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朝黎仲天射去。
黎仲天心头一沉,“金疮药”用的植物都是他亲自采的,捣碎前还检查了两遍,确定没有带着黑气的植物混进来,照理说不应该有问题啊。
莫非……他认定的“无毒”植物,只对他这种主宇宙来的外来人员无毒?
“走,去看看。”
宗老沉着脸随那人走了,黎仲天忙跟了上去。
那哀戚的老妇人颤颤巍巍推开小木门,隔了几米远,黎仲天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恶臭味。
床上躺着的人浑身都有源源不断的黑气溢出,他每咳嗽一下,唇口处都有一团小蘑菇云般的黑气迸出。
黎仲天都不用上前去细瞧,就知道这人多半已病入膏肓。
“前几天还好好的,刚子,你敷完药多久成这样的?”
阿肆推了黎仲天一把,从他背后挤出来,凑到床边去关心刚子了。
刚子,二队老矿工,和阿肆关系不错,天火突降前还好端端的,在阿肆手下挖矿时格外卖力。
刚子咳出一口浑浊的黏液,摇摇头。
“前一段就觉得身体不舒服了……没敢说。”
“还有别的人用了金疮药吗?情况怎么样?”
宗老定定站在床前半米处,朝身边不住抹眼泪的老妇人问道。
“这……我也没听到有啥动静。”
老妇人如实回答道。
“刚子这是正常的衰化。”
宗老摇摇头,抬手拍了愈发哀恸的老妇人那一耸一耸的肩头,默默离开了。
衰化。
黎仲天默念着这两个字,之前在小饱那里听到过,但他当时没有在意,以为和主宇宙的死亡差不多一个意思。
现在看来,人类衰化时散发出的黑气,和有毒植物身上的黑气一模一样。
“刚子,我可怜的儿啊,是我拖累你啊……”
老妇人在宗老走后,就已经情绪崩溃了,这会儿干脆扑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阿肆从怀里摸出半块细粮饼子,递到刚子手里。
“兄弟,以后阿娘我会多帮衬,你……哎,多少吃点吧。”
刚子费劲地挤出个难看的笑。
“别,省着点吧,我也吃不下了……”
当晚月亮正圆,阿肆蹲在刚子家门口,目无焦点地望着天边时,黎仲天沉默地挨着他蹲下了。
“你说这人啊,为了吃口饭这么拼,值吗?”
阿肆瞥了一眼身边是谁,便收回了目光,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他憋了太多要说的话,即将失去伙伴的痛将他压抑已久的情绪撕了道不吐不快的缺口。
“刚子阿娘这两年身子愈发弱了,干不了活。刚子为了养他,什么苦都愿意吃。他干活卖力,吃饭的时候还把细粮都让给阿娘,自己只喝粗粮粥。”
“谁都知道,粗粮吃得越多,衰化来得就越快。阿娘不想拖累他,还绝过食,刚子就陪着她一起绝……”
“这世道,怎么就那么难呢?”
“刚子还说,临死前想吃口正常的食物,可是这几年,上哪去找啊……”
黎仲天充当了一个忠实的沉默好听众,静静地从阿肆的话里捋线索。
粗粮会让人衰化。
植物有毒是从这几年开始的。
“等下,你说,他想吃点正常的东西?”
黎仲天想起了那颗柿子树。
“这附近有颗柿子树,我这就去……”
“你是真烧坏脑子了?宗老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装的。”
阿肆苦笑着摇摇头。
“衰化出现后,基本就咽不下去换来的‘口粮’了,最后都是活活饿死的,但好歹能留个体面。如果乱吃外边的植物,不仅死得快,还痛苦万分死相狰狞,得不偿失。”
“如果是没毒的果子呢?”
黎仲天随口编了个理由。
“我被小饱救来之前,在柿子树那儿就饿得受不住,迷迷糊糊吃了一个,真没事……”
“……”
阿肆隐约觉得这事太巧了,但想想小饱随随便便就捡了块稀有矿,恰好吃到个没毒的柿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肆捧着几个熟透的柿子来到刚子面前,刚子阿娘哭了一天这会已经趴在床边睡过去了。
“你这何必呢……被宗老看到,又要说你。”
刚子被空气中氤氲的清甜香气勾得直咽口水,苦笑着盯住阿肆手中的柿子。
这时,一个面生的人从阿肆手中接过一个柿子,当场就开始剥皮。
刚子闻到猛然浓郁的果香,微微欠起身来。
那人竟然,就这么把柿子给吃了!?
“放心吃吧,没毒。”
那人说完就离开了,脚步很轻,似乎不愿打扰到这最后的时光。
刚子到底还是走了,体面的,不留遗憾的。
这两天,黎仲天还奢想过,无毒的植物会不会可以延缓衰化,或者干脆逆转衰化?
可事实证明,人一旦出现衰化的症状,只靠无毒的植物是没救的。
送走刚子的第二天,宗老召集部族所有的人,在柿子树下开了个会。
“咱们部族,终于也有‘吉祥天’了。那些寻到庇佑的部族,都人丁兴旺,过得越来越好了,咱们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宗老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一贯威严的眼中隐隐含泪。
黎仲天很难感同身受,这种随处可见的野果树,被捧成一个部族的守护神,仅仅因为它没毒……
他有些麻木地在后排苟着,突然就被点名了。
“‘吉祥天’是小天冒着生命危险发现的,我建议,这树上的果实都由他处理。”
“好呀!”
小饱第一个拍巴掌。
“赞同!”
阿肆也心悦诚服地拍手。
众人一看,阿肆都赞成了,还愣着干啥,鼓掌啊!
阿肆本来是大家公认的下一任部族首领,他前几天还和这个新来的小白脸不怎么对付呢,现在都带头支持了,看来这新来的有点本事。
黎仲天对如何分配没多大兴趣。
“挂树上的就留着吧,等风干成柿饼了还能储藏一段时间。掉地上的大家分一分,都有份!具体怎么分,宗老看着来吧。”
“都有份?”
“新鲜的水果……这也太奢侈了!”
“乖乖,这要拿到矿主那儿换口粮,能吃好几天呢。”
人们困顿了太久,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他们不知所措。
面对这一群连野柿子都舍不得安心吃的人,黎仲天心酸又好笑,看来得勤快点,多给这里的人们找点“吉祥天”。
晚上,所有的人都围在村口的空地上,等着宗老分柿子。
这两天,人们发现,宗老破天荒没给大家安排工作,还顿顿都吃细粮,小日子过得比过年都滋润,现在竟然连新鲜水果都人人有份了……
“我这心里怎么就怵得慌呢?多少年没这么清闲过了,还有细粮吃……”
“听说,最近族里捡了块稀有矿,咱们过冬都不成问题了呢,倒是可以歇几天喽。”
“对,现在咱们还有‘吉祥天’了!会好起来的吧。”
人们喜悦着又担忧着,向往着又迷茫着,整日碌碌却只能勉强果腹的日子,压得人们不敢喘息。
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黎仲天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把自己分到的半块柿子转手送给了小饱,沉着脸去找宗老了。
宗老举个锄头在院子里不知鼓捣些啥,见了黎仲天也没停手,只努努嘴示意他先坐下。
皎洁月色下,黎仲天见宗老挖出个黑气缭绕的陶瓷坛子,宝贝似的捧在怀里,迟迟不舍得打开。
“这是……?”
黎仲天皱着眉站起身来,朝那气息古怪的坛子探过头去。
离得近了,那坛子散发出令人不适的臭味,却又不是单纯的恶臭,其中还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想见矿主不容易,得找那司监工引荐。”
宗老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黎仲天却瞬间明白了,宗老想用这坛子里的东西去讨好胖监工。
“这是小饱出生那年我埋下的酒。”
宗老说着,一咬牙掀开了酒封,沉醉地深吸了一口气。
“好多年了,一直没舍得开。这次,我得倒出来点,兑点水给司监工送过去。”
“……”
被开封后的臭气熏到头晕的黎仲天小退了半步。
宗老这酒,怕是用有毒的粮食酿出来的,他却还当成宝贝一样埋了这么些年。
“别兑水了,你全都送给他得了,他直接就能喝死了。”
黎仲天捏着鼻子又躲远了点,臭味夹着着烈烈酒香,搅得黎仲天胃里一阵翻天覆地。
“你这小子……”
宗老轻抚着酒坛子,喃喃似自语般地回忆着。
“那时候还有粮食呐,后来兵荒马乱的,地也荒了。再然后,终于有安生日子过了,可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全都不能吃了。”
“小饱这孩子,能活下来真不容易……”
“我当年,可是个种田的好手,一个人能养活一大家子呢。”
黎仲天敏锐地发现了发现了一丝曙光。
“地?那地现在还在吗?”
被贸然打断了思绪的宗老顿了下,犹豫着回答道:“在,但是都荒了。”
“带我去看看。”
宗老见黎仲天一脸严肃,不像心血来潮去观光的样子,便凝重地收好了酒坛子,连夜带他去了。
荒地离宗老家很远,两人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借着月光,黎仲天发现这片荒废的地上,长着类似小麦的作物,他似乎在古地球生物大全上见过,但一时想不起名字来。
“这是?”
“黄黍,以前是我们的主食。”
宗老俯下身去,摸着黍穗,难掩满目怀念之色。
黎仲天蹲下来,细细观察着这一大片野生的黄黍。
黑灯瞎火的,他也看不了太远,但面前的这些黄黍,全都弥漫着薄薄的黑气,丝毫没有异色的气息的存在。
“你这小子,是想瞧出朵花儿来?”
宗老苦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