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川道:“谢无垢如今到处抓修真人士,原因成谜,北越实在不宜久留,想必掌门他老人家会理解的。”
思仪柳眉微蹙,嘴一撇道:“都怪那个老魔头!”说完扭头看向左手边专心赶马的思幕,“二师兄,你怎么看。”
方脸浓眉的思幕嘿嘿一笑,挠着后脑勺说:“我听大师兄的。”
思仪白眼都要翻上天,心想真不知道带这么个闷葫芦出来是干嘛的。
马车一路向南疾驰,车厢两侧的灯笼在黑夜中摇曳不定,出了山路路好走许多,跳跃整晚的烛火总算安静下来。
江芷在昏暗的烛火中睁开眼睛,起来伸个懒腰才想问现在到什么地界儿了,就听到外面的常思川轻声喊道:“姑娘,南梁快到了。”
她打个哈欠:“知道了。”
圆脸姑娘进来递给江芷一包点心和一只羊皮水壶,她也没客气,接过去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之后意识到了件事情,逐开口问道:“他们俩在外面赶了一夜的马了吧,都不嫌累的吗?”
“男女有别,二位师兄怕唐突了姑娘。”思仪的语气不冷不热,只能称得上心平气和。
江芷又喝了口水,眼神里带了些诧异,她两岁上山与世隔绝,从小到大没被灌输过规矩为何物,莫说男女有别,除非打架,否则她压根不在意对方长了几个鼻子眼,听思仪说完,她翠羽般的眉毛微微挑了下:“我不在乎,让他们进来歇歇吧。”
思仪颔首,起来掀帘出去了。
半炷香后,常思川俯身进来,坐到了离江芷最远的位置。
这少年是华山派“思”字辈里最老持稳重的,此刻却如坐针毡颇为不自在,鼓起勇气抬眼一望,却发现那身手不凡的姑娘正在闭目养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反倒让他那颗活蹦乱跳的心跟被蒙上一层薄灰似的。
“姑娘,”常思川端得温文尔雅,“在下有个问题想与你请教一二。”
江芷眼皮没抬“嗯”了声。
常思川道:“明教作恶多端为祸江湖,我派掌门深感忧虑,于半月前派我等三位弟子前来北越寻找奇门清云子前辈携手共伐明教,但清云子前辈行踪不定,半月以来始终一无所获……”
三大仙门中凌云阁和药人谷都是避世不出的主儿,唯有奇门深谙遁甲之术掌阴阳之变又涉足世事,可惜掌权的清云子行迹奇诡,门派弟子也分散在五湖四海,想聚齐一帮子人,简直难如登天。
江芷脑回路直白:“你找清云子关我屁事。”
少年一张白净的面皮子由白转红,硬生生压下了心头窘迫,语气一如既往端正温和:“姑娘所持之剑名曰‘八两’,乃是清云子前辈的贴身携带之物。”
江芷恍然大悟,后槽牙直痒痒:“哦,想起来了,那老头子是说过自己是奇门清什么子来着,但我并不知道他去了哪,南方那么多地方,你们慢慢找去吧。”
常思川听出了她话里的线索,忙不迭拱手:“多谢姑娘点拨!”
这时候江芷才反应过来自己能被顺路带上原因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只是其一,其二怕是这小子老早就看出来她手里揣的剑是清云子的。
啧,刚生出来的好感度立马烟消云散了,他还不如一开始就问,何必跟她兜那么大圈子。
常思川道:“姑娘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说着就要出去。
江芷睁眼:“等等!”
常思川顿住,对上那双清明的眸子时不由得一低头。
“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江芷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懒懒,“知不知道十二楼在哪?”
临安天阙大街,天近拂晓。
江芷利落跳下马车,扭头一句“多谢”说完抬腿便要走。
“姑娘!”常思川叫住她,下马将一盏灯笼塞她手里,“昼夜交替的时分最为黑暗,这个你拿着。”
江芷点头又道了声谢,往前走了没几步便听到那小子又叫她,不禁眉毛一蹙,心道:“我收回之前对他‘不说废话’的评价,这家伙好生啰嗦。”
常思川微涨的脸颊被夜色遮个严实,唯剩语气光明磊落夹杂三分怯意:“敢问姑娘芳名?”他只当她是投奔十二楼的江湖人士。
江芷步伐轻快,头也不回朗声道:“江芷!”
她爹是大梁朝第一镖局十二楼的大当家江云停,她娘是衡山派掌门之女段墨心,十余载风霜雨雪让大梁变成南梁,汴京十二楼变成临安十二楼,衡山派数千弟子奉命下山抗敌无一归还,衡山从此荒废无人烟。
江芷脱离人间烟火太久,以至于心情单一到匮乏,她说不清楚听到这些消息时自己是个什么想法,只是胸口闷闷的堵得慌。
她听常思川说临安繁华不输昔日汴京,当今圣上是个一言难尽的人物,你说他圣明吧,他宠信佞臣残害忠良,你说他昏庸吧,他轻徭薄税爱民如子,总之,夸不出来也骂不出口。
南方风都是暖的,吹的江芷逐渐放松心情,十二楼就在天阙大街往里走中间第九户,这个时辰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半点繁华的影子没得。江芷忽然不由得紧张,她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上面沾了好些血,估计会惹爹娘不喜欢。
又有暖风至,江芷狗鼻子一竖,心中警铃响起。
好浓的血腥气。
不是自己身上的,而是由风裹挟来的。
未长成的凤眼倏然一抬,直盯漆黑无际的前路。
她的步伐放快了,后来干脆跑起来。
下山之前她没杀过人,连猴子都没杀过,三寸钉说红毛猴子都是她的老师,老师弄死她是她运气不好,她弄死老师是大逆不道。
她从来不懂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但确实没明知故犯过,她憋憋屈屈过了那么些年,连“委屈”这种柔软的东西都已经变硬发僵,扑爹娘怀里大哭一场她是做不出来的,大概能做到的也只有站在二老面前说上一句:“我回来了。”
漆黑夜色下,第九户人家门户大开,朱红牌匾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十二楼”。
江芷心中那根理智的弦“啪”崩断,头脑一片空白提灯踏入门槛,从灯罩晕出来的橘黄火光照亮了地面,照见了满地尸体。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生前在镖局中的地位想必高低分明,此刻却你压我我压你,地里萝卜似的摞在一起,成了一堆毫无区别的烂肉。
江芷的目光从尸体上缓缓抬起,赫然发现不远处竟有一道屹立如山的高大身影!希望在她心中炸开,她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跑过去,却在离那人半丈长的距离死死定住。
过了半晌,江芷过去将牢牢钉在男人腹中的长木仓拔/出来,抬手抚上男人死不瞑目的眼,喃喃道:“爹……”
江家木仓法出神入化,江云停估计到死都没能想到,自己最后居然被木仓要了命。
在江云停身后还有具女尸,容貌姣好,眉眼与江芷同出一辙,她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只颈间一道致命伤,从身下血迹可以想象得出当时该有何等的血流如注。
江芷过去将女人右手中沾血的长剑取出,双膝跪地磕头,颤声道:“娘……”
镖局是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江芷从前厅一直清点到后院,一共三十二具尸体,除了她娘是自刎,其余人皆被痛打至死,身上骨折无数,有的连长相都已经看不清。
天际逐渐翻出鱼肚白,天要亮了。
江芷站在尸堆里眺望天际,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她过去一直为回家而活,可现在她的家已经没了。
万籁俱寂中,假山里逐渐传出动静,窸窸窣窣的,如秋风扫落叶,不由得吸引了她的注意,可等跑过去一看,竟是只肥硕的大老鼠正拖着块点心往洞里拖,把她最后一点希望也给浇熄了。
江芷转身欲走,目光流转之际瞥到一小块墨蓝色衣角,正好从被用石头堵死的假山洞口缝隙中露了出来!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用指甲抠着石头硬生生把大石块朝外掰倒,没有三尺高的山洞里黑黢黢一片,唯有小男孩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希望之火又重新燃起,江芷激动的呼吸都开始哆嗦,大脑飞快转了一遍抓住小男孩问道:“你是盼宁吗?你是不是江盼宁?”
男孩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尖叫,尖锐刺耳到让人汗毛都竖起来,倘若长毛,他此刻怕是已经炸成了毛球。
江芷意识到他的不对劲,才想仔细观察便听到拱门有细若游丝的脚步声出现,随即大喝:“什么人!”
蒙面人似乎没想到这里还会有活人,先是下意识一怔,而后撒腿就跑,身姿轻快如蝙蝠。
这时候找上门还蒙着面,江芷觉得这家伙绝对和江家灭门惨案有关系,她不顾一切追过去,好几次都差点把人拿下,可惜一直追到城门外还是眼睁睁看着蒙面人如同飞鸟归林消失在树林中。
这鬼东西或许功夫不咋滴,但逃跑的技术是真的强。
江芷在原地犹豫一瞬,最终决定返回。
在马车里她向常思川打听十二楼时对方很干脆就告诉了她位置,并且顺口提了一嘴十二楼大当家和他们派中长老私交甚好,江家还有意将儿子送入华山修习。
直到那个时候,江芷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弟弟。
卯时二刻,日出。
天阙大街的商铺小贩纷纷开门推车做生意,百姓陆续出门忙活一天生计,连年过七旬的老太太都背着菜筐摆摊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
诸多人流中,有一大一小极引人注意,大的那个大概十三四岁,身板瘦弱纤细,风一吹就跑似的,难为背上还背着个半大小子。
半大小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倘若有面熟的,便该知道这位乃是十二楼的小公子。
江芷心里很不安,背上的臭小子太不配合,她一着急学清云子那老东西给他后脖子来了一下,也不知道下手会不会太重。
“阿婆,请问这附近哪儿有大夫吗?”
卖荠菜的老太太睁着双浑浊的老眼伸手朝东指了一下:“第三条巷子最里面一户,没招牌,进去就说找落木先生。”
江芷点了下头:“多谢阿婆。”
人走后卖菜老太直摇头:“造孽哟,嫩么瘦个姑娘背大小子,爹娘干嘛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