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仲天一瞧,那人拎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
他双臂微微打着颤儿,麻袋时不时往下滑,每次快滑到地上的时候,他又用力将麻袋拽起来,保持着悬空的状态。
那麻袋里也不知装了些什么,那人眼瞅着都快要筋疲力尽了,可就算不肯将麻袋放在地上歇一歇。
黎仲天走近了,那人焦急张望的目光终于有了落点。
“兄弟,还记得我吗?”
“……”
黎仲天定睛一看,想起来了,这是当日在矿场上遇到的某个领队。
由于挖到的矿石实在太少,换不到足够的口粮,这人的部族里有人都快要饿死了。
当时,黎仲天看不下去,就和宗老商量,“借”给这人了两天的口粮。
“对不住,上次借的口粮,一直拖到现在才来还。说来惭愧,我们部族挖矿向来运气不好,实在不是故意拖这么久的……”
那人神色羞赧,手指僵硬地抓着麻袋。
“……”
黎仲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之前说的“借”只是个理由罢了,也没真想要这些人还。
当时“借”了好几个部族口粮呢,别的部族都心照不宣当成施舍了,只有这人,竟然还把这事记着,还要从牙缝里省出口粮来“还债”。
黎仲天内心五味陈杂之际,那人身子一阵颤颤巍巍,手中的大麻袋差点就拽不住了。
“走,先跟我回屋喝杯水。”
黎仲天单手拎过麻袋,不由分说地扯起那人便走。
一路上,黎仲天大概摸清了这人的情况。
小杨,某部族的挖矿队领队,四舍五入约等于下一任的部族首领。
黎仲天仔细打量了小杨,这人身上一丁点儿魂息都没有,连阿肆都远远不如。
宗老那样魂息醇厚的人,也只能大致上判断出哪块矿区的矿石多点,连具体定位都做不到。
像小杨这种资质平庸的人,当领队去挖矿——
那部族的生活能好才奇了怪了!
这种憨厚老实、言而有信的人,黎仲天还是挺欣赏的,虽然一点魂息都没……
“你等多久了?今天就住这边休息下吧,明天我送你回去。”
黎仲天削了个红甜薯,切成片状摆在盘子里,递了过去。
“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去。”
小杨一脸难以置信,他看着黎仲天捏起片红甜薯就往嘴里放,当即就惊得连阻止都忘了。
直到黎仲天“咯吱咯吱”啃了几片红甜薯,小杨才晃晃脑袋,从震惊中醒过来。
“吃点?挺甜的。”
黎仲天将盘子往小杨那边推了推。
小杨咽了口口水,终究还是犹豫着捏了片红甜薯,学着黎仲天的样子往嘴里放。
他试探性地咬下一小口,轻轻咀嚼着。
“这……”
小杨突然就红了眼圈。
多少年了,这清甜甘美的滋味有多少年都不曾尝过了。
“我很小的时候,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吃,那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再一次尝到这甜丝丝的滋味了。”
小杨专注地嚼着红甜薯,他望向盘子的眼神都写满了虔诚。
“你们竟然又……这是怎么做到呢?”
“明天你带回去点。”
黎仲天避而不答,对一个完全没有魂息的人,说自己强大到可以看到实体化的魂息,那未免也太残忍了。
小杨没有拒绝。
他嘴里的红甜薯已经嚼了很久,却依旧舍不得咽下。他只从盘子里拿了最薄的一片,一直没有下手再去取第二片。
“你吃着,我出去忙会,等下叫你。”
黎仲天贴心地带上了门。
他其实没什么需要忙的,只是怕自己在场会让小杨不自在,便打算在外边吹十分钟的热风。
等黎仲天再次推门进去的时候,小杨面前的盘子里已经空了。
小杨正盯着那光可鉴人的盘子发愣。
“走,吃饭去。”
不等小杨推辞,黎仲天就动手拽着他一起出门了。
两人来到村口空地上的时候,小饱正在给排队的人们分发今日的晚饭——黄黍年糕。
小杨嗅着空气中洋溢的年糕香气,仿佛身处梦境之中。
“种田叔叔,这位是谁呀?我刚数年糕的时候正好多了几块!”
小饱朝他们招招手,那大嗓门一嚎,村口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了。
“介绍下,这是在矿场认识的兄弟,今天来做客。”
黎仲天淡淡解释一句,众人都齐道欢迎。
小杨原本浑身紧绷,生怕这里的人把自己赶走,看到大家都和和气气气的,倒是舒了口气,朝众人躬身致意。
“种田大哥,你们部族的人真好客,我们那儿就不会这样……要是有人来混饭,保准个个都给人家甩脸子。”
小杨随着黎仲天一同走到队伍末尾,悄悄对他说道。
黎仲天想到那天,他刚提出来想给别的挖矿队分点口粮,宗老那个脸马上就拉得老长。
最后,还是看在黎仲天的面子上,才答应“借”口粮的。
只有部族的人富足了,有余粮了,才有可能“热情好客”。如果他们还是和往常一样朝不保夕,自己都顾不了自己,那必然要冲小杨翻白眼。
哪有什么好客不好客的,无非是穷不穷的区别罢了。
轮到两人取饭的时候,小饱故意给小杨挑了最小的一块黄黍年糕。
她冲黎仲天一挤眼,接着便捂着嘴故作惊讶状。
“天呐!这块怎么这么小啊,还没别的一半大呢!不行,我得再给领到这块的‘倒霉蛋’加一点。”
说着,小饱寻了一块稍大的黄黍年糕,切了一大半下来,也递给了小杨。
这一番马蚤操作下来,小杨得到的黄黍年糕,比别人都多了点。
“行了,别演了。你不如大大方方直接给他两块,大家都知道这是客人,不会跟你计较的。”
黎仲天话音一落,引来无数声起哄。
“对啊,仲天大哥说得对!”
“小饱,你那演技也太拙劣了吧,我都看到你挤眼了。”
“你就是直接给客人分三块,我们也不会喷你的。”
在众人一片打趣声中,小饱混不在意地吐了吐舌头。
小杨见大家是真的没记恨自己来蹭饭,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小杨双手捧着黄黍年糕,在黎仲天身旁找了个空着的小凳坐下了。
“仲天大哥,这,这些东西都是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小杨光是闻着那扑鼻的甜香,就又觉得肚子再次“咕咕”叫起来,仿佛刚那一盘的红甜薯都喂了狗。
“我们自己种的。还有种子,种出来的都是可以吃的,你们要么?”
黎仲天咬了口年糕,漫不经心地说着。
这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如紫电惊雷贯入小杨耳中。
小杨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仲天大哥?您,您是认真的吗?”
小杨话都说不囫囵了,舌头差点被打颤的牙齿给咬到。
“恩,有条件啊。”
黎仲天又啃了口年糕,小杨呼吸一窒,竖着耳朵等他继续说下去。
“给你们的种子要三倍还回来的,可以宽限几年,不过总共要还三倍。”
黎仲天边嚼边混不在意地说着。
“……”
小杨还当是什么惊天动地不平等条件呢,他生怕黎仲天冒出来个“世代为奴”,结果就这?
“仲天大哥,你确定是三倍,不是三万倍?”
“想什么呢,三万倍?那你们不得白种两茬儿?你是在跟我反向讨价还价呢。”
黎仲天气笑了。
“不是!”
小杨鼻尖一酸,险些没捧住手心的年糕。
“这么珍贵的东西,就算让我做牛做马也换不来,我不能欺负你不懂市场价……”
黎·不懂价·仲天心道:你做牛做马,跑得也没我脚踏车快,有什么用吗。
“行了,对你们来说是种子,对我们来说,只是晚上的一顿饭。”
小杨愣住了,这种温暖的说辞让他酸了许久的鼻子终于绷不住了。
有咸涩的暖意从鼻尖荡漾开,小杨一吸鼻子,那暖意却从眼角滑落了。
他忙抬手拭去不愿让人看到的泪花。
“大恩不言谢,仲天大哥,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行。先吃吧,凉了黏牙。明天我送你回去,有些注意事项还是得先跟你们说清楚。”
小杨满腔感激之情无处抒发,只得低下头去咬那黄黍年糕。
软糯甜香的陌生口感,让小杨觉得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小杨已经有些日子没吃过饱饭了。
不谈年糕这种高端的奢侈品,细粮饼子他都好久没吃过了,为了早点凑齐还债的口粮,他甚至连粗粮糊糊都不舍得多喝一口。
“咦,叔叔你哭什么呀?”
小饱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朝小杨问道。
小杨的手背上已经被汗水和鼻涕给占满了,再抬手去擦也没什么用了。
他索性放飞自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主要是这年糕太好吃了。”
“嘿嘿,我就知道你喜欢,给大家分完晚饭还剩下一块,我带来给你吃啦。喏!”
小饱摊开手心,里边赫然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年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