今上的面子。”
“还有那所谓的真心,用情至深……甜言蜜语哄得公主好听,倒真如前面那木偶戏演得一般,届时立下字据去官府盖印,倒敬他是个人物。”
薛正明站在中央饶有兴致地听着,眼睛却是死死盯着站在对面的其砚。
呵,被当众如此羞辱,他倒是想看看这位风光无限的新科状元郎,短短时间在翰林院脱颖而出的其修撰是否还沉得住气。
瞧着其砚面色冷峻的样子,心里该是怒火滔天了吧,啧,难为他没有露出其他表情。
看够了戏,薛正明微微抬手,准备制止身边人愈发离谱的言语。
而方才一直听他们一行人七嘴八舌、猜测诋毁的其砚冷峻的面色终于有了波动,上前一步,对着方才最后一个说话的书生拱了拱手:“兄台说得颇为有理,在下立下字据之时还望一同做个见证。”
那书生吓了一跳:“什么,什么见证?”
他先前并未见过其砚,可这人上前接过他的话茬,再仔细打量几眼,他倒退了几步,惊愕出声:“你,你就是其砚?”
其砚站直身子,笔挺如松,微微点了点头:“正是。”
方才还吵作一团的人瞬间安静如鸡,每个人都神色惊恐,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背后故意说人坏话被当事人听见了怎么办?
当事人还风头正盛是皇帝的女婿怎么办?
每个人都仔细回忆起方才自己说了些什么,面色便更加惊恐。
而方才被其砚搭话的书生更是悔青了肠子,他前面可就只说了一句话!
就只说了那么一句坏话,这当事人偏偏还找着他回应了!
试问,有哪个男子被说是倒插门的赘婿,被明里暗里暗示是个吃软饭的会开心?
哦,不对,这话不是他说的,他只说了要让其砚立字据。
等等,刚刚其砚说要请他见证立字据???
他小心翼翼抬眼觑了眼其砚的面色,似乎也并未生气,摸不清状况,他硬着头皮回了一句:“其兄果真情深意重,与公主真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立下字据后定当与公主更鹣鲽情深、鸾凤和鸣、羡煞旁人……”
眼看其砚面色渐缓,他一口气将自己所知的所有赞美夫妻般配、情感美满的词语都说了出去。
话音落下,他抬头,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一般年纪,面前这位新科状元,也不过当了几天翰林院修撰,身上的气势倒是慑人,比他爹还可怕。
其砚听闻这一长串的赞美之词,矜持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个书生长得也颇为眉清目秀。
而那书生一时卡壳,为什么觉得其砚似乎还没听够的样子。
而前面嚼了一堆舌根的书生们心里正暗暗叫苦,他们不认识其砚,但薛正明分明是认识的,甚至是前面看见了当事人在场,故意放任他们更可了劲儿的得罪人。
你家世显赫,倒是不怕其砚,我们怕啊!
一群人饶是因为家世得罪不起薛正明,此时也不由生起了几分不满。
于是,现下看见其砚虽然仍是面无表情,但不知为何他们便从中读出几分松快,加上有了打头阵的,一群读书人马上接了下去。
他们纷纷开始夸赞起其砚文采斐然、能力出众、相貌堂堂,公主琼花玉貌、天人之姿,祝两人夫妻相宜、举案齐眉、百年好合,甚至连早生贵子之类的话都说了出来……
果然,虽然仍是面无表情的其砚再次矜持颌首,方才一直笼着的紧张与莫名叫人战栗的气氛便是一松。
其砚视线扫过这群书生,虽然狗腿了点,但“寄人篱下”,见人说人话也是重要技能。
看在这群人长得还颇为眉清目秀的份上,便放过他们一马。
而薛正明的脸色却是黑如锅底,眼看着周围一群方才还附和诋毁的人转眼便变了脸色,他心里暗骂:一群狗腿子。
但同样身为今科进士,已入朝为官,他还做不出自己亲自上阵当众诋毁同僚之事。
“其修撰,今日这出木偶戏当真是精彩极了,想不到其修撰不紧论断文章写得好,便是连木偶戏都会写,倒是不愁生计。”他笑意盈盈,意有所指。
若说士农工商,商已是末等,那写木偶戏为人取乐,则更是下等。
其砚却没接茬,他疑惑地眨了眨眼:“你认识我?不知兄台名讳?”
薛正明一滞,面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几分:“在下姓薛,与其修撰同样是今科进士。”
其砚恍然大悟:“薛兄。”他顿了顿,只是还未想起来这人是谁,“那便希望在下与公主大婚之后,薛兄还能得有空暇前来同行。”
同样意有所指,他嘴角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希望来年开春以后,薛兄还未自顾不暇。
薛正明听闻这话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被其砚这副分明从未将他看入眼里的态度气得牙痒痒,也未深究,偏面上仍是挂着笑意:“其修撰一人?不若与我等同行去用午膳?”
这时,旁边一随从突然抬头,看了眼其砚身后微掩的门扉,张了张嘴,却突然感到一阵冷意,正对上其砚冷冽的视线。
他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话。
而其砚再次拱了拱手:“家中还有急事,谢过薛兄好意。”
薛正明也未强求,本便是客气,若真是与其砚一起同桌吃饭,他也觉得晦气。
而他身旁的一众书生更是求之不得,纷纷对着其砚告别,每人再次送出一句祝福,一行人忙不迭地走了。
其砚待人远去,眼瞅着已经出了雅禾苑的大门,才转身推开门扉,走了进去。
赵知容面上仍是笼着面纱,听见他声音,望过来的视线动容,眼眶微红。
其砚心里一紧,欲要开口说什么。
却只听对面一双美目盈盈的人儿开了口:“其砚,我,我会养你的。”
一字一句小声但清晰,仿佛鼓足了勇气。
其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