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争议不休的故事的主要人物——哑巴,正试图与另一个关键人物“城里男孩”交流。
“啊啊,唔唔……”哑巴一边往江十余碗里夹菜,一边夸张地做出一个大口吃饭的动作,然而对面的男孩只是一脸漠然地看着他,像是观看一只哗众取宠的猴子,对面前堆满食物的饭碗置之不理。
哑巴以为江十余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正要换种方式表达的时候,男孩拉开凳子站了起来,说:“我吃饱了。我走了。”不等哑巴反应转身就爬上了楼梯。
哑巴赶紧绕过饭桌,来到男孩身后,想要拉住他,却又不敢,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呃呃啊啊”。
男孩打开房门,走进还没收拾好的卧室,要关上门的时候对着还站在他房间门口的哑巴说:“我是真的吃饱了,平常我都吃不了那么多的,你自己去吃吧。”
哑巴茫然地睁圆眼睛呆呆地点头。今晚他杀了一只鸡,一半炖了汤,一半伴着豆角炒,这是他年夜饭的标准了。他吃得津津有味,当要盛第三碗饭的时候才见男孩只吃半碗。他感觉脸颊热辣,赶紧拿起男孩的碗给他夹满了鸡肉块,殷殷的盼着他赶紧吃掉。可是男孩却不吃了,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于是才出现了他演绎如何大口吃肉的场景。
回到饭桌上,他又盛了一碗饭,他每天扛着锄头挖地,体力消耗严重,这样的饭量在农村并不算大。他一边吃一边思索该怎样和男孩交流沟通,他们现在是住在一个房屋底下的,每天都得面对对方,不懂对方什么意思怎么行。
怎么办呢?哑巴思索着吃完饭了还是没想好怎么办。
江十余坐在自己新铺的床沿上,看着散放在地上的行李,又想到了他的父母。昨天从辅导机构回家准备吃饭的他被母亲拦住,突如其来的被告知他将要去黄婶的老家生活一段时间。
他强迫自己冷静地拒绝朱乔姝的决定,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的拉锯却总是要他做牺牲品?他不理解也不接受。但现在的他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朱乔姝命令他:赶紧去收拾你的行李,还有不到一小时我们就要出发;不然你就什么都不用带了,到那边买也是一样的。没有人关心他饿不饿,要不要吃晚饭。
他知道黄婶是从小看着他母亲朱乔姝长大、成人、结婚的,对朱乔姝视如己出,不管朱乔姝做什么她都会答应她,并且帮她出谋划策;但他不知道那个哑巴是不是她们的帮凶,他是黄婶的弟弟……
过来的路上朱乔姝像是终于意识到她是个母亲了,温柔地对江十余说:“余余,妈妈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你、我,还有你爸爸,我们会在一起生活。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团圆了。你要相信妈妈,妈妈就要赢了。”
他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被她妈妈当做筹码了,或者说这是第几场他妈亲情演绎的独角戏,而他是个道具,戏只演给他爸一个人看,而他爸没有兴趣观看,从未到场。他的母亲从未胜过。
江十余看着他母亲胜券在握而得逞的样子,想说“别折腾了,我并不想和你们生活在一起”,还想说“你们闹你们的,为什么总是把我牵扯进来;我不懂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却还是要往爸爸的枪口上撞,寻自己的不痛快;为什么爸爸不会迁就一下你,给你一点你想要的而爸爸也不稀罕的东西。这些我全应该不懂的,但是我又都知道。你们早的婚姻名存实亡,不,你们从来就没有过婚姻。”可是他又觉得他妈妈很可怜,他自己也可怜,所以他什么都不说。想起他爸,他爸也可怜,被一个疯女人胡搅蛮缠许多年不得脱身。
他闭上眼睛,不知道他妈要把他丢到哪里。
“沙沙,沙沙——”窗外的竹子在响,将陷入回忆中的江十余拉了回来,江十余定睛看向窗外飘摇的青竹,他房里微弱的灯光映出一个紧趴在棵竹子上的人影。那人还要躲避,无意间对上他的眼睛,顿时万籁俱寂。黑暗里那人不好意思的朝他笑笑,似乎说了句“你好”还是“再见”?迅速滑下竹子跑了。江十余对着消失的人影若有所思。
白烁仓皇地逃回了家,气喘吁吁地拍拍自己的胸脯。
“小烁小烁,是你吗?回来了?”屋里的奶奶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了,听到外面的动静又准备起来看看。
白烁知道他奶奶的想法,赶紧止住剧烈的呼吸声朝他奶屋里喊道:“奶奶是我,你别起来了,我也要去睡啦。”
“哦哦,好。”听到白烁的声音奶奶放下心来又躺了回去。随后又提醒到:“饿了就自己到屋里找吃的去啊。”
“好。奶奶我不饿,我要去睡了。”白烁回到自己屋里,坐在床上想着刚刚自己的冒险:那真一场惊险的冒险啊!会不会吓到他了?他看着那么白,在发黄的灯光下也雪样白,会不会胆小得很?“对不起对不起”白烁小声呢喃了句,“他应该没有看清我吧,那么黑……”白烁既想人家看到了自己,又害怕那人看到了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哑巴敲响了江十余的房门,江十余下楼后被他安排吃了早餐,随后自己就到辣椒地除草去了。他本来还想带着江十余去,留他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也怕他没人陪着无聊;但一想到不肖多久太阳就得出来了,七月的太阳毒的很,他怕江十余这细皮嫩肉的给烤坏了。于是他艰难地对江十余表达了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江十余明不明白就带着镰刀出门了。
晌午哑巴回来给江十余做午饭。午时的太阳是最烈的,除非迫不得已,这个时间段的人们是不会出门去干农活的。哑巴闲不住,往常的时候他会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听乡亲们吹牛八卦;但这会儿放下碗筷后,哑巴有件比听八卦重要得多的事——从白烁那里打听打听他姐姐的情况。
江十余看不出哑巴在比划什么,也听不出他“啊啊”的言外之意,对这个相识不过一两天还有可能是母亲帮凶的陌生人,他只能摇摇头。
“我上楼去了。”
一阵无效交流之后,哑巴只能无奈作罢,让江十余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哑巴敲响了江十余的房门。江十余烦躁地拉开门,看到一脸兴奋的哑巴。哑巴对他一阵手舞足蹈后发现江十余已经一脸不耐烦了。哑巴的兴奋劲还没消去,他拉着江十余往楼下走,出到门口,他兴奋地给江十余指着对面那一条河看,那河里五六个江十余样大的小男孩光着身子正奋力地游着泳,隔着百来米的距离,也能看到他们溅起来的水花,听到时高时低的欢声笑语。
江十余明白了哑巴的意思,是要他到河里跟那群人一起玩。他下意识地要拒绝,又马上想到早上哑巴出门前对他的不放心与再三“唠叨”,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懂哑巴的手语,但能看出哑巴的忧虑与自责。他想让哑巴该干嘛干嘛去,不仅是要哑巴放心,自己也是想要清净清净。他任由着哑巴拉着他往河边走。
白烁今天没去放牛,下午他特意拉着黄小阳和几个伙伴一起到哑巴家门前的河段去游泳,想要试试运气,看能不能碰到那个城里人。他时刻关注着哑巴的房子,自从哑巴来拉着江十余走出院门的时候他就看见了他们。他在心里呼喊着过来过来,然后哑巴叔就真的带着那个男生过来了。
他看着哑巴叔带着那个白白的男生逐渐走近,他想逃走,却挪不动脚,他静静地等着他们靠近,就在那个男生要看到他的时候一头扎进了水里。
江十余看见一个黑不溜秋的男生“噗”地一下钻进了水里,江十余数着他能坚持几秒。哑巴像是知道埋在水里不出来的人是谁,用他独特的语言“啊啊”呼喊着水底下的人。
当江十余数到36的时候,水里的人终于浮了出来,他背对着江十余,阳光在他黑亮亮湿淋淋的背上跳舞。像只刚钻出泥巴的泥鳅或者黄鳝,江十余想。
哑巴又啊啊了两声,男孩终于转过身来,原来是昨晚那个爬上他屋外竹子的人,难怪迟迟不肯转过身来。
白烁先是看了一眼江十余,又马上把目光移开,暗想:难道昨晚上他已经看清了自己?现在已经认出我了?白烁想要仰天长啸却只能硬着头皮对哑巴说:“哑巴叔,有啥事吗?”
哑巴终于不再啊啊了,他的两手快速做出动作,脸上还带着寻到知音般的喜悦。他终于不用对江十余做无用功的比划了,有人能知道他的意思。
白烁一边认真地看,一边用力地点头,时不时还偷瞄一眼江十余。最后他终于将目光移到了江十余的身上,眨了两下眼睛说:“你要来游泳吗?”
不等江十余回答就又说:“你下来吧,把衣服脱那边。”说着手指指向放着一堆衣服的柳树下。
江十余看了一眼那堆衣服,转过身对哑巴说:“好了,你回去吧,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忙吗?”
哑巴点点头,对着白烁比划比划什么,又给江十余指着白烁又比划着啊啊了什么,脸带笑容满意地回去了。
哑巴走后,江十余也不去脱衣服,蹲下来看着河里自从他来之后就呆滞的“泥鳅”“黄鳝”。
白烁眨巴两下眼睛,说:“你下来呀,你不会游泳吗?河水很浅的!”
江十余对上白烁期待的眼神,又去看已经扛着锄头要出门的哑巴。再等了半分钟江十余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就走。
“哎哎,你干嘛去,等等我。”白烁茫然地看着他的动作,醒悟过来后跑到岸上慌忙地穿上衣服追了上去。
河里在一群仿佛刚从非洲逃难回来的小男生里稍微白点的男生朝白烁喊:“白烁,你去哪?不玩了吗?”
白烁抽空回了句:“不玩了,你们自己游吧。黄小阳你别玩得太久,待会儿就穿上衣服回家去啊,小心你爸揍你。”
黄小阳听话的点点头,白烁却连回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追到哑巴家门口,江十余终于停了下来。刚刚还没什么表情的江十余眼神变得犀利,他盯住白烁。白烁害怕的往后退了一步,说:“你怎么走了,不想游泳吗?也是,太晒——”
“别跟着我。”江十余打断他说道。
白烁拨浪鼓似的摇头:“哑巴叔叫我陪着你的。”
“不用。”白烁声音的尾声还没收住,江十余回答就响起了,及时干脆。
“不行的,我已经答应哑巴叔了……”白烁有些害怕,但还是坚持着摇头。
江十余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他推开门自己钻进去就要把白烁关在外头,然而白烁也时刻盯着他的动作,没等江十余把门关上就将半个身子探进了门里。他们又是一阵眼神激战,最后江十余松开了门把手退到一边,门板一边散去,白烁一时没了着力点,踉跄着摔进屋里。
“随你便吧。”江十余已经看出白烁是个异常固执的人,说着不等白烁摔倒的愕然中反应过来他爬上楼就要回他房间去。
白烁很快爬起来跟在江十余屁股后面。
到了江十余房间门口,江十余忍无可忍烦躁地说:“我的房间你不许进来!”说完推开门进去,连让白烁卡进半个身子的机会都没有。
“我……”白烁嗫嚅地面对着紧闭的房门。
江十余烦躁地拿起一本他从家里带来的书,那是朱乔姝给他半个小时收拾的东西,时间仓促,江十余只带了十几本书和一个笔记本。在路上时他妈说等到了地方再给江十余买齐生活用品。齐不齐的江十余不知道,反正在这个地方也没几样东西用的上。
江十余翻开一本《史记》,却烦躁的看不下去一个字,刚刚那个人坐到他门口的地上了?
江十余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其他的,管他干什么呢,他勉强看了一页楚平王如何将伍子胥的父兄杀死,伍子胥又如何为父兄报仇,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到门口一把将门打开。
白烁抬起头惊诧地看着他:“怎么啦?”
“别坐我门口。”
“啊…”白烁失落地挠挠脖子,“我不打扰你的。”却还是爬了起来准备走开。
“进来吧。”江十余很是不耐烦的说。
白烁顿时喜上眉梢,开心地随着江十余往他房间走。却还是要替自己解释说:“哑巴叔怕你一个人无聊,叫我带着你玩、照看你;现在哑巴叔不在家,我要把自己的任务完成,不能让你出了差错的。”
江十余的房间是以前哑巴他姐姐黄婶的房间,那夜哑巴搬了许多旧物出去,江十余的东西不多,大多都摊放在窗子前的桌角下,现在这个房间还显得很空旷。那床被褥倒是哑巴新拿出来给江十余用的。
江十余把卧室里唯一一把凳子坐了,白烁怯怯地站在窗边,看了一眼窗外的竹子顿时不知所措,慌忙地低下头。
“那个——”
“你坐床上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白烁拍拍屁股乖乖坐到床上,他不自觉地晃起了脚丫子,左顾右看。
“什么?”江十余问。
白烁慌张地回过头来对着江十余的目光不解道:“什么什么?”
“你刚要说什么?”
“没——”白烁顿住了几秒,掩饰尴尬地笑了笑说:“昨晚你看到外面有个人了?”
江十余上下打量他一眼,回道:“看到一个黑不溜秋的、眼睛圆圆的、左眉眼上有块小疤的——”江十余看着听到“黑不溜秋”时嘴角扬起到“左眉眼上有块小疤”而嘴角往下撇的男生不继续往下说了。当然“左眉眼上有块疤”这种细节不可能在那种乌黑的夜晚看见。但他圆圆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星星的样子,月亮的光。
“哦……那个,你没被吓到吧?我真没想到会有人。”白烁小声地解释道。心里说:怎么会没想到有人呢,我就是专门来看你的,昨晚从村口老樟树那回来我就直奔哑巴叔家后院来了,看见你房间的窗风漏着光我才爬上竹子,只为一睹城里小孩的芳颜的;要不是没抓紧竹竿要掉下去弄了点动静,你怎么会知道你窗外有个人呢。
江十余没说什么,翻开刚刚那本书又看了起来,这次江十余没被白烁分走了注意力。